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闭上眼睛,点了下头。
……
此时的秋辞看起来就像一只会呼吸的静物,但席扉知道他安静的身体里沉睡着巨大的激情,正等着自己去唤醒……
……秋辞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了,只看见席扉的双脚,有点儿想哭。他从来没有这样敞开过。他喜欢缩起来,缩进绳做的壳里,做一只假装世界很安全、什么都不用做也不会受到指责的乌龟。
可是右腿伸出去,让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敞开了。比没被捆住时更危险。那条腿伸出去那么远、那么高,把他的宝贝壳子都撬开了,露出藏在里面的一切。
席扉在逼他做他不喜欢的事。
这会儿才想起来,席扉经常逼他做他不喜欢的事,逼他早睡、逼他做运动、逼他按时吃饭、逼他少喝咖啡。
只有席扉能逼他。
已经闻到尾气讨厌的味道了,上齿抵住下唇,声带只要一震动,就能发出那个音:“尾。”
席扉没有逼他。席扉一直给他说那个词的时间。
他一直知道自己对于绳子的喜爱是后天的。那些童年时看到警察捆犯人的镜头就能觉出喜欢的人,他们是坦然的,他们对于绳子的热爱就只是饿了想吃饭的那种自然的喜爱。
而秋辞不知道自己对于绳子,是小时候不允许吃肯德基所以长大以后要吃的那种喜爱,还是妈妈给妹妹们打包了一份脆皮鲜奶,所以自己也想吃的那种喜爱。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被捆住,是像拖延症一样,只有在畸形里才能感觉到对自己的控制;还是恰恰相反,是把控制权完全交出去,好像回到被严加管教的小时候;亦或者二者皆有,人本来就是处处矛盾的东西。
他被捆住那么多次,可次次都躲在壳子里,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
牙齿收回去,嘴唇抿进嘴里。
席扉在他面前站了几秒,摸上他的嘴唇,把它们从嘴里拨出来。
秋辞说过,他只喜欢和绳子纯粹的交流,不想被打扰,所以席扉总是尽量不碰他、不和他说话。可实际上,比刚才那个犯规的亲吻更早以前,秋辞就已经在心里把“被绳子捆住”,替换成“被席扉用绳子捆住”。
秋辞用嘴唇追逐席扉的手指,轻轻地含住,像婴儿含住母亲的乳t,立刻便有了安全感。
席扉留下一只手被他吃着,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和脖子,让他把头抬起来。
……
绳子是最难脱掉的衣服。
秋辞又发现一个为什么他会喜欢绳子的理由。
因为曾经错误地脱掉过一次衣服,这种恐惧便进到他的梦里。衣服不可靠,所以寄希望于绳子。难怪他自己时喜欢赤身裸体。原来如此。
这次他连“车喇叭”都没有说……
他真的把自己所有的忌讳都在席扉身上破了个遍了。
……秋辞闭着眼睛,感觉席扉的手在自己肩膀轻轻地推了一下,他便在空中缓缓地旋转起来。
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感觉,这世界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一切都在这舒缓的旋转中被甩出去。好像连绳子都在这离心力里消失不见了,只有席扉的抚摸仍留在他的皮肤上,变成比绳子更牢固的衣服。
席扉总有这种魔力,把一些讨厌的东西变没,或者变得不再讨厌。
也许下一次再梦见自己没有穿衣服,会是在自己家里。
第97章 没那么恨了
秋辞赤身躺在沙发上,心里十分坦然,仿佛人天经地义就当如此。他仿佛回忆起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时婴儿的样子,只有一个空无的躯体,等待被穿上衣服,等待被填进各种“人”的特征,等待与这世界逐渐建立联系。
席扉坐下来,抚摸他皮肤上蕾丝花边似的印痕,问他:“累吗?”
秋辞用手勾他的胳膊,让他俯下身,问他:“做吗?
席扉反问:“做什么?”
秋辞卡壳了。
想想也是,席扉这么聪明,一定早就发现了,只是善良地不戳破他而已。他会用各种说法来指代那个词,一个比一个难听,就为了躲开那个字。
席扉宽容地笑了笑,“我爱你。”
秋辞更惭愧了,刚要道歉,就被席扉提前拦住:“可别再说‘对不起’了,那三个字后面可别跟‘对不起’。”
这下秋辞彻底语塞了。
两人对视着,席扉耐心地等待。他知道秋辞对待语言的态度,对旁人来说已经够用的百分之八十,对于秋辞而言就只是差强人意。他等秋辞找到他认为最准确的措辞,以最精准的词句来描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终于等到秋辞动了动嘴唇,正要张开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席扉的手机响了。秋辞的嘴唇登时闭紧。这个时间,是谁的电话显而易见。
“去接。”秋辞推推席扉,嫌电话铃吵,他坐起来,从沙发扶手上拉过毯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
电话铃持续恼人地响着,大有不被接起来就永不停息的威胁意味,就像徐东霞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秋辞没想到她也会把这股誓死让人不痛快的劲头用在自己儿子身上。
席扉难言地看了秋辞一眼,才把电话接起来。秋辞松了口气,世界终于清静了。他只是听到徐东霞的电话铃,就已经想象到她歇斯底里的样子。
席扉已经提前把音量调小了,可徐东霞的嗓音还是从手机里漏出来,席扉不得不背过身去,走远几步,用手捂着听筒。
秋辞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余光看着席扉的背影,默默练习把席扉和徐东霞重新连接在一起。
徐东霞为什么非得是席扉的妈妈呢。
席扉挂断电话回来了,把手机放到沙发旁的小边几上,再坐下来,动作有些迟疑,也不像刚才那样和秋辞紧挨着。
“徐老师说什么?”秋辞主动问。
席扉双手抓着自己的膝盖,视线落到眼前的地板上,“没说什么重要的。”
“你们之前是吵架了吗?”
“是……都说了点儿气话,然后我就走了。”
秋辞叹气,“你一走,徐老师就去我妈那儿了。”
席扉扭过头来羞愧地看着他:“对不——”
“别。”秋辞学他刚才的语气,“可别说‘对不起’。”他跪坐起来,移到席扉跟前,郑重地说:“你别替徐老师道歉,你是你,她是她。那是我和徐老师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好吗?”
席扉的眉毛两座愁山似的压住眼睛,把眼睛压成闷海。秋辞心疼地抹平他的眉心,问他:“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本来最怕什么吗?”
“什么?”才打了那么一会儿功夫的电话,席扉的嗓子就哑了。
“怕你求我原谅她。”
席扉的嘴动了动,像在说:“不会。”
“是啊,幸好没有。你知道我第二怕什么吗?”
“什么?”
“你因为知道了你妈妈对我做的事,就要对我更好,比以前还好。”
席扉更不知要怎么回答了。
“这不是道歉和原谅的事,也不是报复和补偿的事。我今天突然想明白的,就算我报复成功了,我会更快乐吗?不会。徐老师过得不如意是徐老师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和徐老师已经是没有关联的两个个体,我们唯一的交集已经发生了,它已经实实在在地待在那儿,永远不会消失。无论此时的我们做什么、发生什么,都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那些事。”
席扉心慌,以为秋辞又想离开了。每次秋辞说“已经”发生,他就恐慌无力,恨自己没有改变过去的超能力。但是秋辞握住他的手,说:“所以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想你是谁的儿子。同样的,你回家的时候,就只当徐老师的孩子。”
没想到秋辞已经替他想好出路了。
可这太理想化了。他突然意识到,秋辞不是理想化,而是太姑且了。他是说过走一步看一步,而秋辞则像是过一天是一天。
“你不相信我们能长久吗?”他忍不住问了。
秋辞沉默了一会儿,“不相信。”
“为什么?……除了我妈,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很复杂。”
他不想说,席扉就不再追问了,而是跳回前面的话题,“首先,我知道以前那些事,肯定会忍不住对你更好的。”
秋辞刚要说话,被他拦住,“你先听我说,即使你口中的那个……坏老师,不是我妈,我也会对你更好。我忍不住。以前你没有和我说这么多,我也没想到那些事给你造成这么大影响……现在我知道了,就忍不住心疼,想对你再好一点儿,让你更快乐一点儿……说实话我没觉得我对你有多么好,就是日常小事、过日子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你心肠太好了,秋辞,你觉得我对你好,其实你对我也好,咱俩吃饭你炒一个菜我炒一个菜,你炒的永远都是按我的口味来的……”
秋辞说:“咱们两个本来口味就很像。”
席扉说:“还是有差别的,我能感觉到。还有晚上洗澡,你习惯水热一点儿,我习惯凉一点儿,你每次洗完都把水温调到我舒服的温度。”
“顺手就能做的而已。”
“可我就想不起来,这点儿上我就不如你。你还帮我熨衣服,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熨过的衣服。”
秋辞笑了,“不可能。”
席扉也笑了,“严谨点儿,极少吧。”他随即又严肃了,认真地和秋辞说这些话:“我觉得我们就是居家过日子,秋辞,你让我有家的感觉。不是长大后要离开的那个家,是往后这辈子的那个家。你让我有这种感觉。”
秋辞忽然也跳回前面被打断的话题了,“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说那三个字的。我是觉得那个字离我很远,我怕我根本没有,就根本没法给你。人不能随便说自己不懂的词,说出来就会变形失真。也不能随便许诺可能根本没有的东西,否则就是骗人。我不想骗你。”
“我很自恋,但是一想到那个字,我就会自卑,潜意识里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不配受到宠爱。现在我已经长成一个自私的人了,曾经那个想生一个小孩去无私地爱他的我已经没了,现在只有你眼前这个只愿意关注自我、故意忽略别人的秋辞……”
“你眼前的这个我是被故意训练出来的,千辛万苦才训练出来的,因为我天生太容易为别人着想了,后天的经历又让我太容易去讨好别人。我不想继续那样了,我想对自己好一点。我现在觉得世界对我不公,总觉得被亏欠,凡事先想到自己,过度自我关注,自私又狭隘,我的心里是干涸的,自己还不够用,我怕我没有多余的给你,我怕我仅有的那点儿可怜的玩意儿根本配不上你对我的……”
秋辞还是说不出那个字。
“我连什么是新下来的棉花做的被子都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被子,我是不知道人长大以后也能被妈妈关心冷不冷。我连虞伶的爸爸妈妈都羡慕,即使是那种掺杂了很多私心和控制欲的爱我也羡慕,觉得起码好过像我这种彻底没人管的可怜虫。你看,我都这么大了,还在计较这些事,一部分的我可能永远都长不大了,永远被困在过去那些事里。这种停滞会导致我会有各种奇怪的想法、奇怪的症状,你觉得我真值得你这么……”
“值得。”
“可是我根本不喜欢自己现在这样,我希望自己能像你这样,自己快乐,也让身边的人快乐。”
“可是你让我快乐。”
“不是的。”秋辞反驳,“你这样的性格,你和任何人,只要人品别太坏,你都能和ta过好。”
席扉竟然能很快就反驳他,“这件事我早想过了。如果你说是遇见你以前,那你是对的,我这人确实随和,只要对方不嫌我没劲,我跟谁过日子都是过;但现在我遇见你了,我已经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样的,不是和你,我就不可能再感到幸福了。”
秋辞还不知道席扉这么能辩,而且他明白自己辩不过了。席扉能理直气壮说出那些词,爱,幸福,只是这些词就已经把他击败了。
“……你刚才说‘首先’,其次呢?”
席扉知道自己不能被秋辞绕进去,不能输,因为秋辞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那些话,尽管那些话处处矛盾。
“其次,我也不可能不介入你和我妈之间的事。还是那句话,就算不是我妈,我也得做点儿什么;她是我妈,我更得做点儿什么。你刚问我你最怕什么,我也和你说说我最怕的。回来的路上,有一阵我突然开始害怕你会问我那个倒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和我妈掉水里,我救谁。”
秋辞像听到一个荒诞的冷笑话,第一反应是意外,然后无奈地发笑:“我会游泳,你不用救我,而且……”他话说到一半,改了道,“你救徐老师吧。”
“而且什么?”
“……而且我这人一向是自生,所以不怕自灭。”
席扉猛地握住他的手,“我会救你的。你们两个我都救。”他总是这样,以为自己是西西弗斯,多沉的石头也敢用肩膀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