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给徐东霞干一点儿活。徐东霞势利、虚伪,还死要面子,从前他年纪小,再加上地位上不对等,因她这些劣性而吃了很多苦。现在他长大了,在工作中锻炼出待人接物的能力,徐东霞的那些劣性就都成了他眼里的弱点。她已不是他的对手。
对手?
直到这时,秋辞才隐约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跟徐东霞寒暄,又跟她上楼……他是想证明徐东霞不过是个普通人。她不是噩梦里那个永远都打不赢的恶魔,而自己也已经长大、变强,不再是那个孤零零坐在离讲台最近的单人桌上的紧张又无助的小可怜。
徐东霞也坐下来,热络地招呼他吃西瓜。那西瓜的瓤红彤彤的,水分也足,看起来挺甜。秋辞其实爱吃水果,但他穿着正装,里面还是白色的衬衣,就没动。
徐东霞倒有眼力见,看出他是怕弄脏衣服,自来熟地伸手帮他脱外套,说要给他拿一件家里的不怕脏的衣服。
秋辞幅度很大地避开她马上要碰到自己领子的手,并给对方一个疏远的眼神。
徐东霞讪讪地收回手,尴尬了一瞬,马上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说起话来,秋辞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继续半真半假地回答她那些问题,同时在心里发笑:
徐东霞刚刚听说了他的工作,但并不懂他有多成功;现在她留意到自己的衣服,总算有些明白了。
秋辞知道自己穿正装时看起来有多好。
又过了一会儿,徐东霞终于按捺不住地提起秋辞拿来的那些礼物。她一边客套,一边喜不自胜地去看那几盒保健品包装盒上的说明。
保健品里还混了两个大龄儿童的拼装玩具,秋辞早已想好说辞:“应该给徐老师的孙子孙女也带些礼物,但是怕零食不健康,就买的益智玩具。”
一提这个,徐东霞笑容可掬的脸上立刻换成惆怅,责备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哪儿有孙子孙女啊!”但她马上就又笑了,拍了下手,说:“不过也快了!快了!”
秋辞讨厌她这幸福的笑容,压抑不快问道:“老师,我记得您儿子比我们大好几届呢,应该早成家了吧,怎么这么晚才要孩子?”
徐东霞立刻现了原型,一句她儿子的不好都不许人说,“也不算太晚,男人三十岁以前结婚都不晚!他还没到二十九呢,年底结婚怀上,三十岁前就能当爸爸!等再过两年再生个老二,最好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双全,我也就圆满啦!”
她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起来:“多亏我一直催着,要不他自己还不着急!现在的年轻人啊,恋爱也不急、结婚也不急,什么都得让父母惦记着,还嫌我们催——”
托价值上千的礼物的福,她看向秋辞的眼神已是熟稔又信任,说心里话似的把身子往秋辞那边斜,“今年过年趁着春节假就把婚礼办了,酒店我都预订好了,那个时间的婚庆酒店可抢手了,幸好我准备充分。婚房也正装着呢,等弄好房子办完婚礼就去领证!要我说先领证再办事儿也行,两人都谈了一年了,两边家长也相互见过好几次,知道彼此人品,先领证备上孕,节约时间!但是席扉说不能提前备孕,还说现在都是先办婚礼,再领证,这样女方心里踏实。你说他年纪轻轻的,想事比我们这些老人还周全……那就按他说的,反正也就三四个月,快了,快了!就是新房太远了,在北京,装修我们不能给盯着,俩孩子工作又都忙……我听他们说都把活扔给包工头了,谁也不去盯着,我说这哪儿行啊!装修这里面的水可深了,一不留神就让那帮工人偷工减料了,这可是新房,以后要在里面养孩子的,可不能用甲醛超标的东西……”
秋辞的身体微微地往后仰了仰,因为徐东霞已经说得嘴角泛起白沫。
以前上历史课的时候就这样,徐东霞讲课讲到兴头上,嘴角就会攒起两小撮唾沫。他离讲台最近,惊恐地仰着头盯着徐东霞的嘴角,生怕那两撮唾沫飞出来。
“秋辞,你住北京哪个区啊?租房还是也买房了?”
秋辞被她问得愣了一下,“我……租房。”
他在徐东霞眼里看到高兴。
徐东霞藏着攀比胜利的喜悦,用长辈的口吻说:“也是,你比席扉小好几岁呢,还不着急买房——你以后也打算留在北京吗?”
“……嗯。”
“在哪个区?离亚运村近不近?席扉他们的新房在亚运村。”
“我……西城区。”
徐东霞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西城区是好地段吧?”又追问:“自己住还是跟人合租啊?”
秋辞突然非常烦躁,并且把这种不烦显出来:“我自己。”
徐东霞的眼神变了几轮,把斜过来的身子退回去了,最后还是看在那几盒礼物的面子上,以关心的口吻对秋辞说:“那你负担也不小呢,不过上班近也好,每天路上能省不少时间,不像席扉,每天都得八点以后才到家。”又补充一句,“席扉自己创业,他办公室也在那块儿,以后结婚了上班也不远。”
秋辞暗暗咬住后牙,喉咙里发堵。
他的妈妈不知道他住哪个区、上班远还是近、自己住还是合租。他妈妈从来都没有问过。
徐东霞拖着小老太太的脚步跑走又回来,给他展示那对新人的结婚照。
精装的相册一页页翻过去,每页都是一对微笑的俊男靓女,让人想起那类成语,什么成双成对、幸福美满、天作之合。
秋辞想起以前摆在家里书架上的爸爸妈妈的结婚照。他的父母曾是家属院里的模范夫妻,他们一家曾那么令人艳羡,尽管关起门来总在争吵。
他想起自己被徐东霞告发以后,回到家,爸爸妈妈歇斯底里地相互指责对方。
徐东霞提起自己的儿子,永远是“我儿子”、“我儿子”,而他的爸爸妈妈指着他,发着抖地冲对方喊:“你儿子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他的爸爸妈妈什么事都能吵起来,炒菜放多少盐会吵、空调该开到几度会吵,结婚十几年,似乎无法在任何事上达成共识。
但那天,他们达成空前的一致,看向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像看一个耻辱、一个垃圾。
可他明明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是他们付出无数心血、报以无限期待的孩子。
妈妈又有新的孩子了。也许是那场失败的婚姻和教育让她过于受挫,使她的性格变了很多,她似乎从不和继父吵架,对双胞胎也不像对自己那么严格。爸爸也是。他们都像是变了个人,在新的家庭里成为更好的妻子、丈夫、父母。
徐东霞的丈夫从厨房出来,把两盘菜摆到餐桌上,秋辞闻到新出锅的热菜的香味。那和捂了一路的外卖不一样,白瓷盘子和一次性餐盒也不一样。
徐东霞一页一页地展示儿子的结婚照,说儿子成家又立业,这是她最大的福气,等再抱上孙子,她便别无他求了。她比以前老了、胖了,曾经让小孩子秋辞因为总联想到巫婆而感到害怕的鹰钩鼻也长了肉,变成善良的面相。
就像是所有人都变好了,获得了幸福,只有秋辞一个人停在曾经的痛苦里,做着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看着一脸和煦笑容的徐东霞,又看看相册里微笑着的英俊男子,心想:可是,凭什么呢?
第3章 精英
下了飞机,秋辞一手拉着登机箱大步往前走,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和证件,逐个超过和他同一航班下来的乘客。他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机,分析师正通过电话向他汇报工作,一同出差的实习生紧紧跟在后面。
实习生还没学会领导这种大步生风的走法,拉着箱子在后面小跑着。四只万向轮在他们脚旁滑出“轱辘轱辘”的白噪音。
手机响了一声,秋辞看一眼,是助理询问要不要更改电话会议的时间。
他们的飞机晚点了。
秋辞一边听电话一边回复:“照常开会。”然后给身后的实习生一个手势,拉着箱子朝靠墙的休息椅走去。
实习生忙跟上,看见领导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要从行李箱里往外拿笔记本电脑,便很有眼力地去帮忙。他把领导的行李箱放倒了、打开,把放在最上面的电脑拿出来,忍住了没有往其余的私人物品上看。这可真考验忍耐力,所有新来的实习生总是对秋辞最好奇。
秋辞又说了一会儿才挂断电话,对实习生说:“一会儿在这儿开会,你也参加,负责会议记录。”
实习生顿时一凛,忙将自己的电脑也拿出来,同时腹诽:“果然保密规定都是吓唬新人的,大佬就可以为所欲为。”
实习生打开领导刚发给他的会议房间链接,抬头准备道谢,发现领导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
“一会儿的会议不涉及项目,所以可以在公司外面开——保密规定你要再仔细看一遍。”秋辞平淡地说完,扭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实习生后脖子几乎要冒出冷汗来,不知是自己太稚嫩,把心里话都写到了脸上,还是领导太老道,已经练就了读心术。
但其实秋辞没比他大多少。想到这里,实习生心里五味杂陈。
公司里很多本科都是清北复交的,也有像他这种本科不是太好,去英美读了个硕,拼命拿到一个漂亮的成绩单,才申到这里的实习。据说秋辞是完全走的北美路线,本科一毕业就在纽约总部入职了,之后又调回国内,所以想来也是拿美国的薪水,不然开不起那么酷的跑车。
才二十六岁,就已经在资深经理这一级做到第三年。部门里三年级的资深经理一共只有两名,另一名虽比秋辞大几岁,但业绩不如他好。按照投行严格的晋升标准,今年过后,秋辞就会成为公司里最年轻的副总裁。
实习生并未意识到,他已经在偷偷地观察领导了。
电脑屏幕的光像给秋辞的脸打了光,让实习生想起入行前听到的一个说法:“投行有见客户的需求,所以俊男美女的比例不亚于娱乐圈,如果加上高知又自信的精英气质,投行能更胜一筹。”
这标签在秋辞身上应验了。但不能因此就说那句话是对的,因为大家都觉得秋辞的气质和公司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办公室里材料写最好的那个女孩儿说,别人是光鲜靓丽,秋辞是光鲜靓丽再加清幽如兰,是从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里长出来的晶莹白花。
秋辞受不了别人这样看他,抬头警告地看了一眼。他没有让自己显得特别不耐烦,可还是让实习生紧张了。
这名实习生能力不错,否则秋辞也不会带他出差,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自信,太容易紧张,一紧张起来情绪外泄得厉害,沾到秋辞身上,让秋辞也跟着心里一阵阵发紧。
秋辞看眼时间,马上就要开会了。他从行李箱里拿出候机时买的皮带,拆开包装。在摸到柔韧的牛皮和冰凉的金属扣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放松下来。
他表现得像一个完全没有怪癖的正常人那样,慢条斯理地把黑色的皮带一圈一圈地缠到自己手上,就像在检验皮子的柔软程度——唯一要说哪里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那就是他握着皮带的那只手,和被皮带一圈一圈缠住的那只手,都跟这条细窄的黑色太相称了,漂亮得像在给皮带做广告。
秋辞把皮带整齐地缠到手上,耐心地调整位置,让闪亮的皮带扣正好在掌心。手指往上合,指腹就能碰到冰凉的金属表面。他心里微微感到些兴奋,向实习生展示自己被缠住的手:“我们平时太忙,利用候机的时间买东西正好,还好在免税店购物很方便。”
实习生赞同地点了点头,依然有些紧张。但他此时已经影响不到秋辞。
秋辞心情舒畅地把皮带拆下来,塞回行李箱里,然后用带着勒痕的手敲了几下键盘,“好了,准备开会。”
直到开完会,秋辞的心情都很好。他的车就停在机场的停车场里,主动提出捎同事一程,人也随和起来,问同事:“你是回办公室还是回家?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公司有规定,如果出差回来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就可以不去公司了,只需要给行政发个邮件,你的话还要抄送给Emelia……还有,你这次是和我一起出差,所以还要抄送给我。”
实习生听得连连点头,这也是他在秋辞旁边容易紧张的缘故,秋辞虽然高他好几级,但总是不吝指导,不论是和工作直接相关的内容还是围绕工作的一切。他在秋辞身上学到越多,就越感到和领导的差距,想在领导面前表现得好一些。
“我想回办公室,还有些工作可以做。”实习生说,果然看到领导流露出欣赏之意。
秋辞认可这名实习生的能力和干劲。团队的上一个项目压力太大,离职了两个人,秋辞希望眼前这名实习生未来可用。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些私人原因,刚刚这名实习生为他的皮带贡献了注视,给他带去隐秘的愉悦,他便对这实习生说了些宽慰和鼓励的话。
秋辞略微说了几句就觉出不对劲,稍一扭头,看到实习生用湿润的双眼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眼神。
秋辞被这真情流露惊得头皮发麻,忙假装没看到地扭过头去。煎熬地等来第一个地铁站,惹眼的红色法拉利忙打起转向灯,游鱼似的贴到路边上。
“我刚想起我还有别的事,你自己坐地铁回去可以吗?”他像眼盲一样对对方依然泛着红的双眼视而不见,用真诚的语气问。
实习生以为他是体贴,怕自己为眼泪丢人,更加感激地点头,刚干燥些的眼睛又有些发酸了,为自己初入职场后接到的第一份温情。
他从超跑狭窄的后备箱里提出自己的行李,准备回车窗前再说些感谢的话,就见领导正通过后视镜朝他挥手作别。
车子一直没有熄火,后备箱的盖子还在往下降,红色跑车就已经溜出去了,并很快加速混进不息的车流里。
秋辞把所有车窗都落下来,风“呼呼”地往车里灌,吹得他的头发挣开发泥的束缚,在头顶乱飞。直到他感觉车里多愁善感的空气都散干净了,才把窗户升起来,找地方停下车,给行政和上级发邮件。这下不去办公室的人变成他了。
同级的同事打来电话,私人性质,问他晚上要不要出去玩,给办公室里一名同事过生日。
秋辞知道过生日只是借口,他们刚完成一个大项目,手头的项目又没到紧张阶段,大家都想趁这时段放松一下。
秋辞说:“真不巧,我晚上有约会了。”
对方很感兴趣,原来不止新人,老员工也对秋辞充满好奇,问他:“什么朋友?Male or female?”
“Female.”这种谎撒过很多次,装得像个情场老手。
对面的嗓音里含着激动,“叫上一起啊,他们打算去钱柜,不闹。”同事们总想看看和秋辞约会的女孩儿们有多漂亮。
“等再熟一些吧。”秋辞说。
这明显是敷衍,对面不再追问,祝他马到成功,然后挂了电话。
秋辞注意着前方的路面。快到下班高峰期了,这是别人的下班时间。车开始多起来,他得谨慎驾驶,这辆车他还没太开习惯。在市里开超跑就会受罪。
人们说投行赚钱多是拿命换的。投行的精英们顶着巨大的压力,愿意每周工作九十个小时,总得有些原因。所以秋辞假装与美女约会,假装喜欢豪车,好像他也有正常人的欲求。
秋辞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有美女可约,只不过是别人的女朋友……他想了想,在心里补充道:“是未婚妻。”
徐东霞儿子的未婚妻。
那次从老家回来后,秋辞又给徐东霞网购过两次礼物,以最低的时间成本巩固与徐东霞的联系。但他并未想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在某些瞬间,他心里产生很多邪恶的念头,但将这些念头一一划掉后,便只剩一些不痛不痒的备选方案。
是徐东霞自己撞上来的,把秋辞的微信推给自己的准儿媳,说两人是同行,又在一个城市,能相互帮衬。
秋辞明白,徐东霞是看他事业有成。也许是想让他帮准儿媳介绍一个清闲的工作,秋辞猜测,在券商营业部做投资顾问的女生可不好完成徐东霞今年怀一个、明年又怀一个的生育指标。
但徐东霞不知道自己的准儿媳正计划往更忙的投行跳槽。
女孩儿加了秋辞的微信,问了一些有关投行招聘的问题。按理说秋辞会厌恶与徐东霞有关的一切,但他耐着性子为这个女孩儿答疑,因为他还没有确定这女生究竟是和徐东霞一边的,还是和自己一样,同属徐东霞的受害者。
这是一个关键参数,将决定他未来会启用哪个方案。
他开着车,便直接拨了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电话那头语气欣然。
秋辞说自己帮忙咨询了几个同事,获得不少信息,面谈更方便,问对方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