在这座城市中,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两点一线的规律。每天往返于工作地和出租屋之间,唯一能抬头看看蓝天的时候,也就只有上下班的路途中了。
但有一群人不一样。
他们几乎每天都暴露在阳光下。可以随时看见蓝天白云,但同样的,也会面临日晒雨淋,随时要面对各种危险情况。
“早啊张工。”
“大川来了啊,哟,还拎了饭盒?可以啊,中午吃香喝辣的。”
“张工你可别寒碜我了,都是剩饭剩菜的。”
“快去放着吧,我看你们组长在点人了。”
“哎,马上过去!”
郑海川脚下动作加快,到角落的棚架边把保温饭盒放在上面,然后就抱着大水壶小跑到了集合处。
此刻,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宽阔的工地上四散着各种还未启动的工程设备。挖掘机、起重车、混泥土车、压装机……各式的机械从高空远远地俯视看去,仿佛像是沙盘里散落的机械玩具,等待着被人开启操控。而在这些‘玩具’周围,众多身穿橙黄色马甲的工人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短暂的聚集后又很快的散逸开去。
他们仿佛一群分工有序的工蚁,在监工的一声号令下,便开始了一整天无休的劳作。搬运建材,搭建架子,拧紧钢丝,混合砂浆,一项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无数的人在太阳下挥汗如雨,共同堆筑一顶远超于他们身体力量负担的巨大巢穴。
祁聿有些漠然地从这些勤劳的‘蚂蚁’上收回视线。
他关上纱窗,停掉嘴里的电动牙刷,吐出泡沫接水漱口,然后用洗面奶仔细将脸洗干净后,才干净地走出洗手间。
他住的这出小区什么都好,就是紧邻着一片在建工地。白日里哐哐的施工声不绝于耳,惹得人心烦,好在平时白天祁聿都不在家,工地开工时他也基本已出门上班,收工时他可能还加班没回来,这才没有考虑搬家的事。
下楼路过工地时,一个中年工人正踩着一辆破烂电动车风风火火从祁聿身边飞驰而过。
他身后还载着一名小姑娘,祁聿及时地在人行道上后退了几步,才险险躲过一场擦挂。那中年人急着送孩子,也没注意到,还是背着美少女书包的小姑娘扭过头,冲祁聿比了个抱歉的姿势。
“睡睡睡,成天跟猪一样,喊都喊不醒!老子今天还要去搭架子,搭不完晚上不来接你了,自个放学走回家去!”
“晓得了爸爸,你开慢点,小心车。”
人行道上本就已经亮起了绿灯,其余车辆都以守规矩地停住,祁聿这才提步往前走,只有风中还残留着电动车上父女俩的对话。
祁聿在心中对那个骑车的男人划上一个大叉。
也不知他女儿是多倒霉,才遇上这种父亲。一个大男人一事无成只能去工地搬砖搭架子,还好意思凶女儿。
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撑不起一个家。
这只是上班路上的一个小小插曲,却令祁聿冷不丁响起一些往事。
他目光从街对面的城中村扫过,冷冽的眉眼几乎肉眼可见地覆上了一层寒冰。这冰到医院都没有消下,导致今天跟在祁聿后面学习的实习生和执业医师都十分战战兢兢,没一个人敢去碰祁医生的霉头。
而在医院不远处的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们已经被暴晒的太阳搞得大汗淋漓。
“哎哟,这才三月份,咋一点儿风都没有,热死个人哦!”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摘下安全帽蹲在架好钢筋的底板上,聊胜于无地挥舞着扇风,一边骂。
“哈哈哈,老于,哪个过年前还在说,想从北边搬到鹏城来住?不是喜欢这里暖和的嘛!”
另外一个蹲在一旁的男人接话,但他手上做工的动作却没停,一手握着一捆铅丝,一手拿着一根小钩子一样的铁棍,将铅丝扎进钢筋间。
“嗐,这不是看到冬天这里温度舒服嘛!”那被叫做老于的瘦子摆摆手,“也就是最多带家里小孩过来住一阵,哪里敢搬过来哦?这鹏城的房价,我一个厕所都买不起!”
“哈哈这倒是,咱们把整个鹏城的工地都做完了,不吃不喝扎一辈子钢筋,可能可以考虑一下。”
“你们莫说,就隔壁下水村旁边那个金兰苑,二十多年建龄,七万一平!咱们一年运气好一直有工上,不吃不喝也就值人家一平的价!”
“可以,老于,努把力干到一百岁,买个一室一厅给娃儿住。”
“滚蛋滚蛋,老子眼睛一闭啥子都不得管,只给自己凑棺材板的钱!娃儿把他养到十八岁就顶天了,以后混成啥样看他自己的!”
“说是这么说,你舍得?”
一群工人在工地上做活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唯一能干的也就是打屁聊天了。听着老于起了这么个大家都深有感触的话题,郑海川也不禁加入了进来。
“房子是买不起了,不过我觉得孩子的教育还是得抓紧。”
郑海川上午扎满了手头负责的大梁,这会儿抱着足有一个胳膊长的大水壶吨吨补水,一边说,“鹏城这边教育资源还是可以,还挨着香江。如果娃儿以后争气,出去镀个金,那以后飞黄腾达,自己买房子不是梦。”
“哈哈哈!我说大川!你朋友都没谈过几个,说啥娃儿的事?莫咸吃萝卜淡操心!”
隔壁木架上冒出一个脑袋,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今天送女儿来迟了点,刚风风火火地从小门溜进来,这会儿搭好一个架子才敢歇口气。
“哎李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大川虽然没结婚,但带娃的经验说不定比你这个一年到头在外打工的老汉要懂得多哦!”
“我今年都把我家幺妹接上来读书了,天天眼皮子底下照顾,咋就懂得不多?!大川啥情况?没结婚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咯?”
“呸呸呸,我们大川人模人样的,是那种孬种吗?人家带着他哥的娃儿哩!”
“啊,这样哦。不过也没对啊,你哥的娃儿咋你在带?”
李全家里事情忙,每天上下班都走得快,平日干活又紧,和大家伙聊天不多,还不太了解情况。旁边的老于撞了他一下,李全也意识到这种情况肯定是家里出了事才会发生。
他挠挠头,想道声歉,但郑海川却没甚在意,还是憨憨地回答了。
“我哥去年做工受伤了,现在在老家养病呢。我嫂子跟他离婚了,娃儿也没带走,我就带出来了。”
他说起这事的时候语气有些低落,不过很快就打起了精神。
“我们家禾苗儿特别聪明!不像我和我哥,笨得读不进书,只能干工地。他以后肯定能当大学生!”说起自家小侄儿,郑海川眼睛里就有光,乐呵呵地咧开嘴笑,“以后我准备就让他在鹏城读书,多开点眼界!”
“哎这倒是,现在的小娃娃接触的资源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又是网络又是各种课外班的。”
“就是,上周末我才给我儿子报了个什么网课,比外面找老师便宜多了!不过还是花了老子一千多块钱!”
“唉,该花的钱就花,我们多做几天工就做回来了。娃儿的学业不能丢,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像我们这样,只能靠卖体力挣钱!”
一群人均年龄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提到孩子读书都是频频点头。
郑海川在这里面算是很年轻的了,他们工地里还有不少六七十岁都还出来做工的大爷大叔,看他们辛苦一天连腰都站不直,有时候都心里难受。
但没办法。
人还要生活。
他们现在这么卖力辛苦,也不过是为了挣一点养家糊口的钱。
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能够有更好一点的生活。
第6章 钢筋工
一个建筑工地只要开工,参与的人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号。外人觉得乱糟糟的没有章法,但其实工地上内部分工明确,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属的工种。
挖掘工、打桩工、砌筑工、混泥土工、架子工、钢筋工、泥瓦匠……不同的施工阶段需要不同的工种施工作业,看上去只是刷墙抹灰或是搬砖搭架子的简单操作,但实际上里面门道非常多。光是能看懂施工图纸,已经拦下了许多刚入行的工人。
“娟子,你不用看那纸片,直接用铅丝钩绑扎丝就行了。隔一根绑一个。”
又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郑海川动作利索地完成了上午的工作量,找了个阴凉地方准备吃午饭。他用石砖堆起个临时桌凳,侧头看了旁边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侧头对不远处蹲在钢筋上的年轻女孩说。
那个女孩看上去才刚成年,青涩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绑得高高的头发也有零碎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缕缕粘在额头,缺少了外面同龄人的精致漂亮,却有一股不怕苦的韧劲。此刻她还没有吃饭的打算,一双手有些生涩地在一根根扎钢筋,眼睛同时还落在旁绑在钢筋边的图纸上。
“大川哥,我、我就是想多学学。”
罗小娟拽了拽手上的劳保手套,有些局促地解释。
“哦哦,这样啊。那你看吧,有不懂的问我。”郑海川挠了挠头,觉得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大川哥,你……现在一天是不是能拿五六百的工资啊?”
罗小娟进工地也没几天,除了同乡一块做工的几个大姐,她跟周围的人都不大熟。但面前这个被大家唤做‘大川’的年轻男工却让她心生亲近。
也许是对方看她的眼神质朴干净,又也许是只有他主动告诉她干活更省力气的方法,总之罗小娟就是不太怕他,忍不住把心中的好奇问了出来。
“嗐,哪有五六百!”
郑海川也没觉得工资有什么好隐瞒的,一边从饭盒口袋里掏出一个支架摆弄,一边和罗小娟说,“也就四百顶天了,还是忙的时候才能有,工程少的时候,有的工地开两三百也干的。”
“啊……这么低啊……我还以为会比小工高很多哩。”
罗小娟是被同乡的带出来打工的,当初对方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到了鹏城月入一万不是梦,结果罗小娟来了才发现,她一个月拼死拼活干完,也攒不了几千块钱。
“算好的啦,”郑海川宽慰她,“我们这个工程是市政的,价格公道,给钱准时,你现在还是小工,干得少拿得少,都是正常的。以后技术练熟了当大工,五六百也是有希望的!”
郑海川后半句纯属就有点画饼了。他出来干了大半年,也慢慢知道了现在的市场价位,像女人因为体力和各方面原因,在工地上一般只能当小工,一天一两百块钱。
所谓的小工就是工地上没有固定岗位的杂工。做的活都是辅助为主,搬砖啊,拌砂浆啊,干的是边角料零碎活,出力不大,拿的钱自然也不多。而大工那就是能够独立完成某一工种技术操作的熟练工人了,会看图纸会操机械,靠技术活挣钱吃饭,越熟练越吃香。
郑海川少年时和自家大哥出来干过几年,如今再度出来做活,基本的技术还没忘。加上他力气大做事也踏实,负责的活几乎不出岔子,现在工头给他开的也算是大工的工资了。毕竟工人里也有不少偷奸耍滑的人存在,遇见一个靠谱的很难得,以后也是可以长期合作。
就算这样,郑海川在鹏城里生活也是有点捉襟见肘的。
毕竟在工地上干活,属于干了上顿没下顿。有的工地工期短,二三十天做完了,可能一两个月都找不到新工地做活。有的包工头鸡贼,几个月结算一次款,结算的时候还不会一次性把钱给完,拖上大半年才补齐。
遇上这些情况,如果家里又有急事,手里的钱眨眼间就会见底。
所以郑海川安慰罗小娟知足,慢慢来,一步一步学习。毕竟现在这个工地待遇其实算不错的了。
“谢谢大川哥!”罗小娟眼神黯了一下,勉强地冲郑海川笑了笑。她不怕辛苦,就是想多挣点钱。家里今年粮食收成太差了,她还有个弟弟要养。
“没事,快去吃饭吧,下午才有力气干活。”郑海川此时已经把支架立好了,将手机插在了支架上。
“好。”罗小娟起身收拾,有些好奇地看向郑海川的动作,问,“大川哥你在录视频吗?”
“嘿嘿,是啊,随便拍拍。”
郑海川白日里上工忙,只有趁着吃饭的时间录一点。他虽然也觉得自己吃饭没什么好拍的,但每次发出来还有几十个赞呢,便坚持录了。
一开始他架机器的时候还有不少工人围观,觉得新鲜稀奇。郑海川敞敞亮亮的,大方不遮掩,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甚至还会主动邀请好奇的人一起出镜,反倒把人吓得都溜了。
毕竟大多数普通老百姓都不习惯上镜。
郑海川一开始也不习惯,拍几个小时的片子,最后能留下来的不过几分钟,眼神还飘飘忽忽的,神色也十分不自在。但很多事都是熟能生巧的,扎钢筋是,拍视频也是。
郑海川知道自己不是聪明人,那就勤能补拙。反正网络上谁也不认识谁,他也就每天厚脸皮拍了发,发了拍,渐渐地,也就能够直面镜头了。
他休息的时候会刷一刷同类型的生活视频,看看别人是怎么拍的,在出租屋里还专门有个小本子,上面写写画画了很多他觉得有用的拍摄方法。
到如今,他已经能够拍得很游刃有余了。
“大家中午好啊,我是大川。”
“今天在工地上给大家录视频,看看我午饭吃的什么?”
他按下拍摄键,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带的保温饭盒。
“昨晚剩了点西蓝花,今早起来又炒了个木耳肉片,还是热乎的!”他将饭盒里的菜凑近到镜头前展示,然后将下面一层的白米饭倒在了饭盒的碗盖上。
那碗盖有两个拳头大小,但饭盒里盛的饭显然比碗盖里还要多,直接堆成了一座小山。
郑海川肚子已经咕噜噜叫了,此刻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开吃开吃,饿惨了!”
手机拍摄的镜头里,一个穿着背心的年轻工人就这么坐在一片混泥土浇筑的空旷空间里埋头干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