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这秘书脾气也有些大,只说明天他会告诉冯总。
随后毫不留情地就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就是忙音了。
“没有用的,他们早就不管我了。”冯修岚的声音,平静得就像夜晚波澜不惊的月光一样。
谭昭张了张口,觉得说什么都好像不大合适,他一向不太擅长安慰人。
不过第二日,他们出院时倒是有个秘书模样的人过来,一脸精英模样,交了钱问了冯修岚的情况后,又同谭昭道谢,做事细致,等确认冯修岚自己可以解决后,就要提着公文包离开。
“请等一下,这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的父母呢?”谭昭追出去,在楼梯口喊住了那个秘书。
这位秘书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冯总有一单价值千万的生意要谈,人在外地,不大方便过来。”
“千万,能比得上儿子的安危重要吗?”谭昭忽而开口道。
第6章 青春校园(六)
“这句话,还请秘书先生带给冯先生。”谭昭说完,转身回去找冯修岚。
秘书一楞,有些没想到现在的高中班主任这么犀利,但这句话他恐怕是带不到了,除非他是想失业。
谭昭也没奢望对方真的会把他的话带到,这做父母的不负责任起来,就算是天上下刀子都拦不住。
“走吧,还想住院?”
冯修岚倔强地拄着拐杖,坚决不要做轮椅,谭昭只能由着他,一路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大平层。这得亏是电梯层,不然爬楼都是个问题。
谭昭将人送到,又将药放下,便准备撤了。
刚走到门口,后面忽然传来拐杖摔落的声音,他一转头,就看到小同学挺别扭的模样:“苏老师……”
“嗯?”
“苏老师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可以回来住。”
谭昭一楞,整个人有些慵懒地靠在门上,出色的外貌让他整个人都有种别样的光芒感:“苏老师有去处,就不能来住了?”
这话,让冯怼怼小同学都没法接。
“好了,不同你开玩笑了,前段时间老师金钱比较紧张,现在老师发了工资,赖在学生家里算什么样子,要有事可以给老师打微信电话,乖。”
冯修岚打从出生到现在,就……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哄,他耳根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人当真要走,他脱口而出:“不是赖,我可以租给老师。”
“当真?”
当天下午,谭昭就又重新拎着行李箱入住了豪华小区的大平层,租金一千,堪称物廉价美,小同学原本只收一百的,不过谭昭虽说对物价还不甚了解,也知道一百肯定是完全不够的。
“就当庆祝老师乔迁新居,咱们下馆子吧。”
谭某人兜里但凡有点钱,就想花掉他们,反正没钱了还能吃食堂,他当然是由着性子来了。
吃完饭的间隙,两人往回走,冯修岚依旧拄着拐杖,谭昭却走在他后面靠外侧,忽而开口:“派出所那边,还需要你去做个笔录。”
冯修岚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不好奇是谁买通了他们来打你吗?”
冯修岚这回没声了。
等进了家门口,冯少年却突然开了口:“我知道是谁,但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他生下来就带着原罪,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天生坏种,不过没关系,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知道他的地方去了。
至于苏老师……冯修岚暗下眼神,他是个好人。
这显然已经触及了少年的心灵地带,上面带着血痂,却依然渗着血,少年人的爱恨向来更分明,即便冷硬将冯少年尽数包裹,可里头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冯修岚自己知道。
谭昭并没有冒然替人撕开这层血痂。
第二日是周日,谭昭准备去书店走一趟,问了冯少年说不去,他就一个人出门去了。
只是这刚走出小区,就有一个保镖模样的人拦住了他:“请问,是苏静林苏老师吗?”
“我是,不知……”
“我家先生请你喝杯茶。”
所谓茶无好茶,谭昭看了看不远处听着的私家车,虽然他已经不大懂车,但大概也能猜到它美好的价格:“好啊。”
驱车到了茶楼,经过三道门,谭昭终于见到了这位先生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当然,对方自称姓冯。
冯啊,这个字在谭昭喉间过了过,并未主动开口。
“苏老师,大伯不在家,听说修岚伤了腿,不知情况怎么样啊?”
冯修岚生得眉清目秀,即便多年野蛮生长,也难掩俊秀,这位姓冯的青年五官要粗犷许多,但眉宇间却也有两分相似。
是冯少年的亲人啊,谭昭摇了摇头:“冯先生既然关心,何必来过问我这个外人,直接去找冯修岚不是更好吗?”
“……”不知好歹,冯先生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苏老师有所不知,我家修岚近些年与家里有些矛盾,不愿见我们这些亲人。”
“啊?”谭昭适时地表示疑惑。
这位冯先生脸上为难片刻,立刻就痛快地将冯修岚的事情说了出来:“您是修岚的老师,我也不瞒您说,修岚出生的时候……”
谭昭听完,一脸木然,他一个在古代混了这么久的人都没这些人迷信啊。
其实原先谭昭还脑补了什么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两个儿子夺家产的狗血戏码,但事实上,真相远比脑补更加荒诞。
冯家父母就是冯修岚的亲生父母,并且从这位冯先生的描述中,两位还非常恩爱,他们育有二子,冯修岚是小儿子。
所谓生意做得越久,就越迷信,当年冯母怀孕时,怀的是双胎,可当一朝分娩,龙凤胎里,却只有冯修岚活了下来。
冯先生找风水先生一打听,说什么冯修岚八字冲杀四方,娘胎里就“夺”了妹妹的养分,若养在跟前,必定于亲人不利。
冯氏夫妇原本就盼闺女,又听了这么一番话,当即就将冯修岚送到外婆家,连名字都没取一个,冯修岚的名字,据说还是外婆取的。
前些年,冯修岚的外婆病死了,“理所应当”被认为是克死的。
“这位冯先生,国家科普封建迷信这么多年,我原以为没有必要了,今日一见您,倒是觉得国家还是非常有远见的。”谭昭如是道。
“你——”
“冯先生既然没话要说,那我就走了。”
谭昭刚站起来,声音就从对面传来,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苏老师作为一个高中教师,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个烂赌鬼吧?”
啧,这威胁人的模样,简直跟开地下赌场的虎哥一模一样,而虎哥现在正搁大牢里吃牢饭呢:“你有证据吗?”
“我……”当然有证据。
这话当然是没说完的,因为谭昭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得就将一个茶杯捏成了粉末,就像武侠小说里威胁人一样:“你知道,虎哥的赌场是谁举报的吗?小伙子,消息不大灵通啊。”
这位冯先生已经开始有些怵了,这年头语文老师长得比他帅就算了,居然点子这么硬:“你、你就不怕虎哥出来报复你吗?”
谭昭也没再坐下,将手里的粉末擦干净,推了推自己的金丝边眼镜:“你以为,他没有做吗?”
“下次威胁人之前,记得打听清楚一些,请冯先生记得,我只是个普通的语文老师,不是什么烂赌鬼。”谭昭整了整袖口,走到门边,又加了一句,“如果外面传起了什么风言风语,我会非常乐意来找冯先生喝茶的,毕竟我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好怕的。”
从茶楼出来,谭昭就去了书店,这次再没有人请他喝茶了。
这位冯先生跟他莫名其妙谈了这么多,讲到了冯父冯母甚至冯家的一大帮子亲人,就是没谈冯父的大儿子。
啧,这家族企业搞得比古代夺嫡还要麻烦,没甚意思。
提着书回去,顺道打包了两个菜回去,天色已经擦黑,谭昭开门进去,就看到黑暗里玄关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妈呀,你这是要吓死人啊!”
原本木愣愣的冯修岚,忽然眼睛亮了一下:“苏老师?”
谭昭点亮玄关的灯:“不是我还能是鬼啊,让你好好写作业,搁这儿做啥呢?”
冯修岚有些傻地被人单手拎到沙发上,又被塞了杯温热的奶茶,这才眨了眨眼睛:“他……没有告诉你吗?”
谭昭刚将书送回房间,这会儿回到玄关将打包的饭菜送到餐桌上:“你看到了啊,他真的是你亲人吗?”
少年讷讷,没说话。
“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你是老师的学生,虽然你打架逃课还成绩差,但老师相信你是个好孩子,没道理相信他而不相信你啊?”谭昭从厨房搬出两副碗筷,言语间轻松又自然。
“啊?”
“啊什么啊,你伤的是腿又不是手,难道还要老师喂你吃饭吗?”
冯修岚连忙拒绝,那很恐怖好不好。
艰涩地吃完这顿饭,中间他几次想问,却几次都被饭堵住,等饭后吃完药,冯少年终于还是没憋住:“苏老师,那些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谭昭将碗放进洗碗机,唔,洗碗机真是人类伟大的发明,“他们老一辈封建迷信也就罢了,你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高中生,不好好学习整天想这些,难怪你成绩这么差。”
“不是,我成绩差只是没有好好听课!”
谭昭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当着老师的面,你不好好听课还有理了!”
“我……”无言以对。
谭昭的声音,忽然温情起来:“你没有做错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所以小朋友,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了解一下?”
冯修岚触及苏老师的眼睛,明明隔着冷冰冰的眼镜,但他还是有些不敢与之对视,他善于面对别人的恶意,却从不知道如何对待别人的好意,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苏老师,我不想读书。”
第7章 青春校园(七)
听到这话,谭昭也没有感到多么意外,毕竟就冯同学现在这个成绩,其实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小同学会这么坦诚。
为了对得起小同学的这份坦诚,谭昭并没有简单粗暴地否定对方:“不想读书?那你想做什么?”
大概是谭昭的态度足够温和,这回冯修岚并没有躲回房间,只是握着拐杖的手有些收紧:“再过两个月不到,我就满十八周岁了。”
“嗯。”谭昭记性甚好,看过的资料几乎不会忘,冯同学的生日是十二月的第一天,算算确实是两个月不到。
“我准备离开香圳,去……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答应了外婆,要好好活下去。”冯修岚说完,一瞬间抓紧了拐杖,手上的青筋瞬间凸起。
谭昭假作没看到,甚至该站为坐,好让冯修岚放松下来:“看来你早就打算好了?”
冯修岚没有说话。
室内,一时静谧,旁边的大落地窗外,月色正好,冷冷的月光洒进来,落在谭昭的半边脸上,他伸手将眼镜摘下来,气质一下子锐利了许多:“不打算跟自己和解吗?”
就这么带着一身伤狼狈地离开,不让那些伤害的人痛哭悔过、得到报应吗?少年倔强冷硬,拒绝别人的靠近,竟这般温柔?
这话,实在太温柔,温柔得已经很苦的少年忽然情绪失了控:“我怎么跟自己和解!外婆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怪他们!让我好好活下去,我能怎么办!苏老师,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少年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连哭都如此克制,谭昭无法想象这个少年受了多少的委屈,他站起来,伸手将少年拥入怀中。
哭声,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