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不远,就在屋后面。”沈雁边走边说。
清溪村离山近,沈家又是村子最后一家,从山里流出来的清溪河离他家屋后也就半里地,两人走到屋后一眼就能看到河水,还有特意引水围起来的一片小水塘。
将鸭子赶进水塘后,沈雁也没闲着,在附近找鸡爱吃的草,尤其有草籽的,鸡爱啄,拔出来用长藤扎成一捆捆带回去,要么直接扔进鸡圈,要么剁碎了和麸子谷糠搅在一起喂鸡,鸡可爱吃了,长得也好。
见陆谷弯腰站起的时候身形摇晃,想来是因头上有伤,她指着水塘边上一块自己常坐的白石头说:“你在这儿坐着别动,拿竹竿别让鸭子顺着水跑到河里就成,我到那边去打草。”
陆谷讷讷坐下了,他不敢偷懒,但一蹲一起眼前就发黑,头也晕,只得缓一会儿。
远远的,他听见山坡上传来几声狗叫,立马想起跟着沈玄青出门的那三条狗。
果不其然,真的是它们。
往山坡那边走,树木就多起来,陆谷能看到沈雁的身影,两条细狗从坡上冲下来,想来沈玄青就在附近。
陆谷不敢再看那边了,望向了水塘里游水觅食的鸭子。
很快,沈雁提着捆草就过来了,见鸭子都在,她对陆谷说:“陆谷哥哥,二青哥说太阳大了,让你回去呢。”
头一次被沈雁喊哥哥,陆谷就算是反应过来了,表情也讪讪的,没有过多言语,只问道:“那鸭子怎么办?”
沈雁指着山坡那边说:“那不是大灰,有它看着就成。”
陆谷顺着她手指看去,果然,那条狼青色大狗往水塘这边走来。
“大灰可聪明了,上次大青哥褂子落在地里,就是它给叼回家的。”沈雁和陆谷熟悉了一点,话慢慢多起来,况且她刚才碰见沈玄青,二哥哥跟她说陆谷是新夫郎,身份自然就不同了,给讲讲家里的事也是应该的。
他俩一进门,纪秋月看见了,说道:“正好,药能喝了。”
而等陆谷喝完药后,就被沈雁拉进了新房里。
他知道这是沈玄青的屋子,登时就手足无措,不知是为何。
“二哥哥说了,让你喝了药睡会儿,好歹把伤养养。”沈雁看他身上还穿着昨日杜荷花给的破旧衣裳,就打开陪嫁过来的箱子翻找。
农户人家没多少陪嫁的好东西,一般会把双儿在娘家常穿的衣裳都放进去,好歹给放满了。
当时陆家说好了陪一床新被过来,这倒是没糊弄,不然箱子太轻,他们清溪村过去搬的人都会嚷嚷开来。
沈雁只在箱子里找到两身陆谷的衣服,就再没了,冬衣一个都不见,哪能不知道是被杜荷花给克扣了。
“你要不换了?”她转头问陆谷,见他点头又说道:“那你就在这里睡,不然二青哥回来要骂我的。”
昨晚二哥哥先进了房,她其实有想到陆谷会不敢进去,可她跟卫兰香住一个屋,没法喊陆谷。
要是天冷还能找个由头,但这会儿还是夏天。再说了,昨天她也不知道沈玄青的意思,娘又被气成那样,她哪敢自作主张。
沈雁说完就出去了,还给他带上了门。
陆谷惶然抱着衣裳,怎么都想不透原由。若他胆子大一点,说不准还会猜到一点,可他并非如此,只能照着沈雁的话去做,毕竟是沈玄青的意思。
临换衣裳的时候,他看了眼铺着红被的床,干净归整,远不是他能污了的,于是就去洗脸洗胳膊,连脚和小腿都用手撩出来水洗了一遍,而这里却没有他的布巾,只得坐在院里晒。
幸好沈玄青沈尧青都不在,太阳也够热,陆谷很快就晒干了。
前天夜里,还在陆家的时候,按着出嫁前的规矩,杜荷花不情不愿给他烧了一大锅水,让两个满福婆子给他洗了个澡,浑身都搓得通红,但也彻底干净轻快了。
是以当陆谷换好干净衣裳小心翼翼躺在床边后,心里就没有那么多会弄脏新被的惶恐。他躺下来,只觉身下床褥无比柔软,甚至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他不知道,沈家为了迎娶新夫郎,洗床席裀褥时往水里加了煮出来的香草水,闻着香还更干净,可谓是花了一番心思。
陆谷很久没睡过这样好的床了,在陆家他和陆文住一个屋,有个石头泥巴垒起来的破木板床,即便是这样,杜荷花还常常将他赶到柴房睡。
因着额角伤势的缘故,他时不时会感到一阵头晕,但很快又恢复了,就没有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一躺下来,身心都像是陷入柔软的褥子里,逐渐变得昏沉起来。
陆谷原本只想按着沈玄青的话躺到对方回来,这样沈雁就不用挨骂了,他没想到自己会睡过去,还睡得很沉,连纪秋月进来给他盖薄被都一无所觉。
第7章
卫兰香坐在院里透气,顺手做点针线活,见纪秋月从新房出来,她垂下眼睛缝口袋,问道:“你这两天看他如何?”
纪秋月在她旁边坐下,从卫兰香脚边的针线篮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鞋底纳起来。
“娘,不说别的,起码老实本分,让做什么都去,不言嫌弃,啥事都写在脸上,心思倒比那个陆文好猜多了。”
纪秋月语气轻快,因顾忌着陆谷还在房里睡觉,她嗓音比平时低了些,又说道:“还挺爱干净,睡之前洗了脸脚。”
“就是太老实了,看着有点傻,连布巾都不敢用,我估摸着他挺怕二弟。”
听完卫兰香吁气摇头,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认了,说道:“老实就好,只要本本分分的,能跟老二过下去就好,胆量练练也就出来了。”
“可不是娘,二弟就是话少了些,模样可是一等一的俊,脾气也不错,等处久了,他自然知道好。”纪秋月笑着道,她这样说一个是向着自家人,另一个就是卫兰香爱听。
果然,卫兰香笑了,脸上愁容去了大半,她听见后院有母鸡咯咯叫,就说道:“下蛋了,早起沈雁去收就摸了俩,你看着拾回来,等明儿数上十个凑个整,再拿一吊肉回去看看你娘。”
“知道了娘。”纪秋月边说边起身去拿厨房屋檐下挂的篮子,笑意满面。
她娘前几天病了,但因为忙着沈玄青的婚事,只匆匆看望了一眼,如今婚事过去了,心里难免惦记。
要么说人人都爱听好话,她捡着婆婆爱听的话说上几句,婆婆高兴她高兴,加上沈尧青见她跟婆婆说笑也高兴,这不比什么都好?
如今天气热,母鸡不好好下蛋,价钱上去了,就算放在以往,那也不是轻易能吃的,得攒着去卖钱,这些鸡蛋可算是家里金贵的东西,这两天他们家也是因为成亲这样的大事才能常吃,就这还是提前两个月攒下的。
十个鸡蛋怎么说也是个稀罕物,猪肉油荤重不好多吃,若加上这些鸡蛋一块,也能给她娘补几天身子。
虽然是回娘家,但纪秋月带着这些回去,还是撑起了面子的,叫她那个心眼小爱挑挑拣拣的嫂子没话说。
其他人各自做事忙碌,只有陆谷的整个下午是睡过去的。
等再睁眼,他愣了会神才清醒,对着院子的窗外有人朝里边探看,纪秋月见他起来了,就笑道:“醒了,说你有口福,这不要吃饭了,刚想着叫你。”
昨天在陆家的不快已过去了,愁眉苦脸算什么本事,夫郎既然选定了陆谷,不如一家子和和睦睦把日子过下去。
吃了早饭睡一觉,醒来又吃饭,还没人打骂他,对陆谷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事,赶紧出去帮忙了,生怕慢一步。
卫兰香想通后身上总算轻快了些,正坐在屋檐下收拾针线篮子,陆谷一出来就看到了她,脸上又现出些惶恐迷茫,一下子顿在了原地。
纪秋月见他局促,又想起夫郎的事还没人跟陆谷提点,就笑着说道:“还不喊娘,娘让我单给你蒸一碗鸡蛋羹,可不能白心疼了。”
陆谷胆小是胆小,只有在吓怕的时候才会木讷,平时还是会看一点眼色的,不然早就被杜荷花找借口打骂磋磨死了。
一听纪秋月这么说,他眼睛微睁,似乎是不敢相信,犹豫着小声喊道:“娘。”
卫兰香不是端着婆婆架子的人,没有故意给陆谷脸色瞧,见陆谷让说什么做什么都听话,还算乖巧,便淡淡点头答应了一声。
院子外面传来鸭子的嘎嘎叫声,沈雁提着个小鱼篓,沈玄青跟在她后面,背了两大捆草回来了。
许多人不敢进深山,就常在外围捉野兔山鸡,是以外山上的这些东西比以往少见不说,也都鬼精鬼精的,并非每次都有收获。
沈雁把赶鸭子的活丢给沈玄青,提了鱼篓到陆谷面前来了,她袖子上裤腿上都有泥点,但眼睛亮亮的,把鱼篓拿给陆谷看,说道:“陆谷哥哥,你看,这是我和二青哥逮的,回头炖汤吃了。”
鱼篓里是一些泥鳅和手指长的小杂鱼,卖相虽不好,但炖汤最是鲜美,尤其泥鳅,还能滋补身子。
沈雁这么高兴,陆谷见她要倒出来养两天吐吐泥沙,赶忙就拿了厨房的盆过来。
沈尧青扛着锄头也回来了,一看沈雁身上的泥水就知道怎么回事,比起昨天的愁云罩顶,家里人脸上多少都有点笑意,叫他也高兴起来,揪了把沈雁的小辫子问:“玩够了?”
这两年家里境况不好,沈雁也跟着做了不少事,每天放鸭子打草的活都是她的,有时还要做些针线活,想抽空玩都没法,今天沈玄青没打到兔子,就带她去河边挖泥鳅,这对她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玩耍乐子,自然是乐意的。
“阿嫂,你看他!”沈雁被揪疼了,她又知道自己打不过,急得眉头纠结在一起,连忙喊纪秋月。
“啪”一声轻响,沈尧青后脑勺挨了下,被媳妇踮着脚打了后他才嘿嘿笑着,不再惹沈雁了。
盆里几条泥鳅窜动扑腾,水花溅落在外面,沈雁用筷子蘸了几滴油往盆里滴,这样才好吐干净泥。
傍晚的云染上橘红,风吹散了白天的热意,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和乐又融融,是陆谷十分陌生的场景。
他面前是桌上唯一一碗鸡蛋羹,纪秋月说是单给他蒸的。
没了昨日的苦闷,沈尧青话就多起来,而比起他这个二十几岁的大哥,反倒是小了五岁的沈玄青话少稳重些。
陆谷觉得这碗鸡蛋羹实在太金贵,他根本不敢吃,就往卫兰香那边让了让,说:“娘,你吃。”
喊娘的声音虽然小,但见他还算懂事会谦让,卫兰香心情又好了点,对陆谷有了两分笑意,将碗推了回去。
因着沈玄青已认下陆谷这个新夫郎,往后要和老二过日子的,也算了了她心中一件大事,于是顺口就提点道:“不了,这几天吃得我都不爱吃了,你吃,吃好了伤也就好了,以后还要给我们……”
说到这里,卫兰香顿觉不好,连忙转了个弯:“以后给我们二青做饭洗衣可都是你来。”
她原本想说的话是给沈玄青生个大胖小子,但到了嘴边就知不好,急忙收了回去,可到底是被听出来了,纪秋月筷子一顿,眉眼垂了垂。
“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了。”沈尧青打了圆场,还给纪秋月碗里夹了菜以示讨好。
陆谷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就收敛屏息,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件事惹来别人的不快。
他不知道,纪秋月嫁过来三年了,刚嫁过来那阵家里日子是好的,可没成想沈顺福走了,就艰难起来,连饭都吃不上了,人人都得想法儿干活挣钱,沈尧青就跟她商议先不生。
不然孩子生下来受苦,连大人都得被拖累,奶孩子可不是件容易事,更别说坐月子没滋补的东西,奶ll水可能都不足,所以这三年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况且这事还没法跟人说道,总不能说家里日子不好,养不起,这话说出来,沈尧青都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可那阵日子确实难,不得不这样。
他俩没多说这些,不过沈家其他人是知道一点原由的,可外人不知道,对农户人家来说,娶妻生子都是一道的,她嫁人三年了一无所出,背地里有些闲言碎语,也叫她听了一耳朵去,免不了心里头不舒坦难受。
好在纪秋月很快不低着头了,打起几分精神,卫兰香自知说错了话,特意把她爱吃的菜往那边推了推,说道:“秋月啊,你不是爱吃这个兔子肉,多吃点。”
沈尧青更是没有客气,直接端到媳妇面前了,惹来纪秋月一声嗔怪。
——
太阳落山,又是一天过去了。
夜里不干活,自然是不会长久点灯的,天黑了之后,沈家人各自回了屋歇息睡觉。
陆谷直挺挺躺在床里边,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不敢随意动弹。
按理来说,嫁人后双儿是要睡在外边的,夜里好防着给夫君端茶倒水,可沈玄青一个人睡惯了,外边挡着个人觉得不舒坦,就将他推了进去。
之前进房的时候,门窗一关只剩他俩,陆谷差点被站在床边高大健壮的汉子吓破了胆。
说起来,他还从未和沈玄青离得这样近,甚至因压迫感太强,他都没敢去瞧沈玄青的模样,直到今日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大概知道,沈玄青是冷硬凶恶的,但只要不去招惹就好。
至于长相,他忙着小心谨慎讨生活,还得想法填肚子,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在意,更遑论他人。
两人就这么躺在了一起,陆谷连喘气都是轻微的。
夜渐渐深了,后院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就消寂下去,他以为自己会睁着眼睛一晚,但随着身边的沈玄青没有大的动静,呼吸也逐渐变得沉稳,让陆谷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额角的伤势还未痊愈,让他总感到头晕,身体又因这几年吃不饱亏空了,是以即便白天他睡了一下午,最后还是睡沉了。
第8章
农人一年到头没几天能闲下来的,鸡鸣没多久,山脚下的清溪村渐渐有了人声。
陆谷昨天睡得好吃得好,沈玄青一有动静他也醒了,好歹没睡过头,他不免有些庆幸。
昨天纪秋月和卫兰香的话让他在昨晚睡着之前,弄清楚了自己虽然被卖给沈家,但和那些员外富户家里的下人奴仆是有些不同的,他还要给沈玄青做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