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乐无晏没好气道,“两三次吧,那小子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我几时得罪他了?余师侄说他是什么飞沙门向家传人,或许是因那魔头迁怒于我。”
见徐有冥眸光闪烁,乐无晏要笑不笑地问他:“仙尊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沉默片刻,徐有冥道:“三十年前,飞沙门向氏一千三百口,尽数命丧于逍遥山魔尊之手。”
他的嗓音平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眼神也是平静的,一如当年,自己亲口将这事说与他听之时。
乐无晏想,这人果真是会装的。
乐无晏:“听闻那魔头原本修的是正魔道,因这事逍遥山一夜间扬名天下,玄门中人这才知晓这座深山里原还藏着个修为已达大乘期巅峰的魔头,从此将之视作心腹大患,仙尊也是这般想的吗?所以当年故意设计接近那魔头,与其结为道侣,取得他信任,最后带着玄门百家攻上逍遥山?”
乐无晏的声音里带出讽刺笑意:“仙尊果真是这样盘算的吗?”
徐有冥未答,脊背始终挺拔笔直,侧脸轮廓的线条更锋利冷冽,乐无晏看不清他眼中神色,只能瞧见那狭长的眼尾,在那一瞬间微微垂下。
许久之后,他听到身边人低声道:“他是正魔修,在那之前并未做过滥杀无辜之事,他的父母与他一样,虽与玄门正派所修道法不同,但并非邪魔外道,他们在一次下山游历之时,因一时心软,从异兽之口救下了一个孩童,便是那向家子,向家家主为感激他们,极力邀请他们前去家中做客,他二人去了,却被向家人设计杀害,夺了全部法宝,他去屠了飞沙门,不过是报杀亲之仇。”
乐无晏愣住,猛坐起身,用力握紧了拳头。
徐有冥竟然承认了,这人竟然敢说!
强忍住心头翻江倒海的愤怒,他问:“既然有这般原由,仙尊为何还要亲手诛杀他?玄门正派又凭什么说他是邪魔外道?!”
徐有冥的视线落回他,浓黑双眼中盛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你以为,当真无人知晓内中因由?知道了又如何?他父母终归是魔修之人,谁会相信他们双手是真正干净的?飞沙门被屠了一千三百口,玄门中人只会站在向家这边。”
“更何况,他是大乘期的魔修,天下正道修士少有人修为能与之匹敌,一众魔修皆以他为尊,即便他什么都没做过,玄门也不可能容得下他。”
乐无晏冷笑:“好,就算玄门中人都为了己身利益,是非不分,那仙尊呢?仙尊是他道侣,也觉得他该死,该被你亲手诛杀?”
他看着徐有冥时,眼尾已不自觉地泛红,像是真正委屈了,或许他自己都未察觉。
有暗光沉入面前人的瞳底,徐有冥轻闭了闭眼,涩声道:“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乐无晏几欲呕血,好一个要付出代价,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乐无晏站起身,居高临下望向徐有冥,轻蔑哂道:“原来仙尊也不过是一届凡夫俗子。”
徐有冥却道:“青雀,我辈皆不过肉体凡胎,即便修炼千年万年,得道飞升又如何?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便是仙人亦不能免俗,在人心与法礼之上,还有天道,谁都逃不掉。”
乐无晏一怔:“天道?”
徐有冥定定看着他,沉声道:“是,天道。”
那一息之间,乐无晏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终究什么都没抓住。
山风吹起,迷了他的眼,叫他分外难受。
眼睛疼得受不了之前,乐无晏终于敛下那些沸腾翻涌的心绪。狗屁不通,他差一点又被这人骗了,徐有冥说得再多,都不过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仙尊不必与我说这些,”乐无晏冷道,没有看到徐有冥眼里黯下的神色,“我不想听了。”
半日,徐有冥仿佛叹息一般:“好。”
乐无晏转身回屋,再不想与他说。
翌日,修炼结束,乐无晏才走出东间,甘贰进来禀报,说仙尊请他出去,外头来了人拜访。
“什么人?”乐无晏随口问。
甘贰答:“是泰阳尊者的弟子,说来与您和秦公子道歉。”
乐无晏下意识看看窗外的日头,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啊?
屋外,徐有冥和秦子玉都在,向志远低着头站在阶下,正与秦子玉低声道歉,说昨日之事是他看错了,一场误会,希望秦子玉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秦子玉有些不知所措,乐无晏忽然插进声音:“哟,昨日不是还一口咬定亲眼看到了小牡丹作弊吗?今日怎的就突然改了口?”
向志远抬眼看到他,眼里又转瞬即逝的恼恨,又立刻掩去,面上堆着不自然的笑,讪道:“确实是我看错了,昨日一时情急,出言不逊,还请仙尊夫人勿怪。”
乐无晏翻了个大白眼,并不想搭理他。
这厮从小就不是个东西,当初他父母将这人从异兽嘴里救出送回飞沙门,结果这小子端着一副天真无暇的面孔,将下了散灵丹的果露盛给他父母,他父母看他是个孩子放松了警惕,因而中了向家人设下的毒计,被合围虐杀致死、魂飞魄散,直到他娘临死前放灵鸟回逍遥仙山求救,他才知道事情。
屠向家一千三百口他从不后悔,他只恨当初让向志远这个罪魁祸首跑了。
低三下四的话说了,乐无晏却不给半点反应,这样轻视的态度让向志远分外恼火难堪,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再次与他道歉。
最后被徐有冥打断:“此事过去便算了,你回吧。”
徐有冥声音格外冷淡,向志远心中不忿,却只能道:“多谢仙尊。”
抬头看去,徐有冥眼里却并无他的影子,目光始终追随着身侧那与魔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向志远不甘握紧拳头,不得不告退而去。
人走了徐有冥也未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屋。
乐无晏吩咐甘贰:“赶紧到处都撒些除臭粉,去去晦气。”
甘贰领命,这就带人去干活了。
秦子玉犹豫道:“他今日怎跟变了个人似的?”
乐无晏没好气:“你当他是真心来道歉的?”
秦子玉想了想,摇头:“看着不像。”
乐无晏:“还算不瞎,你别理他。”
他俩说着话,又有人来了,这次是余未秋那小子。
他才听闻昨日之事,怕秦子玉受了委屈,特地赶来安慰,结果来的路上碰到向志远离开,落地便直接问道:“向志远那老小子跑来宿宵峰道歉的?”
乐无晏:“你怎知道?”
余未秋:“果然,刚听说仙尊特地为昨日之事知会了泰阳尊者,这还是仙尊第一次替人出头,泰阳尊者脾气不大好,估计挺生气的,且昨日青小师叔你是不是还当众揭穿了那老小子想另投师门?今日这事宗门内就已经传开了,泰阳尊者肯定觉着脸上挂不住,那老小子若是不来道歉,怕是要被逐出师门。”
乐无晏闻言稍显意外:“仙尊特地去说的?”
余未秋:“是啊,泰阳尊者毕竟是宗门长老,仙尊还是第一次对人这般不客气。”
乐无晏干笑:“他难道不应该做吗?”
余未秋一愣,也是,为自己道侣和弟子出头,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但高不可攀如明止仙尊,做这种事总让人觉得格外与众不同。
乐无晏没兴趣再说,徐有冥是为他出头?怕只是为自己的面子吧!
第20章
入夜,徐有冥在外间的矮几前席地而坐,秉烛书写教案。
明日便是他一年一度的讲学之日,全宗门的弟子都关注着,徐有冥虽是剑修,于道法上同样是宗门第一人,其它诸如符箓、丹药、道器、阵法亦有涉猎,每一次他授课,门中未闭关、未出外历练的弟子大多会去听学,人总是最多的。
徐有冥其人虽冷淡,但于分内之事上,从来恪尽职守、一丝不苟。
乐无晏百无聊赖,坐一旁不时弄出些动静来。
一时捣鼓烛台上的灯芯、听着噼啪声响,一时摆弄笔架上长长短短各样的笔,一时又拿起镇纸从这只手扔到那只手,再重复扔回来。
徐有冥只偶尔瞥他一眼,并不多言。
乐无晏大约还是觉得无趣,拿起徐有冥刚写完的一张纸,上头是几个阵法示例,他随意扫了一眼,撇嘴道:“你提的这些阵法也太浅显了,这不随便一看就能看出破解之道吗,仙尊不是糊弄人吧?”
徐有冥目光落向他:“浅显吗?这些阵法大多出自地阶以上的秘境或上古大能的遗迹里,能破解之人境界至少在炼虚期以上,或是专攻阵修有所成者。”
乐无晏一哽:“是么?哦,那就是我自以为是了。”
差一点就露馅了,乐无晏心下讪讪,将那张纸搁下。
这些阵法于他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他前生不但修为已达大乘期巅峰,在阵法这一块更颇有心得,如今却不能过于表现了,免得再惹人、尤其是惹面前这人怀疑。
“或许你于这方面有天赋,才觉得浅显。”徐有冥却道。
乐无晏扯了扯嘴角:“承仙尊吉言。”
徐有冥看着他欲言又止,稍一犹豫,到底没再说下去,收回了视线。
乐无晏松了口气,便觉没了意思了,趴到矮几上不动了。
身边人温声提醒他:“若是想睡,进去里间睡吧。”
乐无晏没理人,哼都没哼一声,眼睫动了几下,慢慢阖了眼。
片刻后,徐有冥搁下笔,垂眼望向他。
暖色烛光衬得乐无晏眼睫更浓、唇色愈红,面部线条也仿佛更柔和几分,如流光暖玉,恰到好处。
徐有冥从怔然中回神,捡起乐无晏随手扔在榻上的大氅,帮他披到身上,再抬起手,手背小心翼翼地触碰过他面颊。
乐无晏大约觉得有些痒了,于睡梦中抬手捉住他手指捏了一下,又松开。
徐有冥收回手,拇指腹轻轻摩挲过方才乐无晏捏住的地方。
敛回心神,他重新提起笔。
乐无晏没有睡太久,腿脚酸麻时便受不住转醒过来,哼哼唧唧地抱着腿往后仰,被身侧徐有冥一伸手,扶住了。
另一只手搭上他小腿,乐无晏感受到熟悉的灵力入体,滞塞的经脉重归通畅,舒服得脚指头都蜷缩了起来。
“以后别这样趴着睡了。”徐有冥松开手,叮嘱他道。
乐无晏没好意思说让他再帮自己弄弄,踢了踢两条小腿,再坐直身抻了抻脖子,顺嘴问他:“仙尊还要写多久啊?”
徐有冥:“你回屋去睡。”
乐无晏:“不要,我睡不着了。”
徐有冥想了想,再次搁了笔:“走吧。”
乐无晏一愣:“去哪?”
徐有冥已站起身:“既睡不着,便去外边走走。”
自小屋出去,往峰顶走了一段,再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们去的地方,是宿宵峰的另一面。
除了第一次在这边峰顶的祭台上举办结契大典,乐无晏再未来过这里。
山腰处有一片开阔的草场,潺潺水流穿中而过,在月色下泛着盈盈波光。
并肩在水边坐下,徐有冥捡了些枯枝来,生了个火堆。
乐无晏裹紧身上大氅,这边的风好像更大一些,景致倒是不错,夜幕低垂,抬头便可见繁星漫天,仿佛触手可摘。
“这里看星星还挺好看。”乐无晏随口感叹了句。
徐有冥手里捏着根枯枝,慢慢拨弄着面前的火堆,火光映在他黑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