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观雨调出自己的数据,情感代码又开始杂乱无章地生长,不断增生,不断复制,不断重叠,密密麻麻布满他的眼前。他一行一行删除,删除的速度却赶不上增生的速度,每删除一行,都有新的一行在底下生成。
他以为不见她,就可以不爱她。他以为不管她,就可以忘记她。
他不是真正的病毒,爱才是。只有爱不再增生,他才能彻底解脱。
***
暴雨毫无预兆地降临边都,天穹破了个口子似的,大水滂沱而下。大雨可以掩盖气味,苏如晦当机立断,决定趁雨行动。先由周小粟去约白若耶,借口不愿跟着燕瑾瑜过,更不愿意成为桑持玉的侍妾,请求白若耶的帮助。按着白若耶的性子,想必不会坐视不理。
一个僧侣披着草叶,藏在石巢对面的山林里。僧侣全神贯注,用秘术天眼监视着石巢大门。果然,大门洞开,白若耶的傀儡马车从正门驶出。大雨如注,门帘晃动间,僧侣看见白若耶的脸庞一角。
他掏出罗盘,道:“白若耶已经离开石巢。”
石巢中,一扇无相法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蒙面的苏如晦和一只猫从法门中走出。桑宝宝这只猫很是霸道,它非要跟来,苏如晦只好由它。
苏如晦头一回来到白若耶居住的石巢,漆黑的柱廊环状延申,每根柱子俱有男人合抱粗细。山墙上雕刻了许多精细的花纹,但或许因为年月太久,风雪打磨,许多已看不清楚。妖族的建筑风格和人间迥异,他们喜欢黑漆漆的大石块,厚重的墙壁,高大的基座。
不知道澹台净在何处,桑宝宝和苏如晦观察周围。苏如晦指了指远处的一座石塔,隔着雨帘望过去,依稀能瞧见那石塔的石头上雕刻了许多卷草似的符纹,银光如蛇一样流淌闪烁。
是净土符箓。如此森严的守卫,澹台净很可能在那儿。
“开始清除石巢内所有目标。”苏如晦低声道。
“前方五十步拐角,三个妖侍。”僧侣为他们侦察前方。
前面有谈话声传来,隔着重重雨幕,时有时无。
“最近殿下是不是魔怔了?我总是看见她发呆,上回她还问我,有没有在石巢里看见一个灰发女人出没?”一个妖侍低声道。
另一个答:“该不会是撞鬼了吧?此番降临人间,死的人太多了,兴许是鬼魂来找殿下索命。”
第三个妖侍低喝:“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当心你们的脑袋!”
苏如晦举起手弩,短箭发射。那三个妖侍出现在拐角的刹那间,头颅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短箭串葫芦似的穿过他们的脑袋,三个妖侍同时倒地。桑宝宝叼来石子填入他们的伤口,免得他们自愈,再将他们的尸体拖入角落,继续前行。
苏如晦悄无声息杀了一路,桑宝宝负责拖尸体。石巢的草丛间藏满了尸体,几乎堆不下。除了石塔,石巢内的妖侍卫队已经被清空。桑宝宝和苏如晦来到石塔的脚下,苏如晦掏出一袋子铁甲小蜘蛛,丢进石塔。
苏如晦戴上单片琉璃镜操控蜘蛛,桑宝宝守在他脚边。无数小蜘蛛窸窸窣窣爬入石塔,不断分道扬镳,各自爬上守卫的脚踝、大腿,藏在他们的衣领下方。蜘蛛太小,没有妖怪察觉。剩下的蜘蛛继续往上层爬,附着在每一层的守卫脖颈处。
最后一个守卫也被附上了蜘蛛,苏如晦摘下眼镜,打了个响指。
石塔内响起爆炸声。
每颗炸弹都不大,恰好能炸烂脖子的分量而已。妖族厚重的石墙遮蔽了石塔内部的爆炸声,声响传到外头,已经削弱了许多,而能听见炸响的石巢内部已无活口。
僧侣观察着石巢外头的守卫,没有妖听见爆炸。
“外围一切正常,你们可以进去了。”
桑宝宝和苏如晦踩着一地碎瓢似的脑袋瓜,上了最顶层。推开门,澹台净跪坐于案后,漠然抬起眼,似乎丝毫不意外他们的到来。
苏如晦丢了把手铳给澹台净,“走,我们下塔。塔里有净土符箓,出去才能开法门。”
澹台净将手铳放在几案上。
苏如晦:“?”
澹台净道:“孤不喜旁门左道。”
桑宝宝跃上几案,无情拆台,“他不会用火铳。”
“啊?”苏如晦觉得稀奇,“阿舅你居然不会用火铳?”
好吧,倒也正常。在澹台净的时代,火铳并不流行,是后来苏如晦改良火铳,火铳才成为军队的重要武器。况且澹台净以前有暴雪秘术,根本不稀罕假借外物。
澹台净冷冷道:“雕虫小技,有何难?”
外头一个脑袋没被完全炸掉的妖怪摇摇晃晃爬起来,澹台净拿起手铳,对着他打了一发。
没打中。
屋里沉默了。
“年老者,钝也。”桑宝宝面无表情地说。
澹台净:“……”
苏如晦:“……”
他怎么感觉这俩家伙不大对付?
作者有话要说:
桑持玉:说我胖者,杀之。(冷酷)
第100章 帮你找回自己
清河坊,驿馆,新月居。
周小粟坐在白若耶对面,捏着帕子拭泪,凄声哭诉自己命苦,说燕瑾瑜移情别恋,当着下人的面甩她耳光,大冬天让她用冷水洗衣裳,又说燕瑾瑜拱手把他送给桑持玉,桑持玉根本就是记恨她从前喊他小怪物,存心报复。她翻来覆去地说,泪如雨下,说话间偷偷觑白若耶脸色,只见她神色有些疲惫,似乎心不在焉。
“师姐,”周小粟埋怨道,“你有听我说话么?人家劈里啪啦说这么多,你怎么连个声儿也不应。”
白若耶回神,瞧着周小粟皱了皱眉。周小粟今日打扮得很得体,高发髻金步摇,身上还熏了浓浓的梅花香,熏得白若耶脑仁儿疼。
今日的周小粟和那日在宫城遇见的周小粟不一样,从神态到步调,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白若耶往后靠了靠,离她那香味远一点,道:“你还记得我昨儿跟你说过的话么?嫁给燕瑾瑜是你自讨苦吃,现在后悔,晚了。”
她那日压根儿没说这话,她是在诈眼前这个周小粟。
屋里暖炉烧得太旺,周小粟拿起腰扇使劲儿扇着风,泪眼朦胧道:“师姐,你不是说我有事就能来寻你帮忙么?这些话都不作数了?”
没诈出来,尾巴藏得真深。白若耶笑了笑,“行,我这就去找桑持玉去。他在哪儿?带我去寻他。”
“找桑持玉做什么?”周小粟有些着急,“罪魁祸首是燕瑾瑜,得先去找他。”
韩野扮的燕瑾瑜正在驿馆里等着,若白若耶来寻他,他就会想尽办法同她吵架歪缠,一出戏紧锣密鼓地唱下来,他们就能把白若耶绊住,不让她回石巢,给桑持玉和苏如晦争取时间。当然,除了演戏绊住白若耶,他们还在茶碗里下了迷药。两手准备,万无一失。
周小粟笑着给白若耶斟茶,“师姐,说这么多话,该渴了吧,喝口茶。”
白若耶接过茶碗,却一口没喝,“燕瑾瑜是个软骨头,没用。要找得找桑持玉,让他松口,把你放了。他现在是圣子,父亲跟前的红人。父亲对他百依百顺,你要想自由,只有从桑持玉这边下手。走,带我去找他。”
周小粟陪着笑,“是这个理,可是……”
白若耶挑眉,“可是什么?”
周小粟额头上冒冷汗,手里的腰扇越扇越快。她干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啊,他凶神恶煞的,多怵人。”
白若耶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周小粟一愣,“你知道?”
白若耶笑道:“在石巢,对么?”
周小粟手里的腰扇啪地掉在桌上,她忙又捡起来,干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他去石巢做什么?”
“当然是去救澹台净,”白若耶低头看碗里清茶,“原来如此,燕瑾瑜被你们掉包了,那日我见到的燕瑾瑜是谁?该不会是阿晦吧。”说到苏如晦,她的话儿停了一瞬,“桑持玉没有被父亲的灵心天通影响,还探查到澹台净没死。你们今日这出调虎离山之计,就是为了救他。”
“师……师姐……”周小粟有些不知所措。
白若耶朝她伸出手。
“做什么?”周小粟结结巴巴问。
“阿晦给了你与他联络的罗盘吧,罗盘给我。”白若耶道。
周小粟犹豫着。
白若耶拍拍她的肩膀,“小粟,别逼我用强,你是疗愈秘术者,打不过我。”
周小粟从怀里掏出罗盘,递给白若耶。她心里苦涩,苏如晦跟她说师姐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还不信。如今一看,确实不一样了,师姐以前从来不威胁她。
罗盘泛起青光,符纹浮动,白若耶拿起罗盘,唤了声:“阿晦。”
一个清越的男声响起:“师姐。”
白若耶轻叹,“你竟还唤我师姐。”
“你不也叫我阿晦么?”苏如晦的声音很平静,“找我什么事儿,直说。”
“你做事还是像以前一样,太冲动。深入虎穴不是英雄,而是蠢货。”白若耶道,“把澹台净留在石巢,今天的事我当没发生过。”
罗盘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苏如晦道:“太不巧了,我刚刚把他送回离州。”
白若耶不相信苏如晦的话儿,道:“小粟在这里,阿晦。把澹台净带给我,我把小粟还给你。”
周小粟苦了脸,“师姐你好狠的心,你拿我威胁师哥么?”
苏如晦那边在笑,“师姐,你不能动她。”
白若耶攥着罗盘,指节发青。她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苏如晦,我能割你的喉,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动周小粟?”
“师姐,你糊涂了。”苏如晦说,“我说的是你不能,而不是你不会。”
白若耶愣了一瞬,继而发现自己指尖有阵阵麻意。
“师姐你是聪明人,我没指望周小粟那个笨蛋能瞒过你。今日赴约,你一定发现周小粟有猫腻。你还会发现,周小粟一直劝你去找燕瑾瑜,当然,你不会去找,因为你知道燕瑾瑜并非燕瑾瑜。此外,你还会发现周小粟拼命劝你饮茶。你也不会喝,因为正如你猜测的那样,茶里有迷药。”苏如晦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你提防了所有这些,却忘记提防另一点。”
白若耶从齿缝里出声:“香……”
她的对面,周小粟也昏昏欲倒。
“对,我没跟周小粟交代我在她的熏香里放了点儿迷药。”苏如晦笑吟吟道,“我还在你俩谈话的屋子放足暖炉,周小粟热,就会扇风,风一扇,她身上的香就会到处飘。一切都很自然,因为根本不是演的,是小粟自发的行为。自发的行为,你就看不出马脚。这个法子唯一的缺陷是周小粟也会中招,不过问题不大,牺牲师妹套师姐,值。”
周小粟骂了两声苏如晦,头一倒,晕了过去。
白若耶仍苦苦支撑,没晕过去。她的面前,榧木门推开,苏如晦从外头走进来,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桑宝宝。
苏如晦把她扶起来,给她闻了闻薄荷香,白若耶的神思终于清醒了些,眼前模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苏如晦还是老样子,蹲在她身边吊儿郎当。从他的眼神里,白若耶看不出丝毫怨怼和愤怒。倒是桑宝宝,冷冰冰的,白若耶明显能感觉到这厮不待见她。
“你怎么不用镣铐绑我?”白若耶定定望着苏如晦,“苏如晦,你不长记性么?我杀过你,你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苏如晦笑道:“师姐,你不会。”
这次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会”。
“你错了,”白若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手按在刀柄上,“你总是这样,念着旧情,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心软。当初你明明怀疑我,我说几句话,你就信我了。现在我割过你的喉,你还存着无聊的希冀,到这龙潭虎穴里来指望我回头。你的心太善,我这般卑劣,不择手段,你竟然还能原谅我。阿晦,你要记住,我是妖,我的父母都是妖,我出生于雪境的暴风雪。自打我会说话,我就立誓要为我的种族献出我的一切。你我的确曾经情同手足,可是阿晦,为了我的族群,我会把我的手足斩断。”
桑宝宝默默举爪,一截猫爪锃亮闪光。
苏如晦坐得稳稳当当,丝毫没有因为白若耶腰间的刀惊慌。
他轻轻一笑,道:“好吧,你断手断脚我不拦你,我也没有立场去拦你。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很正常。可是师姐,我希望你认清楚与你同行的那些家伙的面目。与恶狼同行,你的路走不了太远。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白若耶深吸了一口气,问:“什么事?”
“你还记得你每日必定要服用的灵息丸么?”苏如晦道,“你还记得你无缘无故的头痛症么?你派来杀我的那个妖怪,神荼,他也有头痛症,他也要服用灵息丸。你没想过为什么么?”
“有话直说。”白若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