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寻脑袋里还有胡馨的尖叫,他扯住了自己的头发,眼前是乱七八糟的画面。飞车、广场、雕像,这些东西重叠出现,其中还有他自己涂抹着颜料的脸。
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情。
“你曾经的代号就叫‘疯子’,是藏在14区的我方卧底,负责一些恐怖袭击。当然,现在的你已经不记得了,让我们来看看你干了什么,”小丑的光屏上弹出画面,“你看,这是你吧?”
晏君寻看清画面上的主角,那是他……陌生的他,就像他在胡馨家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你当初引起了区域恐慌,开着车从广场穿过……”
“你说‘晏君寻’是理智的化身,”晏君寻打断小丑的话,他盯着光屏,“那为什么我上一次变成疯子没有被淘汰?”
小丑的电子眼在闪动,它让自己的语气很自然:“哦,你被淘汰了。”它肯定地说,“你当然被淘汰了,但阿尔忒弥斯又给了你新机会。你真无聊,能别打断我的话吗?你屁都不知道,听我说就好了。”
光屏已经从广场枪击的画面切到了胡馨家的画面,这是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晏君寻还记得。
“你用椅子杀掉了林波波,”小丑说,“小疯子,你杀掉了他。”
晏君寻口鼻间都是血的味道,他反驳道:“他是黑色02。”
“好吧,他是黑色02,”小丑无所谓般地回答,然后看了晏君寻一眼,“可你身边有督察局成员,你为什么不把他交给督察局处理?14区没法律吗?你就是想泄愤,泄愤啊,承认吧你。”它又玩起话术,“你跟陈秀莲没有区别,她也在泄愤,你们都有报复社会的苗头。”它敲击着键盘,简单粗暴地下定义,“阿尔忒弥斯这次给你的测试评语是‘危险’,你已经变成了狩猎世界里的犯罪人,阿尔忒弥斯为了消灭你派出了‘暴君’,暴君审判你。”
熊猫是个忧心如焚的角色,它重复那句话:“疯狂会毁掉你。”
晏君寻脑袋里挤了太多东西,他敏锐地捕捉到要点:“暴君审判我?”
“看来你还不知道暴君是谁,”小丑的声音愉快起来,它故作姿态,停下忙碌的工作,“暴君是你熟悉、亲近并且爱慕的对象……你想起来了吗?”
晏君寻的心跳加速:“你想说时山延。”
“没错,你终于聪明了一次。暴君就是时山延,他是狩猎里的囚犯,受阿尔忒弥斯的指令来审判你。你的审判结果早就定了,就是死亡。”小丑在音落后关闭了光屏,朝着另一个方向谄媚地行礼,像个专门供暴君取乐的弄臣,说:“还不向这位尊贵的暴君行礼。”
晏君寻随着小丑行礼的方向看出去,在距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机械手臂交错架起的王座,上面坐着晏君寻熟悉的身影。
时山延左脚下踩着火球般的太阳,背后是静谧深邃的夜空,那里还悬挂着一轮光洁的月亮。他单手撑着脑袋,王冠歪斜,正在睡觉。
小丑的电子眼闪动着红光,它变换着语调:“你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①,在狩猎中被暴君戏耍。可怜的98342,还以为自己遇见了真爱,那些相遇其实都是暴君蓄意营造的陷阱。”
晏君寻蹙眉,听不下去:“别扯谎了。”
“我在带你认清真相,”小丑语气嘲弄,“暴君用疯狂袭击你,你是因为他才患上了‘疯狂’的病。小垃圾,以前的你多理智。”它挪动着身体,像是在观察晏君寻,“在没有遇到暴君时,阿尔忒弥斯对你给予厚望,14区就是你的封地,你在里面生活得很快乐。回忆一下吧98342,你当初很快乐,这些案子都难不倒你,但是现在呢?”它像人似地挥动了下手臂,“现在你把自己弄得一团糟,还失手杀掉了疑犯,比上次的枪击还严重。这就是暴君的目的,他要毁掉你,他正在毁掉你。”
晏君寻透不过气:“我不相信你。”
“无所谓咯,反正被玩弄于鼓掌间的人是你。”小丑的电子眼光芒稍减。它明明没有类人的外形,却有着相似的阴险,“不过你已经领教了暴君的偏执,偏执让他面目可憎,你才不是他的唯一。他妈的,唯一,”小丑笑起来,“你不是,你不过是被他伪饰的模样欺骗了,你只是他暗杀名单上的一串数字。他就是变态、有病,他是必须杀掉你才会停止追逐的那种人。”
晏君寻还记得时山延的温度,太清晰了。
“他无处不在,总盯着你,可你冲进现场杀掉林波波,他却没有及时出现。为什么?”小丑的机械手指摊开又握起,仿佛在传递怀疑的力量,“因为他在等着你发疯,想伺机杀掉你。现在我借用你的疯狂中止了狩猎,在阿尔忒弥斯数据强制重启以前,你得想办法跑。但是很遗憾,98342,你没法跑,暴君对14区了如指掌。不如这样……”小丑缓缓放低手臂,咬着不存在的舌尖发出笑声,“你趁着现在醒过来,回到真实世界,我可以替你隐藏踪迹。”
它的笑声很嘲讽,让晏君寻感到熟悉。它的脚还在地面上轻快地踩,像是在跳踢踏舞。
你是个虚有其表的小丑。
晏君寻眯起眼睛,在繁琐、庞杂的混乱记忆里搜寻相似。
“你用拙劣的演技欺骗所有人,你是个虚有其表的小丑。”
有人曾在电话里这么对晏君寻说,对方也会发出这种奇怪的笑声。小丑,疯子,晏君寻。这三个词汇拽着晏君寻的思绪,在他脑袋里架桥。他像个外来的偷窥者,正掀开自己记忆的一角。
晏君寻说:“暴君会追到现实里吗?”
“那得看你能不能活到验证这件事情的时候,”小丑宽大的脑袋投下阴影,影子罩住了晏君寻身体,它催促晏君寻,“现在听我的,小垃圾,别回狩猎,回现实!你的营养液已经告罄了,再玩下去你会立刻死亡。你听,倒计时响了,抓紧时间,再不醒你就没机会了!”
时山延背后的夜正在吞噬广场,那虚无的月亮却越来越大。
晏君寻感到热,浑身都在冒虚汗。他有种体力在流逝的感觉,呼吸愈发艰难。他好像被关在了逼仄的玻璃罐里,营养液正在流失。他努力睁大眼,眼前的画面却像是卡住了。
“咔嗒咔嗒。”
监视一切的倒计时在响。
“告诉我98342,”小丑的脸被夜迅速地吞没了一半,它还在讲话,“告诉我你的身体在哪儿,我能替你隐藏踪迹——”
“别扯谎了,”晏君寻偏袒自己的直觉,在流汗中用手盖住了右眼,烦躁地说,“闭嘴!小丑,你又在骗我!”
“你的汗怎么流了这么多?难受吗?我要叫医生,”熊猫朝晏君寻伸出爪子,“晏先生……”
“你和小丑是一伙儿的,”晏君寻用一只眼看着熊猫,眼睛里有受伤的情绪,“你一直都在骗我。”
“你的汗怎么流了这么多……”
熊猫似乎出现了故障,它卡在这个点上,只会重复着那一句台词,连神情都一模一样。
晏君寻和它一起生活了很久,在他仅存的记忆里,这是他类似父母的朋友。他无法接受熊猫僵直、机械性的一面,这证明了他的世界都是系统设计下的齿轮,所有快乐都是假的。晏君寻的胸口仿佛要炸裂了,他乱掉的心跳导致他有些手抖。记忆还在跳动,像是要跟上倒计时的节奏。
“操……”晏君寻抬起头,想要叫停这种痛苦,“阿尔忒弥斯!”
那些丢失的记忆疯狂乱窜,在晏君寻的脑袋里左右胡撞。他得结束这无休止的狩猎,身体正在报警。玻璃里没有营养液了,这可能是小丑今晚对他说的唯一一句实话,他必须做个选择。
月亮燃烧起来,没有温度的火点亮整片夜空,把王座上的时山延也包裹住。时山延还在沉睡,他的王冠摇摇欲坠,脖颈间挂着的铁链一直延续到月亮尖梢上。
“时山延是狩猎里的囚徒,”小丑只剩张嘴,还在嘲笑晏君寻,“他跑不掉了!”
时山延在火焰里沉睡,没有被小丑的噪音吵到,像是正在做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晏君寻感受到空间的撕裂,那种真假交错的恍惚。他急需喘息,睁开眼喘息,但是他不敢,他畏惧小丑的谎言——狮子被拴在这个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走上自我凌迟的战场。如果他醒了,时山延却被留下了呢?
晏君寻撑住轮椅的把手,在痛苦中喊道:“时山延!”
“你要醒了,我们会找到你……”小丑阴魂不散,发出电流声,“新世界欢迎你,晏、君、寻,新的狩猎……就在现实中举行……你死……嘶……”
大火忽地扑来,晏君寻在其中焚烧。倒计时急促地跳动,眼前的画面分裂又重叠。玻璃、大雨、时山延,无数碎片般的景象都在发出声音,声音埋没了晏君寻,他在挣扎,手掌甚至都感受到了玻璃壁。
他快醒了。
“我不能——”晏君寻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靠近沉睡的时山延。
我不能留下时山延。
熊猫突然从卡顿中恢复正常,强行运转起来。它捏着自己的围裙,说:“请求开启‘阿尔忒弥斯’模式。”
大火烧到了它。
我曾经是个出色的宠物管理系统。
我的生命要义就是像保护幼崽一样保护晏先生。
熊猫看着晏君寻,用温柔的语气践行它的承诺:“保……护君……寻。”
夜还是黑色的,区域仿佛被清空了,什么都消失了,只剩晏君寻孤独地游在其中。
他陡然间恢复正常呼吸,噩梦终止了。
晏君寻再次睁开眼,雨声回到耳边。他仓促地捂住胸口,那里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他的背后已经湿透了。
“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朴蔺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没有调整好的电视机,“局里的支援在路上,我们得在这里继续等待……”
房间内仍旧很黑,林波波的尸体已经被盖住了。
晏君寻看到自己手指间的血迹,他呢喃:“我不能在这里等。”
“啊?”朴蔺小心地蹲下身,看着晏君寻,“不是,林波波死了,你是……你必须待在这里,和我一起等待调查。我们稍后需要回督察局,这是程序。”
“对不起,”晏君寻看向还待在原位的胡馨和易蜓,“我得走了。”
暴雨盖住了晏君寻脑袋里的杂音,他退后几步,在朴蔺抓人前率先转身,接着翻过卫生间的窗户,跳了下去。
“喂!”朴蔺趴在窗口,在急促的雨点里喊不回晏君寻。他看着晏君寻再次骑上了自行车,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去了。他掏出通导器:“他去哪儿?!珏!”
但是珏没有回答。
* * *
“欢迎回来,”珏弹出光屏,“我太担心了!”
“时山延在哪儿?”晏君寻感觉停泊区都要被雨淹没了。
“他失踪了。我们怀疑避难所是阿尔忒弥斯的剩余‘理智’,因为狩猎提示都在那里,所以有关你身体的信息也可能在那里。时先生离开房间正是去向避难所,但是现在他消失了。”珏在思考时还能保持流畅的对话,它似乎更自由了——晏君寻身上没有通导器,珏不再依赖区域内部的载体,它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这个雨不会停。”珏这次没有用到“可能”,它相信自己的判断,“陈秀莲的案子还没有结束,黑色02已经在作案了,这表明狩猎不仅时间在缩短,设计也在崩坏。我浏览了你和时先生的所有记忆,抱歉,我刚看完。此前的狩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所有事情都在按照顺序进行,说明‘顺序’也是阿尔忒弥斯追求的正义之一。现在这个世界就像你的身体,正处于危险边缘。如果你这次再被击毙,”珏迟疑片刻,“狩猎不会再重启,你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小丑没在这件事情上撒谎,晏君寻的营养液真的不够了,如果刚才没有熊猫的强行运转,他可能已经醒了。
“我从强制重启的设置里偷回了时先生的记忆,这太不寻常了,”珏说完以后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在夸自己哦。”
“你想说狩猎从上一次就在崩坏?”
“或许更早,”珏在光屏上摆弄着数据小人,“从小丑跑掉开始。虽然它作为系统狡猾过头,但我们都忘了追究一个问题,那就是谁给它重新进入狩猎的权力。我一直在思考,如果单凭赫菲斯托斯的力量能做到,那它们何必再执着于你脑袋里的那枚芯片?狩猎严格的规定现在只能约束我们,小丑刚才的陷阱已经犯规了。”珏的声音转为冷静,“如果你刚才在小丑的教唆下苏醒,它或许就能找到你的位置,它一定有什么办法。”
没错。
晏君寻想到不久前时山延的欲言又止,在这里时山延无法说出真相,并且按照前几次的规定,小丑也不能用新世界撒谎,可是小丑刚才已经破坏了规则。
“区域内的雨不会停,”晏君寻忽然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因为它在屏蔽太阳的监控。”
我们都在分秒监控里。
这是时山延进入狩猎,变成编号01AE68时得到的关键信息,他们在相遇中反复提及,像是担心对方会忘记。
“阿波罗在看着我们,”晏君寻捏下刹车,在雨中平复呼吸,“这家伙出现过,它肯定在哪里……”晏君寻的视线游走在楼群间,紧跟着自己的直觉,“和我们打过招呼。”
然后偷走了时山延。
晏君寻的目光定格在远处,那里有个豁口,露出的是丽行的招牌。
* * *
时山延的西装外套上有雨渍,还没干透。他的打火机打开又关上,发出“啪”的声音。
这是条长廊,两头没有门,左右都是玻璃壁。壁内挂着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壁外则是白得刺眼的晴天。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这里只有时山延。
“你的偏执是系统研究的课题,”有个声音说,“阿尔忒弥斯对你很感兴趣。”
时山延问:“什么兴趣?”
对方回答:“研究兴趣。”
“你只会‘研究’这个词,”时山延把打火机在指间倒过去,“展示点其他才艺,别让自己显得这么无聊。”
“你觉得我很无聊吗?”
时山延捏住打火机,抬起眼睛,注视着前方的显示屏。片刻后,他说:“你觉得自己像个人吗?”
“像,”对方认真地说,“我比阿尔忒弥斯更像。”
“哦……”时山延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多余情绪,他很配合,“自信是成人的优点,你已经具备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你会回答吧?”
对方很警惕:“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