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廷深失去了耐性,猛地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扯顾忱的腰带。顾忱慌乱之中向后退去,足跟踢到了床榻,两人一齐跌在床上,滚作一团。
“别乱动!”萧廷深低声喝道,“朕不想伤你。”
他硬是把顾忱按在了榻上,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裹着层层叠叠白布的右肩。顾忱生怕他去扯,连忙向旁边躲,一边躲一边说:“皇上您看这不是包得好好的?”
萧廷深险些被他气笑了:“你把朕当傻子玩?你身上有伤还强忍着,以为朕看不出来?别乱动!”
他又暴喝一声,手上用了几分力,连同腿也用了力,硬是把顾忱夹在了自己和床榻之间。他懒得再听顾忱废话,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白布,狰狞可怖的伤口顷刻间暴露在眼前。
萧廷深气得音调都变了:“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他瞅着那道伤,心疼得手微微发颤:“江崇不是保护你吗?就保护成这个样子?赵仲齐不是大夫吗?他是怎么给你上的药!?一群死人吗!?”
顾忱越听越是不对,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江崇和赵仲齐都砍了,连忙说道:“不怪江副统领和赵大夫,是臣自己没注意才裂开了。”
萧廷深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拿出一个青釉小瓷瓶,口气十分不善:“老实点,朕给你上药。”
顾忱脸腾地一下红了:“陛下,这不合礼法——”
“你给朕闭嘴。”
萧廷深粗鲁地拔开瓷瓶的塞子,倒出一些粘稠的、金黄色的液体。顾忱不由得心一抽——他在赵伯庸那儿见过这种药,那位老大夫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凑齐药材,又花了整两个月才配置成功,然后没舍得用,卖了,据说一瓶就价值百金。
这么贵重的玩意儿,萧廷深竟毫不心疼,随手一倒就倒出大半瓶,看得顾忱直皱眉——光是他手里这些,只怕都能值几十两黄金。
“……皇上,”顾忱语气虚弱,“……这太贵重了。”
萧廷深用恶狠狠的眼神把他钉在了榻上,随手就把这几十两黄金全抹在了他的伤口上。力道不轻不重,薄薄一层,涂得很均匀。一边涂,萧廷深还一边皱着眉观察他那道伤口,眼神阴森森的十分不善,眼底还压抑着怒气。
他手法实在熟练得很,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顾忱常年在边境摸爬滚打,受伤是家常便饭,然而扪心自问,他上药的手法只怕都比不过萧廷深。
他明明应该是尊贵的皇子的。
顾忱注视着萧廷深那张英俊的侧颜,心头忽然涌上一点怜意。不知他小时候要遭过多少罪,受过多少伤,自己处理过多少伤口,才能练出这么熟练的手法?再联想起赵仲齐所吐露的事情,顾忱的心不由自主微微一软:“陛下,臣自己来吧。”
萧廷深一声没吭,也没理他,轻柔又迅速地上好了药,接着干净利落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做好这一切,他才看了顾忱一眼,向床榻抬一抬下巴。
“你这几日奔波辛苦了。”他说,“歇会儿吧,晚点再出宫回府。”
顾忱本能地想拒绝:“臣……”
“……就歇息片刻。”萧廷深低声说,“朕想看看你。”
他声音很低,浓密漆黑的睫毛垂下,使得他整个人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他语气太轻了,轻得就像一缕烟,却重重在顾忱心上捏了一把。
他不得不默默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心想只是休息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这是皇上的命令。
……更何况,萧廷深这种语气,实在让他招架不住。
他向后坐了一下,本想着靠会儿就行了,谁知萧廷深抖开了被子,示意他躺下。见顾忱犹豫,萧廷深又用那种很轻的语气说道:“朕只在这儿坐会儿。”
他的意思就是自己不会做什么。
顾忱耳根一热,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不了萧廷深的眼神,只得躺下了。年轻的皇帝就坐在他身侧,替他掖了掖被角,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到了极致。
顾忱想了想,从他进来开始到现在,萧廷深都没有提其他任何人。但他看到伤口时的怒意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会放过江崇。顾忱还惦记着不能让江崇受到牵连,于是轻声开口道:“陛下能否不要降罪于江大人?”
萧廷深的手顿了顿,眼眸一瞬间变得晦暗。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每次有求于朕,都是为了别人。”
他勾了勾唇,却并无一丝笑意:“第一次是为了一个小太监,第二次是为了纯安。现在,你又为了江崇开口求朕,朕知道你心软,心善,总为他人想得周到。”
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几近耳语:“……却从未想过朕。”
顾忱没听清,茫然地问了一句:“陛下说什么?”
萧廷深没接话,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半晌,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你休息一下吧,朕还有事要处理。”
他松开了顾忱的手,站起身,顾忱不由自主跟着半坐起来:“陛下,江大人——”
萧廷深抿了抿唇,说道:“朕不会杀他,也不会杀赵仲齐,不会杀任何一个人。”
“……臣谢过陛下。”
萧廷深对他笑了笑,转过身向寝殿外走去,刚一出寝殿脸色就瞬间一变,面容冰冷,眼中翻涌着杀意和怒气。他冷冷吩咐寝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进去。”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应了。萧廷深拔脚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左手——先前握在手里的青釉小瓷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捏碎了,碎片割破了掌心,整只左手鲜血淋漓,格外骇人。
跟在身侧的魏德全一眼瞄见,顿时吓了一跳:“陛下,奴婢给您处理一下这伤……”
“不用。”萧廷深冰冷地说道,“把江崇给朕叫来。”
第十五章
萧廷深是在书房里见的江崇。
江崇一声不吭,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头抵着地面,额前出了一层冷汗。萧廷深也不说话,就在书案后坐着,冰冷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萧廷深才开口:“朕给你个说话的机会。还有什么话,现在就说。”
“臣无话可说。”江崇声音颤抖,“是臣……是臣没有保护好顾大人,也是臣没能及时发现危险,一切都是臣的错。”
萧廷深冷冷道:“朕不杀你。”
江崇猛地抬头。
“顾卿为你求情,让朕不要杀你,所以朕不杀你。”萧廷深紧盯着他,“但你要记得,你这条命是顾卿救下来的。”
“……是。”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离开半步就三十廷杖,朕就赏你二百廷杖。”
寻常廷杖最多不过五十,二百杖是要把人活活打死还得加上鞭|尸才能凑够数了。就算侥幸没被打死,也得被打得筋断骨折下半身残废,从此躺在床上只能当个混吃等死的废人了。
江崇心里清楚,脑袋也明白,这不过是赏他一个好听的名头,他的结局多半就是留一口气,余生在床上苟延残喘。他本来是害怕的,但不知为何在听到“二百杖”时心中竟然不怕了。他又行了一个大礼,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臣叩谢皇上隆恩。今后臣不能再保护陛下,还请陛下保重。”
一字一字说得郑重,萧廷深顿了一下才挥挥手:“行刑。”
江崇被带了出去。
萧廷深注视他被带走的方向,受伤的左手紧紧捏成了拳,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却仿佛浑然不觉。随后,他扬声说道:“宣赵仲齐。”
赵仲齐被人带进了书房,跪在萧廷深面前。这是自十六年前赵仲齐出逃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赵仲齐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也明白萧廷深的脾性,更看到了江崇的模样,于是行了一礼之后挺直了腰杆,完全没有惧意地直视着萧廷深。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萧廷深并没有来和他算十六年前投|毒事件的账,只不过是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你当年做过什么事朕可以一笔勾销,不再追究,只要你看好你的病人,把她医好。否则,”萧廷深勾了勾唇,“朕不介意召你兄长进宫见一见。”
赵仲齐的眼中划过一抹痛恨,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语调平板地说道:“草民知道了。”
萧廷深挥了挥手,赵仲齐最后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书房。随后萧廷深起身,踱步到了书房中央,沉吟了片刻,唤了魏德全进来:“江崇受多少杖了?”
“回陛下的话,二十七杖。”魏德全觑着萧廷深的神色,“陛下,您真的……”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后一个小太监敲响了书房的门。萧廷深示意魏德全开门,小太监忙不迭地扑进来跪下:“陛下,陛下顾大人在外面,说想见您……”
萧廷深闭了闭眼:“让他进来。”
门开了,顾忱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也很轻,没有半分粗鲁或莽撞:“陛下。”
“你怎么来了?”萧廷深挥挥手示意小太监退下,语气转为温和。他宛如冰霜般的表情在顾忱进来时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的柔和:“朕不是让你休息一下吗?”
顾忱的表情却沉了下去。他性情温柔,从来不会发火,但在愤怒的时候会显得格外平静:“陛下乃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您刚刚才答应过臣,绝不会杀江大人——”
萧廷深脸上的温和消失了,他沉默半晌才说道:“朕没有杀他。”
“二百廷杖。”顾忱轻笑了一下,“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他还能活着。”
“可他会生不如死!”顾忱咬了咬牙,“如果陛下一定要惩处一个人才会解气,那就请陛下惩罚臣吧!走水路是臣的决定,江大人只是奉命行事;之后改道也是臣的主意,因此才耽搁了回京的时间。一切的错都在臣身上,请陛下降罪于臣!”
萧廷深紧紧盯着他,两眼通红:“你就这么想救他?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
愤怒火一样喷发出来,连同血液一起沸腾着涌上头顶。萧廷深骤然高高抬手,眼看就要给顾忱一巴掌,顾忱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咬紧了牙关。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传来,那一巴掌打到一半就硬生生止住,终究没有落到顾忱的脸上。萧廷深攥紧了拳头,掌心被碎瓷片割开的伤口又一次崩裂,无数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却无知无觉,只伸出手,一把将顾忱拽进了怀里。
顾忱顿时呆住了。
萧廷深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死死拥住顾忱,却还记得他右肩上那道深深的伤口,小心翼翼避开不去碰触它。他就像是怀抱着一件珍宝,头深深埋在顾忱的颈侧,近乎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为什么……”他喃喃低语,语调恨得发狂,“为什么你嘴里总是别人的名字,为什么你总是愿意为别人付出,为什么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你不知道朕有多恨吗?……”
这种恨意就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内心,让他一半陷入嫉妒的深渊,一半却还维持着理智。他多想把顾忱拆成碎片,和自己的骨血都融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完全属于自己,再不会被他人所伤害,也再不能被他人所觊觎……可他不能伤害他。
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克制自己,几乎退到了隐忍的边缘。他不能伤害顾忱,于是只能用力抱紧他,攥紧了自己被割得支离破碎的左手,掌心的血沾在了顾忱背后的衣衫上。
顾忱呆呆站在原地,手抬起来也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迟疑片刻,最终只能轻拍了两下萧廷深的后背:“陛下……”
萧廷深的身体骤然绷紧,随即又猛然放松。他突然松开了顾忱,把满是鲜血的左手缩回到袖子里,平静吩咐魏德全:“让他们别打了,放了江崇。”
魏德全应了一声,出去传令了。不多时,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江崇被两名小太监踉踉跄跄拖了进来,几乎是扑倒在地上的。他唇上全是自己咬出来的血,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臀|部的血更是把衣衫都浸透了,看上去惨不忍睹。
“禀告陛下,”魏德全在一旁说道,“总共打了四十七杖。”
“朕今日就放你一马。”萧廷深冷冷地说,“再有下次,朕就和你算算总账。”
“是。”江崇声音低得都快听不见了,“臣……臣谢陛下隆恩。”
萧廷深挥挥手:“滚吧。”
有一个小太监把他扶了起来,江崇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身体,又行了一礼,才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书房。顾忱担忧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拧起了眉。
萧廷深突然开口:“你很担心他?”
顾忱回头看去,萧廷深正凝视着他,眉锁得紧紧的,显而易见的不悦几乎快要从脸上溢出来了。顾忱一怔,没由来想起上一次萧廷深问他“如何看待赫哲”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不禁抿了抿唇:“臣当然担心。”
萧廷深脸色一沉,还没说什么,顾忱就接着说道:“在桐山,是江副统领一路保护着臣,臣自然会担心他。”
他想了想,又真心实意地加上一句:“不过臣等三人能死里逃生,全靠陛下暗中派了内廷卫,臣也要谢过陛下。”
萧廷深脸色和缓了,气也顺了,看上去也没那么不高兴了。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那朕准你去看看江崇。”
“陛下此言当真?”顾忱喜形于色,立即深深一揖,“那请陛下准臣先告退了。”
萧廷深:“……”
他没料到顾忱这么高兴,这么着急要走,突然就有点后悔。但话都说了总不能收回来,只得暗中咬牙:“……你……去吧。”
顾忱转身就出去了。
萧廷深气得一拳就砸在了书案上,左手伤口又一次崩裂,看得魏德全一阵心惊肉跳。他觑了萧廷深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我说陛下啊,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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