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有些狼狈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正要发怒,就看见刚哭过的深眼窝的眼睛再度泪莹莹的。
盛席扉紧紧抓住他双手:“要是今天你没来……要是你没有来……”眼神好像死里逃生。
他的那个博士生朋友今天说,好几次都觉得活不下去,但幸好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
代驾师傅回过头问:“走不走?”
秋辞从盛席扉手里把自己的手使劲抽出来,关上车门,“走!”
但可还有一只手被紧紧攥着。他用自由的那只手摸出手机看眼时间,之后就将手机用力握住,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边,假装另一只手没有触觉。
手机,智能手机,方便人们随时随地与人通话。可秋辞肚里总有很多话,最后只是闷到腐烂,再由自己的身体消化吸收,永远都等不来变成句子吐出口的机会。他帮助别人开了口,却感觉自己的口被封得更严。舌头和口腔都粘在一起了,即使憋得快要呕吐了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嫉妒得发狂。
盛席扉松开他手,侧身打开车窗吹了会儿风,酒劲儿往下褪,男子汉情结往上涌,羞得不敢看秋辞,“又让你见笑了。”
他们同时想起秋辞当时的回答:“这不能算是笑话。”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盛席扉问,他羞愧、懊悔、自责,自己的哥们儿出了那么大的问题,他们竟然谁都不知道。他哥们儿说是不小心在实验设备上碰的,他们就都信了,可实际是他自己用刀子一道一道割出来的。
秋辞用他刚刚握过的手紧紧抓住自己拿手机的手,三样东西像叠罗汉一样摞起来,“我其实不确定,当时问他只是bluffing.”
盛席扉醉了,听不出他的冷漠,用醉酒之人特有的执拗眼神定定地看着他,“你就跟他吃了这一顿饭……我们这帮人,每个月至少聚一次,谁都没有看出来……我们还一直劝他再忍一忍,他忍了六年!”
秋辞为自己不能无视他人痛楚的这项缺陷感到厌烦,身不由己地用言语安抚他:“你也不用自责,人和人的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你们没有看出来,不代表你们是不称职的朋友。我想,他始终没有迈出最糟的那一步,和你们的友谊也有关系。你们的感情支撑着他,让他留恋。”
“可是他说看到我们都工作了,事业有成,再想到自己一直念书,却一无所获,毕业遥遥无期……”
“你相信我,有朋友比没有强。有朋友,他哭的时候你们抱着他一起哭,他喝醉了,你们有人送他回家,你们还能帮他出谋划策,让他感觉有依托有退路。没朋友,他就只能自己哭,甚至哭都哭不出来,喝成什么样也要自己想办法回家,做什么都只能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结尾,就像最庸俗的流行歌曲,只会把最后几个字重复一遍,“什么都只能自己。”
盛席扉的眼睛和脸像是刚洗过,干净地看着秋辞:“为什么你这么擅长安慰人?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安慰你朋友?”
秋辞被问住了。他擅长安慰人吗?这是一项技能吗?随即他有了答案,这是一项在自己身上磨炼出来的技能。
秋辞朝后仰过去,头枕在椅背上,身体很累,大脑却兴奋得要命,原来白酒的后劲这么大。
打开手机在微信里找到“妈妈”,单只手麻利地打字:“妈妈,我买房了,是我初中班主任徐老师的儿子的房子。他着急筹钱。房子的位置和大小对我正合适,我就买下来了,也算是帮他一个忙。”他把这段话复制、粘贴,把开头换成“爸爸”,给他父亲也发过去。
秋辞盯着手机,眼睁睁看着撤回的机会从眼前一点一点地溜走。没有回复。也许是太晚了吧,这么晚发消息有些不礼貌了。可他还有很多事能跟爸爸妈妈说呢。
手机重新握回手里,在心里组织起更多的句子。他不仅买了徐老师儿子的房,帮其解决燃眉之急,还去医院探望了徐老师的丈夫,帮了不少忙,刚刚他还无私地帮助弱小,小则是帮人解开心结,大则是救了一条性命。是不是每一项都很值得表扬?
爸爸妈妈会夸赞他吗?还是又因为被提醒了以前的事而气得发抖?
初中,徐老师……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不假装忘了?为什么还追着赶着贴上来?……为什么要买盛席扉的房?为什么要参加他的聚会?为什么要上他的车?
明天醒来肯定会后悔的,不过他已经准备好安慰自己的话。就把责任推给泸州老窖,以后再也不喝白酒就好了。
“你知道吗,因为我也遇到过专门针对我的坏老师,所以我能看出来。”秋辞转头对盛席扉说。
盛席扉惊疑地眨了眨眼,为他的话感到吃惊,也疑惑自己为何在他的眼里看到恶意,“……是出国以后吗?”
秋辞开心地笑起来,“当然!”
盛席扉感到不忍,“那老师为什么要针对你?种族歧视吗?”
“因为我让她丢了一次脸。在公开课上,来了很多老师,还有校长,还有摄像机。”秋辞竖起一根食指,表情认真地说:“但是她有个地方说错了,不是口误,是她记错了。我举手,站起来,提醒她,老师,你刚刚说错了。那节课以后我就成了每节课都要被批判的坏学生,没有班级荣誉感,自以为是,耍小聪明。我那么聪明,作业就不用老师批了。我那么厉害,就自己坐一桌,谁也不配和我做同桌。”
盛席扉愤怒得不敢相信,“那老师怎么能这样?就为那么点儿小事?”
秋辞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你不觉得是我影响了老师的工作吗?我后来想,那节课来了那么多人来旁听,可能和评级什么的有关吧,老师生气也是应该的。”
“怎么能是应该的?他是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能迁怒学生啊!那会儿你才多大?你是高中时候出的国吗?”
秋辞说:“是呀。”
盛席扉更生气了,“那会儿你才多大,十五六岁的小孩哪懂那些乱七八糟的。而且你是学生,他是老师,他上课讲错了就是失误、失职!是误人子弟!你指出来是帮他,这才是应该的!”
秋辞笑着问他:“你生什么气呀?”
盛席扉希望他别再假笑了,抬手碰到他的嘴角。秋辞大怒地扇开他的手,把盛席扉吓了一大跳。
秋辞瞪着他,突然又缓和下脸色,“你鼻子受过伤吗?”
盛席扉愣愣的,“……没有,怎么了?”
秋辞咬着牙,使劲藏住恨意,对着这张英俊的脸说:“哦,我觉得你鼻子看起来怪奇怪的。”
盛席扉呆呆地摸自己鼻子,从鼻根沿鼻梁摸到鼻尖,又往两边滑到鼻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喝醉了,还是因为秋辞也醉了。
先去的秋辞家,车在小区门口还没完全停下来,秋辞就已经打开车门下车了,关车门是背向着车子将门用力拍上,然后迈着又急又大的步子离开。
代驾被他关门的声音震得“哎呦”一声,“你们喝了不少吧?得亏半路没吐。”
盛席扉也被震了一下。那声响在他脑袋里拉成一条长线,弯弯曲曲绕作一团。
第21章 毛毛虫
秋辞回到家后开了瓶干红,来不及醒酒就先灌进肚一杯,然后才有时间看手机。爸爸回复了:“恭喜。”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爸爸妈妈经常批改作业或者备课到深夜。他们都是年级组的科目组长,要为全年级的学生出每天的作业、每周的测验和每月的考试题。
他们都是那么好的老师。
他想起爸爸问他:“我们为你的教育付出那么多,那么多心血!你学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学别人做同性恋!”妈妈站在旁边,离爸爸更近,眼里含着失望的泪水赞同地点头。
一对关起门来就像世仇的夫妻,这时用起“我们”,好像突然同仇敌忾起来。小小的秋辞站在他们对面,感觉一家三口被分割成两部分,那四条视线比王母娘娘的银簪还要锋利,在他和爸爸妈妈之间划出比银河还深的海沟。
现在的秋辞能教十三岁时笨笨的秋辞——不是十五六岁,而是十二岁和十三岁,二十六岁的秋辞才能教给十三岁的小笨蛋秋辞说:“爸爸,不是我要学别人做同性恋,是我不小心变成了同性恋,或者是我不小心被别人变成了同性恋。”
爸爸妈妈都是优秀的语文老师,他们听得懂“做”和“变”的区别。
恭喜。
一瓶红酒喝完了,身上软得连澡都懒得洗,就在浴缸里放了水,躺进去。身子不知不觉往水里滑,没过口鼻,屏气屏到从水底蹿出来,突然想起Dolores就是这么死的,忙软着手脚从浴缸里爬出来。
他裹着湿了的浴衣从柜子里抽出两条皮带,爬上了床……把人的身体变成肖似毛毛虫的形状。
毛毛虫趴在被子上蠕动……他的身体就像打不出喷嚏的鼻子那样小小地抽搐着,缩起来。
还好喝酒喝困了,还能睡觉。秋辞蜷在被子上沉入黑梦,但很快又惊醒,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拉警报:“秋辞,快醒醒!还没解开皮带!”还有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再睡会儿,好不容易这么困,再睡一会儿。”
两个都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主动分裂出两个人格,让他们打架,打了半天也没分出输赢,却把他吵得醒了盹,跪着爬起来,把皮带解开,再看眼时间,凌晨两点,顿时焦虑起来。
今天荒废了十几个小时,明天的工作将比昨天更多,可他似乎又要失眠了,这可怎么办?
可怎么办?
……还好没有弄脏床单。每次憋久了,之后都庆幸,还好不是在梦里。
还好那是徐东霞的儿子。
第22章 断点续传
中场休息的时候,几人拢作一团,一边往喉咙里灌水一边热烈地讨论接下来的战术。
这时盛席扉的手机响了。他立刻蹿出去,不顾手脏地从包里往外掏手机。旁边的说话声齐齐停止,有人忍不住骂了句:“扉扉你他妈快成球场业务哥了——”
盛席扉本来顺口想怼回去,嘴都张开了又合上。男生在球场上总被熏陶出不文雅的口头禅,他最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好习惯,想改掉。
有点儿失望,是拒了一百遍依然孜孜不倦给他打电话的房屋中介。盛席扉直接挂掉,把手机塞回包里。
队友们嘲笑他:“要不你干脆把手机揣兜里吧,就是跳的时候得记得捂兜,手机掉地上就sb了!”“要不干脆拿手里,单手运球,单手投篮,那才nb!”
盛席扉这都能忍,一句不跟他们臭贫,只是借身高优势抬手去胡噜两人脑袋。打球的手自己都嫌脏,被他揉头发的两个哇哇大叫。之后他忍着不再去用脏手摸手机,最后他们这边赢了。
下场后一帮人浩浩荡荡往大学食堂走。一哥们儿勾住他肩,两人稍微落后了些,望着前面一瘦削的背影说:“看起来现在好多了。”
他们这帮人里唯一的博士生已经办理休学了。他们最近聚得频繁,要么拉前博士生出去喝酒,要么带他出来打球散心;盛席扉还在自己的小公司里给朋友安排了一些零散活计,按市场价付工资,总之就是要占住他,不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
他们几个在这件事上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很少真正地相互讨论,因为一想起几个大男人曾经抱头痛哭,就感到毛骨悚然。他们不但自己不敢提,还怕别人提,幸好几人都是一样,慢慢的,那个醉酒之夜的阴影才渐渐淡去。
但是盛席扉总记得秋辞当时就在旁边看着呢。他现在有些后悔当时哭得太投入,都没顾上往旁边看一眼,导致现在完全猜不到秋辞会怎么想。
他感觉最近秋辞和他疏远了,两人因为房子偶尔需要联络,秋辞都是给他发消息。
盛席扉是通过那些文字信息感觉到秋辞态度上的变化,但同时认为这种直觉并不可靠,何况秋辞向来面冷心热,只通过几句话不好就说人家冷漠。
可有时候他又担心是自己喝酒以后太烦人,招人不待见了。他还记得在车里秋辞看他的眼神,像带着刺;但也许是看错了……他再次后悔那晚喝那么多。
也许只是他喝醉后的臆想,如果秋辞真烦他,当时为什么还和他说那些?他又想起秋辞小时候在国外碰到的那个sb老师……啊,又说脏话了,在心里说也不好……
手又忍不住去摸手机,看一眼,一个未接来电提醒,一个后台耗能提醒,一条应用更新提醒。他挨个把那些提醒删除,要保持界面干净,然后把手机又塞回进兜里。
哥们儿一副过来人的笑容:“正在追还是已经谈上了?”
盛席扉直觉是荒谬:“你怎么比我妈还惦记这点儿事?”
哥们儿“啧”他,“我不信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在球场上对手机流连忘返。”
盛席扉回:“房子。”
“哦!那个法拉利帅哥!”
盛席扉笑了。见过一次后,秋辞在他哥们儿口中的代号就由“法拉利男”变为“法拉利帅哥”。
“过户好弄吗?顺利不?”
盛席扉嘴上说着“还行”,心里却觉得像断了什么东西。他和秋辞之间的房产交易像是中途断了,秋辞提过一嘴的投资人也像是中途断了。
哥们儿对他真实的经济状况有几分了解,追问:“‘还行’是几个意思?收到钱没有?”
“收到了,银行已经放款了。”所以问题就在这儿了,他是收到银行的通知才知道款已经放了,付款方反倒没有消息,还是他上赶着去问,才知道秋辞那边的贷款早就申下来了。
盛席扉开始检讨自己了,是不是因为人家随口提了一句“投资人”,就真把希望寄托在人家身上了?这种依赖心理可不好。
“那钥匙也交了呗?好家伙,你这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啊,又成无产一族了。”
盛席扉想起秋辞给他讲的“无产阶级”。
“钥匙还没给,他最近忙,一直约不上。”
“那你给人家送过去啊!人帅哥帮我们那么一大忙,你热情点儿好不好?”
盛席扉醍醐灌顶,这话说得有理啊!没道理钱都拿到了,钥匙还扣在自己手里。
他这样想着,手机就自动从兜里进到手上,他直接打了电话过去。只靠文字交流不妥,他想听对面的声音。
“喂?……”等了好久才接通,秋辞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
“秋辞,我想问问你现在方不方便,我把钥匙给你送过去,这样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随时都能过去整房子。你现在是在公司还是在家?”
电话里又静了一会儿,才听秋辞说:“我在医院。”
“你病了吗!”
“……不是我,是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