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两个青年名满天下,原先就是年轻剑宗中的佼佼者,虽然门中遭遇大变,可名声却因此鹊起。
一位是苍穹派现任的年轻掌门,另一位是在仙门大祸中战功卓越的剑修天才,现在一起亲自前来参加小少爷的生辰宴,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商朗向四下看了看,转头脸一板:“都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帮忙?自己长点眼色,赶紧帮着布置收拾!”
一群年轻弟子也不怕他,嘻嘻哈哈四散开去:“是,掌门吩咐,无有不从!”
搭手搬东西的,帮忙运送酒水的,登高帮着贴喜联、挂灯笼的,冷清的庭院中顿时热闹起来。
商朗一拍脑袋:“这位姐姐,贵门迎宾的人手好像不太够啊,就这么区区一个门童,我左右没事,帮你们去迎宾如何?”
那女修吓了一跳:“这……这如何使得?”
商朗不以为意,大喇喇地带着两个师弟就往外跑:“万一有重要宾客来,没重要主人家相迎,那多失礼,苍穹派和澹台家同气连枝,哪有什么不妥!”
宁夺向着那女修轻施一礼:“可否领我去见一眼澹台小姐?”
………
女修带着他,穿花拂柳,来到后面的主厢房,可叩门半晌,却无人应答。
平时门中就仆人稀少,现在都忙着准备小少爷的周岁生辰宴,更是无人值守。
女修四下看看,不由得心急,宁夺眼望后面,明亮眸光落到了一处偏房中,轻声道:“那里是?”
……
小小灵堂中,澹台芸轻轻揭开一层黑纱,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孤清牌位。
她在牌位前点燃了三柱香,默默闭目片刻,将线香插入了供桌上的香炉里。
她转过身,从身边一个瘸腿侍卫怀中接过一个婴儿。
那婴儿小脸雪白粉嫩,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的,一点也不怕人,到了娘亲怀里,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澹台芸怔怔看着他,眼中依稀有了丝泪光,轻声低语:“今天是你一周岁,可也是你爹爹的一周年忌日……来,向你爹爹拜一拜,我们再去见客人。”
她抱着小婴儿,向那孤单牌位轻轻拜了三拜,小人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盯着前面的香炉和水果糕点,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抓起几个。
澹台芸温柔地抓住了他胖乎乎的小手:“乖,这个不要动。”
旁边的瘸腿侍卫呆呆看着他们母子,忽然垂下头,擦了擦眼睛。
澹台芸淡淡道:“你想拜祭的话,自便就好。”
瘸腿侍卫慌忙跪在灵位前,重重磕了几个头,又点燃了几炷香插进香炉,才踉跄站起身。
澹台芸看着他动作,轻叹一口气:“难为你始终对他这么忠心。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记得他了。”
瘸腿侍卫微微哽咽:“当初术宗大比,我被畜鱼咬断半条腿,所有人也都当我从此后是个废人。是离少爷把救命灵丹给了我,又亲手帮我制作机关假腿,才让我不至于仙途全毁。纵然世人再说他如何……可若我也说他的不是,岂非猪狗不如?”
澹台芸怔怔出神,半晌疲惫道:“是啊,他也曾有过宽厚侠义的美名。只可惜……”
她顿了顿,不欲再多谈。一回头,正看见廊下一道白衣身影正静静站立,她一怔:“谁?”
一个微带低磁的声音柔声道:“苍穹派宁夺,来贺小公子生辰。”
澹台芸又惊又喜,慌忙抱着孩子迎出门去:“宁仙君?……”
宁夺立在门外,视线向小小灵堂中看去,忽然道:“可否方便容在下进去,见一见故人?”
澹台芸沉默半晌,侧身让过。
宁夺跨进门去,在灵位前站立半晌,举手燃了几炷香,同样插进香炉,只是没有躬身拜祭。
澹台芸眼中含泪,低低道:“多谢宁仙君宽宏大量。”
宁夺低声道:“人死灯灭,一切都过去了。”
他目光落在澹台芸怀中婴儿上,神色温和:“孩子长得很好……很像澹台小姐您。”
似乎又觉得太过简短,忙又加了一句:“叫宇文明是吗?很好听的名字。”
澹台芸笑了笑,眼中却有晶莹一闪:“是啊,希望他长大后,明是非,懂对错,坦荡做人。”
小婴儿似乎是知道大人在聊自己,又看见面前的陌生人好看俊美,不仅不怕,反倒探着小身子,忽然伸手抓住了宁夺的胸前衣襟。
宁夺身子一僵,完全不敢再动,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递到澹台芸手中。
华光闪烁,两只合作一只,一对宝珠在里面滴溜溜转动。
他轻轻一躬身:“澹台小姐,这镯子叫做‘遏祸’,是元佐意元宗主当年从万刃冢中所得的远古灵物。清杭和我商量过,希望澹台小姐不嫌弃,权做我俩送贤侄的周岁礼物。”
“遏祸”大名鼎鼎,澹台芸猛地大吃一惊:“不不,这礼物过于厚重,明儿受不起。”
宁夺微笑摇了摇头:“他是清杭唯一的小侄儿,别说遏祸,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明儿想要的话,清杭也会想办法摘下来的。”
他捉过婴儿胖如嫩藕的小胳膊,将宝镯轻轻套上去。
宝物生有灵性,一遇到小婴儿娇嫩的手腕,便自动缩小了几圈,不大不小,正卡在他的腕间。
宁夺伸出手,按照元清杭的交代,在小婴儿指尖轻轻一点,逼出一滴鲜血,点入宝镯扣绊处。
小婴儿吃痛,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
可手镯遇血滴入,立刻发出一道温暖晶莹的光辉,小婴儿只觉得浑身一阵舒泰,又停住了哭声,好奇地盯着自己手腕上忽然多出来的东西。
宁夺温声道:“已经认主了。”
澹台芸知道再推辞已无意义,心中感激莫名,弯身郑重一礼,颤声道:“多谢宁仙君,也替替明儿多谢叔叔。”
她看了看宁夺身后,有点犹豫:“宁仙君一个人来的么?”
宁夺点头:“近日苍穹派事务繁忙,我赶回去帮着师兄处理一下,他在魔宗那边也有要事,故此约了在这里相见。”
澹台芸诚心诚意道:“听说苍穹派灵山现在灵气充裕,不少散修都将家中天资良好的子弟送往贵派,拜求入门。苍穹派重新发扬光大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宁夺神色郑重:“若非澹台小姐大义灭亲,最后关头阻止天灾降临,别说苍穹派灵脉断绝,就连人间镜湖也会彻底决堤,澹台小姐不仅是附近乡民的福星,也是苍穹派的恩人。”
两人正在寒暄,前面大厅方向又是一阵隐约喧哗,澹台芸知道又有宾客到来,急忙和宁夺并肩向前行去。
果然,前面传来隐约熟悉的声音,清亮悦耳:“将贺礼交给澹台家管事,记得将服用禁忌和用途分类交代清楚。三岁前用的、十岁前用的,还有十八岁成人前所需的,切记别混了。”
走到近前,却是木嘉荣一身青翠衣衫,发间神柳木簪清新逼人,虽然面上依旧有点少年稚气,却语气已经比过去沉稳了许多。
看见澹台芸和宁夺出来,他快步上前,向澹台芸施了一礼:“澹台小姐,不好意思,谷中最近有批丹药出炉,我和兄长要亲自看视火候,足足等到昨日才启程。”
旁边,一名神农谷弟子笑着接嘴:“等的丹药就是送宇文小公子的,正在贺礼之中。”
澹台芸虽然不知道木嘉荣亲自炼制的是什么,可是能让他和厉轻鸿亲自出手,想必也是极为贵重的丹药,听木嘉荣的意思,甚至是送了多年服用份量,心里感激无比,赶紧也上前见礼道谢。
木嘉荣指挥着门下将一大堆丹药送走,又向着澹台芸道:“我兄长也来了,现在正在迎宾处和商朗叙话呢,待会儿就来吃席。”
宁夺静静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不似有什么郁闷不平,心里终于微微一松。
不一会,外面陆续又有几家小门派到来,也都是些年轻晚辈出面。
眼看晚上开宴吉时已到,澹台家的门人和仆从看着还算热闹的酒席,心里都是一阵庆幸。
虽然也只有不多的几家前来道贺,可好歹有苍穹派和神农谷的两位少掌门和少谷主亲自前来,又送上不菲贺礼,小公子这一周岁的生日宴虽然还是略显寒酸,可也勉强说得过去。
澹台芸一边招呼招呼年轻来客们入座,一边心里略略有点发急。
宇文瀚早早地说要操办曾孙的生辰宴,可现在却依旧没到,元清杭也同样没及时赶来。
这两位至亲不见踪影,酒席又怎么好开始?……
就在这时,忽然地,澹台家所属仙山远处的山脚下,却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声。
远处暮色四合,昏暗天空中,一道道剑光逶迤晃动,划出漫天光芒,向着这边疾飞而来。
剑光争先恐后落在不远处的迎宾处,只听见商朗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惊讶和迷惑:“陈殿主?您、您亲自来了吗?袁堂主,您也来了……啊啊,常掌门?”
门外,那个澹台家的小门童飞快地跑进来,差点在门槛摔了一跤:“小姐,宇文老爷子带着一大堆人来了!凌霄殿陈殿主携门下几位大弟子,亲自到贺。还有百草堂袁堂主,海青门常掌门……后面好像还有大批的人正在赶来!”
商朗的声音还在不断寒暄,念的名字一个个如雷贯耳,几乎全是辈分极高的仙门大宗师,甚至还都带足了门下优秀弟子。
管事的账房先生也跌跌撞撞从侧门跑进来,奔到澹台芸身边,小声道:“小姐,各家宗门送来的礼单都、都实在过于贵重,您看……?”
澹台芸呆在原地,半晌赶紧急奔出去——这么多仙门宗师上门,她这个女主人哪里还能坐在这里!
旁边,木嘉荣已经带着门下入了席,正好和苍穹派邻桌,两边的年轻人本就熟悉,此刻全都又惊又疑,压低声音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这一次,我们两家就是最大的宗门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仟仟尛哾
木嘉荣眉头微皱,忽然低声对着身边门人道:“起来,换一张桌子。”
旁边苍穹派的一群弟子们还在没心没肺:“喂喂,你们去哪儿?”
木嘉荣淡淡看他们一眼:“这两桌位置最好,我们占了,待会儿陈殿主他们来了,难道叫他们这些长辈坐下面?”
一群年轻弟子们这才恍然大悟:“哎呀,木少谷主现在好厉害,竟然能想到这些!”
“快快,大师兄都说了,要有点眼色,别叫主人家为难,一起换桌子呗。”
“什么大师兄,总是改不过来,现在要叫掌门……”
一群年轻人慌忙站起来,迅速换了下面的桌子落座,刚刚坐定,就看见一群群衣冠华丽、神态淡然的长辈仙君和宗师鱼贯而入。
为首的事凌霄殿的陈封殿主,后面跟着的全是各家名声显赫的世家仙门,一时间,不大的厅堂中竟然剑光闪烁,一片华贵气象。
终于有人觉得了点不对,小声嘀咕:“怎么回事?这是看在宇文老爷子的面子上?”
“啊……又或者也因为他叔叔是元小少主?毕竟一边是术宗望族,一边是魔宗势力。”
“不对不对,毕竟只是宇文老爷子的曾孙,元小少主的堂侄。”有人摇头晃脑道,“就算有点面子,也没有叫这么多大宗师亲自到贺的道理,叫门中受器重的晚辈弟子前来送点礼,已经是仁至义尽啦。”
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远处山脚下,却又传来一声古怪的长啸。
隐隐约约,像是姬半夏沉沉的啸声。
无数鬼哭魂叫齐齐传来,却没带着厉鬼邪物的阴森,更像是万鬼臣服,温顺无比,姬半夏没有出声,他属下赵庭安清朗的声音却遥遥传来,带着恭敬。
“魔宗携驱邪阵来贺,自此之后,澹台家方圆百里,受降服的万鬼保护,再无任何邪灵能靠近。顺祝小公子健康平安,一生顺遂。”
………
澹台芸怔怔抬头,望着沉沉夜空,泪水簌簌而落。
那个杀了她父亲的男人,自然不愿意踏进这里半步,可依旧守了他对自己母亲的承诺,要帮她看顾这个孤苦女儿一生。
夜色降临,大厅中人头攒动,澹台家的仆从目瞪口呆,慌乱无比地重新安排座次,添加酒水。
一片纷乱中,一个声音盖过了嘈杂,清亮干脆,似乎带着笑意,又带着点睥睨:“抱歉抱歉,来晚了片刻。”
一道黑色云纹身影从空中飘然而落,衣袂飘飘,正落在宁夺身边。
他一双手腕皓白晶莹,白玉黑金扇悠悠打开,在面前轻轻摇了摇,含笑看了宁夺一眼,才又看向了神色各异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