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条红裙子,红裙子是他噩梦中唯一的光。
沈承安从梦中惊醒。
盛霜序坐在床头,面上局促而尴尬地看着他。
盛霜序一脸宿醉后的疲态,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很差,唇色发白。
盛霜序已经穿戴整齐,身上散发着洗漱过后皂角的香气,说:“承安啊,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我昨天晚上没有锁门,幸好来的是你。”
他当然不知道,他连自己醉了酒穿着裙子四处跑都不知道。
“而且,”盛霜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说,“承安,辛苦你了,还帮我做了卫生,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沈承安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翡翠似的眼睛没漏一点儿心虚,说:“老师,我知道我不该打扰您……”
“我来的时候,您就已经醉了,我想着待一会儿就走——然后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能博取眼前人的同情心。
他想和对他好的老师呆在一块,根本不想回去和那样的父亲共处一室。
“我爸打我,我没地方去,就来找老师了。”
“很疼,我的眼睛,”他指了指自己肿胀的眼睛,说,“现在模糊得都看不清您的脸。”
眼前的人果然为他动摇了,盛霜序定定地看着沈承安,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盛霜序说:“你的妈妈呢?”
沈承安这次说的是实话:“我从没见过她。”
盛霜序顿了顿,最终叹了口气,说:“承安,我把我家的备用钥匙给你。”
“你以后想来这里就来,你爸爸找不到这里,就算找到了,老师也会保护你。”
沈承安没想到盛霜序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心中大为感激,恰逢此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盛霜序猛地一拍大腿,赶忙站起身,对沈承安说:“哎呀,醉酒误事,我都忘记了,今天要给同学补课的。”
“我做了早餐,你先吃一些,不介意的话,就在我家里多待一会儿。”
盛霜序特意为沈承安备了新的洗漱用具,就连毛巾也是新的,沈承安对这个家很熟悉,洗完漱直接往厨房走。
盛霜序的家并不大,餐桌就支在厨房里,厨房与客厅间挂了张一米宽的门帘,沈承安可以从帘子和地面间的空隙往外看。
马上要升高三,盛霜序会抽时间为自己的学生补课,地点就在他的家里。不过他补习的频率并不高,大约一两周才会补一次,也看学生的意愿,不愿意找他,他也不会勉强。
像沈承安,他就绝对不会主动找盛霜序学习。
盛霜序一般都会将一切井井有条地提前安排好,他今天搞得有些仓促,都怪他前一天喝了酒。
沈承安歪着头往外看,看到了一双价格不菲的运动鞋,然后是细长的小腿,宽松的短裤,最后是他同班了两年却并不太熟悉的脸,他的班长韶清。
今天来补习的只有韶清一个,他个子不大高,脸生得小巧、精致,笑起来有酒窝。
在沈承安印象里,韶清这个人口无遮拦,嘴巴毒得很,以至于他高中没有一个朋友——然后就被孤立了。
当然韶清也不在乎与自己的同学和平共处,他成绩好家境也好,他有骄傲的资本,便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群他所认为的“乌合之众”。
与被孤立的沈承安不同,韶清是主动脱离了他所看不上的同学。
韶清也看到了坐在厨房里的沈承安,问盛霜序:“老师,您家里还有别的同学啊?”
盛霜序有点不大好解释沈承安的事儿,他不想把沈承安家庭的痛苦捅给别人听,伤他的自尊心,盛霜序便有意编了个谎,说:“承安他也来上课,出来得早,就没吃早饭,我给他吃点东西。”
韶清长长地“嗯”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今天就我一个人呢。”
沈承安可不想为了圆谎真去跟他们一块儿上课,他填饱了肚子,又不想和韶清面对面,便假装拉肚子要去厕所,在厕所里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
盛霜序知道沈承安不喜欢学习,也不主动勉强他来上课——毕竟盛霜序一开始就说好了自愿补习,便任由沈承安在厕所里磨时间。
盛霜序只补一个小时的课,韶清问题很多,便也只上一个小时多一点,沈承安掐准了点,就等韶清下课回家再出去,结果刚打开门,发现韶清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等他出来。
除了盛霜序,韶清看向旁人的目光都带着倨傲,其中也包括沈承安,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要躲在厕所里?”
沈承安没想到这样的人会和自己搭话,下意识说:“我没有躲着你。”
“我只是……不想去上课。”
韶清皱了皱眉头。
韶清冷哼一声,咄咄逼人地说:“你为什么能住在盛老师家里?为什么能在盛老师家吃早饭?”
沈承安并不想和这个来势汹汹的人坦白自己的窘境,他最擅长保持沉默,面对韶清时亦是如此。
韶清并不在乎沈承安的沉默,他往外望了望,见盛霜序并没有往卫生间的方向走,才继续往下说:“沈承安,虽然我和你不熟,但我能感觉出,我们是一类人。”
“我想和盛老师更亲近些,你不要碍我的事儿。”
第11章 爱慕
沈承安不知道这个结论是韶清怎么得出来的,他只明白了韶清很喜欢盛老师。
平心而论,他其实不大清楚韶清的喜欢和自己对盛霜序的敬重感激有什么区别。
总之从那之后,韶清没少主动来盛霜序家补课,他班里的同学一听韶清要去盛霜序家,便都不愿意一起补课,沈承安只要呆在盛霜序家里,就总能见到韶清。
兜兜转转,这个暑假里他们仨总是呆在一起。
盛霜序的妻子高媛媛只消失了一个月,到了快开学的时候,就又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到了家。
沈承安倒觉得没什么,高媛媛以前待他不错,只是韶清不喜欢她,他没有解释缘由——韶清讨厌人向来不需要理由。
沈承安那时不讨厌韶清,也不喜欢他,以前他觉得韶清是只独行的狼,现在韶清在沈承安眼里,就是黏在盛霜序身后的跟屁虫。
但盛霜序的秘密只有沈承安知道,韶清再黏着盛霜序,在沈承安心里,都不如自己和盛老师的关系亲近。
对此他有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得意。
直到开学后,沈承安对韶清逐渐改观了。
他们学校的晚自习允许学生回家自习,韶清平时只在盛霜序看管晚自习的时候留在学校,其余的时候都回家复习。那天沈承安照常在学校上晚自习,盛霜序坐在讲台前写备课,韶清却不在了。
盛霜序落笔刷刷地响,他也没注意韶清的离席,学生有权选择自习的地点,在盛霜序眼里,韶清始终都是他的学生,也仅仅是他的学生而已。
往常这个时候韶清都要凑在盛霜序眼前,即使是晚自习,也时不时地要跑到讲台去小声问题。
沈承安对他的缺席产生了好奇。
沈承安很少会对他人产生好奇的情绪,他在乎的人很少,被人欺负也只会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关注韶清。
他在晚自习短暂的休息时间溜出了教室,在教学楼的后操场发现了韶清。
学校查早恋查得很严,课间总有老师打着手电在操场晃来晃去,韶清坐在器材小屋与学校外墙的夹缝里,堂而皇之地点了一支烟。
烟头的火光像星星似的亮在夜空中。
他位置躲得很好,他抽了小半根,都没被巡逻的老师发现。
沈承安却找到了他,就像韶清曾经把他拦在盛霜序家的卫生间一样,沈承安站在墙边,居高临下地挡住了韶清眼前唯一的出口。
沈承安扫了眼满地的烟头,说:“你为什么不去晚自习?”
韶清的手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样纤细,夹着烟的手指像两截白玉。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韶清,夹着烟的韶清截然不同,叫沈承安陌生。
韶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沈承安,你没有朋友,也没有爱的人,你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沈承安:………
沈承安不懂他的意思。
韶清很喜欢自顾自地说话,或许他就是只想说出来,并不在乎是对谁说:“活着很无聊,沈承安,我什么都有,却找不到活下去的乐趣,甚至别人讨厌我的理由都不能让我的心里难受。”
沈承安在这一刻,发现了韶清的奇怪之处。
他的心情很不好。
沈承安从没听韶清说过这么多话。
“盛老师是唯一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的人,”韶清猛地抬起脸,眼尾发红,“但是待在他身边的时间每多一秒钟,我就要多一秒忍受我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痛苦。”
沈承安安静地听他说话,最终默默地说:“我不懂。”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沈承安确实不知道韶清在想什么,他感受到了韶清这异于常人的脆弱。
沈承安想起自己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张照片,心想,眼前如此痛苦的韶清如果看到了那张照片,不知该作何感想。
不——他不会把那张照片给任何人看。
韶清闷闷地说:“你当然不懂,因为我也不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算了,”韶清叹了口气,盯着整个学校唯一能和他说些话的沈承安看,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说,“你坐到这里来。”
沈承安就坐到了他身边。
韶清把手里的半截烟头狠狠地戳到石灰地上捻灭,沈承安刚刚坐稳,便猝不及防地被韶清抓住了校服领子。
他俩的脸越贴越近。
韶清突发奇想,说:“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吗?就像宝石一样。”
沈承安愣了。
没有。那群人只会歧视他、欺负他,因为他绿色的眼睛。
甚至远在童年的时候,他被当作是绿眼睛的怪物,被同学追着骂“小畜生”。
韶清轻轻地说:“你和别人接过吻吗?”
韶清看着他木讷的模样,懒得再废话,拉着他的领子就往自己嘴边贴。
沈承安脑袋轰的一声,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们要接吻了,韶清就又猛地推开了他,往他胸口轻轻捶了一拳。
韶清嘁了一声,说:“……算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没意思。”
沈承安僵在原地,心脏扑腾扑腾的响,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不,这不是紧张,他能分清紧张,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韶清说:“就当没发生过,你不要说出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一脚踩碎了地上他掸过的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