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焉的声音沙哑而癫狂,从最里面传来,“你们这些恶鬼,能耐寡人何?!来啊,寡人的人头就在这,谁敢来取!”
师行之神情淡淡,问跟在他身后的宫人道:“父皇这样多久了?”
那宫人低声道:“已有半年多了,先前只说有异响,奴婢等都听不见,整夜整夜燃着明烛,之后又说看见人影,亦不见踪影,起先只在夜里,现在,青天白日都看得见了。”
师焉病得愈发重了,大小事务都落到了师行之身上。
奈何他主政数十年,从未放权,又忌惮太子,不让太子学任何与军国大事有关的任何知识,以至于现在师行之处理器事务也很是吃力。
师行之点点头,拿着看过奏折往里走。
“李暶,你不是想杀寡人吗?”狞笑声回荡在寝宫中,因不能见风,窗子都紧紧封着,四面垂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腐臭味,怕烛火点燃帘子,这一段半点光芒都没有。
好像,在走入坟墓一般。
听到熟悉的名字,师行之脚步一顿。
“你这样遮遮掩掩是什么本事,何不正大光明地来取寡人性命?你来,叫李昭也来的!”
师行之薄唇微抿,撩开帘子,大步走进去。
寝宫正殿,却透亮如白日,各处都点着长烛,经年累月也不熄灭。
更难闻了。
师行之将奏折放到案上,道:“父皇,儿臣来了。”
师焉通红的眼睛猛地盯上他。
师行之已然习惯,跪坐在案前,询问道:“父皇可要看吗?”
师焉看到自己这个素来懦弱的儿子,浑浊的眼珠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这张脸,好像第一次见到一般。
而后,猛地掷出自己手中的汤药碗,狠狠砸向他的儿子。
砰的一声。
宫人惶恐地看过去,但见一道鲜红从师行之额角淌下。
然而无人敢动。
师行之触怒师焉,只会受伤,而倘若他们引得师焉不满,则必死无疑。
“你怎么敢来见寡人?”师焉额上鼓起道道青筋,“你怎么敢来!你不是要杀了寡人来讨好李昭吗?!杀啊,寡人就在这!”
大军节节败退,几乎要退到都城,外面流言不断,居然有人传,倘若师行之手刃生父,则周主非但不会杀他,反而会给他封侯,予一生富贵。
这让师焉如何能容忍?
师行之也不辩解,反而问道:“父皇要看吗?”
他的顺从在师焉眼中就如同默认一般。
从前师焉喜欢师行之的温和恭顺,年岁渐长,却觉得他别有用心,装得不争,不过是为了迷惑自己。
他容不下,却不得不容下。
“滚!”他大骂道。
师行之放下奏折,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太子脸上的伤痕引得群臣震恐。
在他们看来,此刻癫狂的师焉还不如死了更好,先前有臣子小心翼翼地向师焉提出向周议和,称臣以保全宗庙,竟被拖出去,活活打死在了内廷。
师焉要死战到底,他疯了,还要拖师氏一族,拖整个魏国陪葬!
当年若非师焉辱康宁公主,两国此刻还是两姓之好,怎就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
倘若师焉再发疯,连太子都杀了,他们这些臣子又能指望谁?
还不如……
有人悄声提出了一个想法,众人震悚,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杀了师焉,以平周主之怒。
一拍即合。
入夜。
师焉寝宫处灯火通明,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待师行之匆匆赶到时,寝宫庭院内已然安静了下去。
大半朝臣都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被火把照得闪闪发亮,宛如一团团鬼火。
师行之心中升起一种浓浓的不祥之感,他快步跑了进去。
挡风的帘子大半被扯了下来,上面,还沾着不少还未冷凝的血液。
地上湿滑,竟全是人血。
师行之只觉得头晕目眩,强忍着恶心往里走,“父皇。”
血腥气越来越浓。
“陛下。”有人唤道。
师行之以为师焉在里面,跑了过去,“父……”
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唤陛下的人转过来,身上漆黑的袍子都被血染红了。
师行之认识他,他是禁军统领卜英卫,正是上月被打死的文官的兄长,因为兄长,他被杖责六十,足足半月不能下床。
而他身边,那倒在床上,双目暴出,死不瞑目的男人,不正是他的父皇?!
不知道师焉死时经历了什么,身下污秽之物狼藉一片,竟被吓成了这样。
浓烈的恐惧几乎让师行之动弹不得。
“陛下。”卜英卫道。
外面涌进来一群人,口中呼道:“陛下——”
师行之失色,“我?”
一老臣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陛下暴病而逝,请太子上位,与周议和,以终结战事,免除生灵涂炭之危!”
他们已经杀了师焉,不在乎再杀他一个。
倘若他不听话,那大可换一个更听话。
师行之听到自己回答,“好,好。”
他牙齿都在打颤。
于是众臣皆涕泣,仿佛见到了曙光。
师行之僵硬地转头,看向已经僵硬了师焉尸体。
是父,是君,两人之间却还隔着深深仇怨,然而看到师焉死得如此狼狈,师行之却还是红了眼睛。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做不得合格的皇帝。
他确实心软,庸懦,无能。
他谁都保护不了,只能被推着前行。
如多年前的康宁,如多年后的魏国。
作者有话说:
气氛到这了,先更一章,下章完结,今日更。
前天写了包括番外在内一万一,写完晚上去打了球,第二天起来手腕完全肿了,就休息了一天,不好意思。感谢在2022-06-17 21:32:47-2022-06-19 19:1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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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正文完结
“什么?”李成绮霍然起身。
“回陛下,”臣属又说了一遍,“魏国皇帝急病驾崩了,因在战时, 葬仪一切从简, 人已下葬,新帝明日登基。”
葬礼持续了不过三日就下葬,足可见师焉已经尽失人心。
然而新帝登基如此匆忙,说明, 战事迫在眉睫,急需有人出来收拾残局。
谢明月扶着李成绮坐下。
“他死了?”李成绮深深拧眉。
在李成绮的印象中, 师焉一直个高大精壮的男子, 所以李成绮根本没想过,会出现他还没杀师焉,师焉却得急病暴毙这种事。
“疾病暴毙,”他沉吟道:“孤却不相信。”
谢明月柔声道:“师焉行事昏聩, 晚年愈发暴虐无道,”他起身,为李成绮端来热茶,“明为急病, 实则宫变亦无可知。”
茶水温度正好, 李成绮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冷笑一声,“宫变?可惜了,师行之没有那个胆子。”
师行之性格温吞, 谦谦公子, 温润如玉。
可惜, 温吞太过就成了庸懦。
谁都敢发动宫变,唯独师行之不敢。
“既然新君登基,或许不久之后,魏便要来人和谈了。”谢明月道。
李成绮笑,眼睛弯做一线,看不见漆黑的眼珠,却没有遮住原本的锋利,反而令人愈发胆寒,“孤眼下不与他谈,”皇帝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告诉姜涵沅,打下国都,挖了师焉老匹夫的坟,就在国都正阳门那悬他首级半年,尸骨,烧了吧。”
挫骨扬灰!
书房中众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与师焉素无交集,就算师焉先前联军攻周,也不至于在人死之后挖坟掘墓鞭尸。
“陛下此举,或许会引得师氏王族抵抗愈发激烈,不利于我朝长久治之。”有人斟酌劝道。
除却血海深仇,没有听说过哪个皇帝将另一国家的皇帝挫骨扬灰的。
后世史书上,难免要多一残暴之名。
李成绮笑,“言之有理,孤却忘了这一条。”
那人还没等松一口气,便听李成绮寒声道:“谁若反抗,则杀之。”皇帝慢条斯理,“一人反抗则杀一人,百人反抗则杀百人,若师氏全族当真有骨气,举族抗之,那就,灭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