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莲抿紧唇,转动着方向盘。
“回话!装什么死?耳朵不要我给你切了,陈秀莲!不要以为老子现在躺在床上够不着你——”
车稳稳地在目的地停下。
食堂阿姨一边下车,一边劝她:“要不然早点离婚算了,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听我的。”
陈秀莲勉强笑了笑,食堂阿姨还想说什么,看陈秀莲逐渐抿紧唇,她“哎哟”一声,站门边小声比画着:“你俩通着话呢?”
“告诉她让她滚!臭婊子!关她屁事!”丈夫在ID通导器里暴跳如雷,“再多管闲事我抽烂她的脸!你他妈也不要脸,我准你载她了吗?贱女人!谁让你碰老子的车的?这是你的东西吗?快点滚回来!”
“你他妈闭嘴!”陈秀莲陡然砸了下方向盘。
车喇叭大响,让外边的行人都吓了一跳。食堂阿姨不敢再听,提着包赶忙跑了,回头的时候,还能看见陈秀莲坐在车里挣红了脖颈,跟丈夫歇斯底里地骂架。
“吓死个人……”食堂阿姨匆匆走着,“倒了八辈子霉哟,嫁给这种男人!”
第9章 堤坝
晏君寻洗完澡,没吹头发。他顶着毛巾蹲在卫生间的养殖箱旁边,看熊猫养的乌龟爬来爬去。光屏悬在旁边,正在自动循环三个被害人的资料。
刘晨对性侵案的报道有两百多篇,刘鑫程、历建华还有霍庆军的案子都不是最醒目的。凶手不是即兴犯罪,她有计划有组织,她选择这三个人,一定是有东西刺激到了她。
晏君寻用手指划掉资料,点进了刘晨的专栏。
刘晨的自述是新锐媒体人,头像照片是成功人士写真。他的实时推送对性侵案情有独钟,标题都取得极具暗示性和煽动性。他还热衷后续报道,比如受害人怎样生活、性侵犯怎样生活,他对此充满兴趣。
晏君寻挑出刘鑫程、历建华还有霍庆军的新闻,滑动着屏幕开始浏览,这些内容他看过很多遍了。
性侵受害人和性侵方式是刘晨关注的重点,他在这些早期文章里主观推断着受害人的心理活动,对它们进行分析,恨不得把受害人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眼神都揉碎了讲。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都是两性信号,认为性侵总要有个理由。
晏君寻把文章滑到底,再拉回去。他如此反复,甚至忘记了管乌龟,等熊猫敲门的时候,他才发现乌龟已经爬到了洗手台底下。
“给它上课,”晏君寻拉开门,“教会它立定。”
“你真是日常给我出难题,”熊猫端着托盘,托盘上的牛奶冒着热气,它准备惊喜般地举给晏君寻,“如果你能把牛奶喝干净,它就能学会立定。”
晏君寻用毛巾擦脸,很识时务:“我原谅它了。”
* * *
堤坝小区位置偏僻,比惠合还要远。小区楼房快塌了似的歪着身体,陈年雨垢让这些楼房看起来像是被脏拖把擦过。楼房外部的应急通道断了好几节,栏杆被泡得爬满铁锈。小区大门只剩个轮廓,铁门都没有,旁边孤零零地站着个岗亭。
晏君寻开着车转了几圈,没找到合适的停车位,最终只能把车停在距离小区很远的空地上,跟前就是垃圾堆。
时山延在车内吹足了空调,挽起的袖口还露着昨晚束缚锁的警告,他在下车时不忘和小橘龙相互挥手。
停泊区的太阳把垃圾堆附近的脏水洼晒干了。垃圾堆旁边有条排水沟,是从堤坝小区通出来的。晏君寻看了一眼,沟里的污水都凝固成黑绿色了,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在这里狂欢。不远处有个小孩正撅着腚用力上厕所,他举着报纸防晒,听见车声扭回半个身子看情况。
“非礼勿视。”时山延礼貌地戴上墨镜。
晏君寻沿着空地前没修好的土路往堤坝小区门口走,他注意到站在垃圾堆这里看不到堤坝小区的大门,视野被突出的楼房侧面挡死了。周围有路灯,但灯泡都被小孩们用石头砸坏了。
土路半道上竖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请勿乱丢垃圾”。
晏君寻端详着这块木板,看到上面也有涂鸦,不过是些黑乎乎的线条。他的目光从这里滑向堤坝小区,现在能看到岗亭了。
“她把车停在垃圾场,那里不引人注意,”时山延抬手挡住阳光,“然后站在这里观察霍庆军。”
“这片楼房和惠合小区一样,没人会叫钟点工,”晏君寻的目光没动,“她在这里用不了‘准点清洁’的标贴。”
但是周围住户的垃圾需要清理,垃圾车会不定期地到这里来,她的车得是个老式卡车,这样才能装得像样。
老式卡车真好用。
晏君寻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旧跑车。
准点清洁的清洁服务也用老式卡车,后斗不用太大,能放很多杂物。这种车在停泊区转二手很方便,车身上的广告标贴撕起来就像拆食物包装袋一样简单。以前焦炭运输也喜欢用这种车,还有钢铁加工厂,现在也不少见。
天气太热了,晏君寻只是这么走过去,后颈就被晒得泛红。他到堤坝小区岗亭跟前的阴影里站定,没跟里面打瞌睡的老大爷搭话。岗亭门框上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仔细看能发现上边用小刀刻着几个不成形的字。
弓——虽——干。
门口摆着两盆半死不活的蔫花,不知道被谁剪掉了开花的枝,半壁都没了。
晏君寻看向小区楼房,坏掉的水管耷拉在墙角,脏水都流进了没草的草坪里边。排水沟堵得厉害,跟岗亭隔着条马路都能闻到臭味。但是对面有几棵长势不错的小榆树,应该新栽没多久。
霍庆军的新闻在这里只不过是饭后闲谈。一个42岁的落魄强奸犯被分尸了,实时推送的新闻说最可能是仇杀,搞得人人都对当年的受害者更感兴趣,没有比手刃仇敌更刺激的戏码了。
时山延太高了,他得歪着些身子才能不被晒到,他说:“闻到凶手的味道了吗?”
“她不用香水,”晏君寻打开冰水,“香水会留下痕迹,她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她喜欢不留味道的消毒水,好让你在刘鑫程的房间闻不出来她是谁。”
“也许我知道呢。”时山延玩似的说道。
“你不知道,”晏君寻看向他,“否则你会炫耀给我。”
“你的好胜心也不弱。”时山延微微皱了下鼻子,“我们什么时候能换个位置?这里太臭了。”
“等我想明白以后。”
“请你快点想,”时山延凑近催促他,“快点,用起你的小黑板。”
晏君寻看着时山延微微鼓起了腮帮子,冰水搅着他的舌尖,让他感觉舒服。他不打算回话,目光随随便便就略过时山延的侧脸,继续游走在小区内。
霍庆军不在堤坝小区住,但是他在这里活动。岗亭没有门,凶手可以随时看到霍庆军在做什么。她说不定就站在对面——然而那太明显了,她得找个不被晒到的好位置。或者她能装成垃圾车司机,站在晏君寻现在的位置敲响岗亭的窗,询问霍庆军一些垃圾回收的问题。
她不喜欢被太多人看到,当然了,她就是来顶替那些卫生服务的。现在这个时间就很好,太阳正毒,没人愿意站在阳台上观望,也没人想管岗亭保安在跟谁讲话。她做足了功课,这对她而言很简单,她社会经历丰富,这些工作她都干过,每样都轻车熟路。
岗亭内的老大爷仰头睡得死,喉咙里时不时会发出“嗬嗬”的清理声。
晏君寻俯身,从窗口看进去。
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稿纸,有些被用来垫饭碗了,让汤水油星弄得很脏。最里边是个小小的桌面书柜,塞着几本散了的都市猎奇,还有一本起卷的数学教材。
根据督察局的盘问记录,霍庆军在这里上班的时候经常给小孩讲题。他每次都蹲在台阶上给小孩们讲,生怕别人看不到孩子,讲题也不敢讲太久。时间久了,孩子们对他喊“老师”,他也不敢应。
数学教材里夹着东西,姜敛说是霍庆军以前的全家福。
晏君寻看着照片露出的一角。
凶手伪装成垃圾车司机。她来过几次,为了让霍庆军熟悉她,因为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把霍庆军拖到垃圾车,她得让霍庆军毫无防备地自己走过去。她会站在这里向霍庆军搭讪,他们之间有能够快速熟悉起来的话题,那就是孩子。
晏君寻点出光屏,推向时山延:“问问姜敛,霍庆军的全家福检查过指纹吗?”
“摘手套是个礼貌的举动,霍庆军一定被她的细节打动了。”时山延抬起食指,却隔空晃了一下,问晏君寻,“你的密码是什么?”
晏君寻转过头,跟时山延对视:“搞快点。”
“我猜了,”时山延输着密码,笃定地说,“21430808。”
光屏亮起来。
“你的储蓄密码也是这个,”时山延的墨镜沿着他的鼻梁滑动些许,露出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你好无趣啊。”
“是这样,”晏君寻把目光又放回岗亭内,“不如会把房间密码缩写改成自己性癖的人。”
“这样方便你感兴趣的时候和我深度交流,”时山延给姜敛发了消息,看向晏君寻,“所以你感兴趣了吗?”
桌面书柜的顶部放着个带有防水贴的搪瓷水杯,上面的“霍”字写得很漂亮。霍庆军对自己的板书要求很高,他练过字,在监狱里也没放弃。
这是不是代表着霍庆军始终相信自己还能重返讲台?
晏君寻转过身,说:“去霍庆军家里看看。”
* * *
霍庆军住在地下室,老旧的通道里没有感应灯,这里有股浓重的霉味。晏君寻站在楼梯口,顺着台阶能看到底下裸露着的下水道铁管,它们像人体器官一样纠缠在昏暗里,正在滴着脏水。
霍庆军的隔壁是对小夫妻,他们习惯不关门,洗漱用的塑料盆都堆积在门口。晏君寻路过的时候听到男人在打游戏,他余光扫了一下,女人正躺在满是杂物的脏床单上午睡。
时山延太高了,行走间不方便,但他灵敏得像只大猫,跟在晏君寻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晏君寻拿出钥匙,却发现跟霍庆军的门锁对不上。他试着推了下门,门朝内开了一点,铁锁吊在中间。他在这点缝隙里,看见地上有些黄了边的花瓣。
“上门服务,”时山延低声说,“要我开锁吗?”
晏君寻握住铁把,在时山延的目光里,直接把门把手掰掉了。他接住下掉的铁锁,在昏暗里瞟了时山延一眼,像是无声地展示。
第10章 雨声
霍庆军的房间光线很差,唯一的小窗还被破布似的窗帘遮住了。二手市场淘来的行军床蹲在水垢斑驳的墙壁边,像是个营养不良的囚犯,身上披着潮得发霉的床单。房间里的陈设凌乱不堪,塑料桌底下倒了一地的书,基本都是与刑法和数学相关。
“有人专程来祭奠过他,”时山延的鞋尖避开门口的花瓣,“带的还是百合。”
晏君寻被塑料桌后面的墙壁吸引住了目光,那上面贴满了草稿,都是霍庆军做的数学题。晏君寻走近几步,没碰这些草稿,稍微偏过头,在密密麻麻的数学题里,看到了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
我是冤枉的。
这是霍庆军在草稿上的唯一注解,不论字迹大小,他都写得很用力。钢笔尖戳破了草稿纸,墨迹一团一团地染黑数学题,他像是疯了一般地在自证。
“欢迎——”行军床上忽然传来机械声,只讲了两个字,就陷入“滋啦”的杂音里,几秒后接着说,“你回来啦。”
时山延在霍庆军的枕头边看到了一只过分陈旧的小机器人,它椭圆的脑袋上戴着帽子,依偎着被子,重复地说:“你回来啦。”
“一百年前淘汰的小玩具。”时山延看了会儿小机器人,问,“你住在这里吗?”
小机器人护镜似的电子眼忐忑地闪着微弱的光,遵循系统设计的回答:“是的,我住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挺凉快的,”时山延顿了顿,“你爸呢?”
“我没有爸爸。”小机器人无法理解人类的语气变化,它自顾自地说,“老师,欢迎你回家。”
这种机器人最早出现是为了教小孩子讲话,它们可以做最简单的信息识别,能跟小孩子进行一点交流,后来被智能系统取代,在光轨、光桐等发达区域已经被当作古董收藏。它们个头很小,只比普通狗狗聪明一点。
小家伙被霍庆军照顾得很好,除了旧,四肢都是干净的。它无法分辨谁是霍庆军,单纯地把在这个房间里活动的人都当作霍庆军。它没有攻击性,也没有警觉性,只会靠自己陈旧的数据分析和人聊天。
时山延和机器人对话的同时,隔壁男人打游戏的音效声也清晰地传了过来。晏君寻被两种声音包围,再加上看不清过高的小窗,这让他感觉不适。
凶手没来过这里。
晏君寻在这里没发现她的痕迹,这里都是霍庆军的痕迹。
窗户从没有打开过,应该是原本就封住了。桌子上还搁着霍庆军没盖紧的钢笔,被压住的教材呈现原样。晏君寻腿边倒塌的书本堆上没有其他人的脚印,只有霍庆军的。
她为什么不进来?
她找不到理由。
不。
晏君寻想,如果她想来,一定有办法。她对目标很执着,对目标的生活状况也很执着。她女王般地巡视,这都是她的领土。可是她没有来过霍庆军的家里,她不是不知道霍庆军的家在哪儿,她只是不想来。
“你会唱什么歌?”时山延跟小机器人聊到这里。
“我不会唱歌,”小机器人说,它迟钝地抬起手臂,按住自己的一只耳朵,“如果你想听音乐,我可以放给你听。”
时山延捧场地说:“让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