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休明垮着肩膀,垂下头让蓬乱的长发遮住脸,道:“你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季公子。”
“不是便不是吧,”宁钰十分爽快,“我只是来找你的,因为我需要你。”
“需要我?”季休明不禁冷笑,似乎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新鲜得很。
“自然,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需要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地。”
季休明撇开头,不耐烦道:“听不懂你说什么。”
宁钰微微一笑,极有耐心:“以你的天资武功,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归云山庄哪一个比得过,怎么如今那群远不如你之人还过得惬意,你却要将余生烂在这个破酒肆里,再也无人问津?季公子,你真的甘心吗?
“……”
“这江湖上,除了般若教,不会有更适合你的地方了。季公子,你可能对我教误会太多,其实我们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都是些被辜负、背叛、抛弃的可怜人,聚在一起取暖过活,所以我们教中不同于所谓的武林正道,从不计较出身嫡庶、过往经历,你跨入三重朱门,便成了新的人。”
“……”
“何况我很欣赏你,已向如今掌事的右护法举荐了你,他答应说只要能将你请回,堂主之位自然有你一份。”
“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答应你的。”季休明冷硬道。
“归云山庄的江万里与我教有些交往,透露了许多消息,想当初落霞谷一事也有季公子的功劳,这并非是我们初次携手,为何还如此抗拒呢?”宁钰话音一顿,笑了一笑,“季公子泄露破阵之法一事,归云山庄应当已经知道了,但为了维护颜面,消息并未外传,算下来,如今江湖上还都不知道呢。”
季休明脸色一变,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抬眼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宁钰笑意不减:“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季休明绝望地闭上了眼,声音含混,“我不想再跟江湖有任何牵扯了……我不想再见任何人……”
“我明白,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宁钰抬手唤来一名黑衣人,将一个漆绘精美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季休明不明所以,犹豫着伸手打开了盒子,只见其中躺着一副苍白的面具,双眼空洞,唇线笔直,无悲亦无喜。
宁钰的声音温柔:“从此以后,你无须再因这个身份痛苦了。”
季休明瞧着这副面具,突地被一股强烈的悲意攥住了心脏,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颤抖着手拿起了酒杯,洒得酒水洇在衣襟上一点点深痕,如泪一般,他将酒一口吞下,没尝出滋味,只有辛辣呛人。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雪一连下了几日,直到江湖人士汇合,齐围在了般若教下的那天,铅白的天幕下仍飘着鹅毛似的雪片。
天蒙蒙亮,九渊山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遍山银装素裹,枝桠间堆得晶莹,山间显出了冬季独有的寂静,半点声响也不闻。
山河盟的新任盟主孟思凡是与三大门派商议了许久,才将发起突袭的时辰定在了此刻,再晚一些天色大亮,恐怕般若教立即察觉,而再早一些四下还昏黑着,哪怕众人对着戚朝夕画下的地图记熟了,也敌不过般若教对地形的了然于胸。
于是江湖众人藏在风雪声中悄然行进,沿途没遭遇什么阻拦时已觉得纳闷,等真摸到了九渊山下,望着空寂的皑皑山岭,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了起来。
“盟主,您看这是个什么情况?”有人压着声音问道。
孟思凡没立即回答,先看向了跟在后面的戚朝夕。
正是日出前最冷的时候,江离本就不耐寒,一路走来更被风吹得透凉,戚朝夕握着他的手,下意识搓捏着他冰块似的指尖,仿佛在摩挲珠串,见状只粗略一扫,道:“雪地上平滑无痕,起码从昨夜起就没有守卫巡山了。”
广琴宗的宗主林示笑道:“莫非般若教是要请我们上山?”
“会不会是那个尹护法自知不敌,已经趁我们没发觉的时候弃教逃跑了?”江兰泽搓着手掌问道。
“不会,”青山派的沈慎思道,“先到的门派一直驻在附近镇子上盯着,从没见过般若教有人外出,更别提逃跑。”
孟思凡开口问道:“戚大侠有何看法呢?”
戚朝夕眼望着上山的长长雪阶,道:“此次参与围剿的武林正道与般若教的力量差距显而易见,以我对尹怀殊的了解,他不会选择胜算甚微的正面交锋,而会极尽所能地设下计谋来削弱我们的力量,眼前这个,应当就是第一道。”
说着,戚朝夕随手折下了一截枯枝,注入劲力掷向了前方,枯枝笃的一声插入雪堆,除此之外,再无动静了。
江湖众人的神情不禁复杂了起来。如此情形,他们大多也觉得有诈,但偏偏半点不见端倪,教人无从下手,说出去是武林正道声势浩荡地聚集于此讨伐魔教,可对着一片空无人迹的雪地犹豫不前,实在令人颜面扫地。
孟思凡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见一个手提重剑的男子越众而出,一边走上前去,一边嗤笑:“什么阴谋诡计,我看是故弄玄虚的空城计,看看把你们吓得大眼瞪小眼,一步都不敢迈了!”
“哎——”旁边人想要拦他,可见他一脚踏上了石阶,无事发生,不由得缩回了手。
男子哈哈一笑,大步迈上:“怎么样——”
倏然有破风声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那男子已僵在了原地,后续的话音消失了,唯有血腥味散在冷风中。
众人大惊,纷纷急退了两步,定睛再看去时,那男子仍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
“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颗红珠子悬在了空中,渐渐延伸成从男子脖颈中拉出的一条红线,往下滴落着血,众人细看之下,才隐约瞧出有数根银白色的细线交错在男子的周身,其中一根线横过半空,割开了男子的喉管,血液顺着流淌,才将这融入雪地背景的丝线显出了形状来。
“是千丝弦,”戚朝夕迅速判断了出来,“方才有雪地下的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看来这埋伏需得人踏上去才会触发,树枝石块试探不出。难怪山上的巡卫都撤走了。”
他拔剑前挥,剑尖如流水般切下,丝弦纷纷断裂,那男子身体失了支撑,仰面倒滑下来,表情还凝固在大笑时,气息早已断了,只有喉咙上的那道红线汩汩淌着还冒着热气的血,将雪地化得一团湿红。
“这要怎么过去啊,不知道底下藏了多少埋伏。”江兰泽望着无尽的雪地,“既然不踩碎就没事,那我们先将雪扫开,清除了埋伏再走?”
“行不通,”沈慎思道,“般若教很快就会察觉,不会给你时间清扫的。”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又落在了戚朝夕的身上。
“埋伏本身并不复杂,想要破解倒也简单。”戚朝夕道,“随便找些人先趟过去,然后将千丝弦切断就成了。”
话未说完,众人看他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异样,戚朝夕便十分自然地转了个弯,笑道:“当然,拿他人性命垫脚是魔教所为,诸位断不会做这种下作事,只是除此之外,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其他人更是一筹莫展,甚至有人低声提议:“要不先饶魔教再活几日,咱们等雪化了再来?”
孟思凡脸色登时一凝,听出这是萌生退意了,他们在这山前已经犹豫了太久,最易消磨斗志,而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他更明白,一旦今日退去,他辛苦筹划才聚起来的这帮江湖人士只会如一盘散沙,再难重来。
“我来开路。”孟思凡开口掷地有声。
“什么?!”众人惊讶地转向他。
“大师兄不可以,这样太危险了!”魏柯急道。
孟思凡一手制住魏柯,坚定重复:“由我在前开路,斩断那些丝弦,你们跟在后面踩稳了我的脚印,便能确保安全了。”
林示宗主赞许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不妥。”戚朝夕道,“在场这么多人,踩着脚印排成一长队行进,简直就是给人当活靶子打。”
“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何况这世上能有多少十足把握之事?”孟思凡朝众人郑重一抱拳,道,“倘若诸位信得过我,就随我一同攻上般若教,我会拼力速上,减少遭受偷袭的时间,诸位再多加防范,我相信这一关绝不会拦住我们的脚步!”
“好,我们随你去!”不知哪派的掌门当先应下,说着解下身上软甲,让弟子捧到了他面前,“你有这般胆识,我算真心实意地服了你这个新任盟主,这是我派至宝金丝软甲,你穿上,那千丝弦便伤不了你。”
其他人也被孟思凡的话打动了,脱下各自护腕、护颈等物件,送到了他面前。
孟思凡全没料到这情形,盯着手里沉甸甸的软甲,又看看众人催他换上的神情,竟显得有点儿呆,身旁的师弟师妹们拿不出什么,便一叠声地叫着“大师兄你要多小心啊”,他心头久违地一热,忙垂下眼,将护甲都换上了。
再不多言,孟思凡回转过身,拔剑出鞘,毫无犹豫地踏上了积雪覆盖的石阶。
破风声又起,可孟思凡更快,他在抬步时便是起手式,长剑飞旋而过,银白色的丝弦冰棱般纷纷断落,他的脚步也快,仿佛这世上全无可阻挡他之物,哪怕不防被几根斜刺里的千丝弦割伤了脸颊,也丝毫没有慢下。
江湖众人与他隔了段安全距离,望去时,瞧不清那些凶险细丝,只觉他是在这漫天大雪中纵情舞剑,酣畅淋漓。
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稳稳地踩住了孟思凡留下的脚印,迅速跟上,宛若一条深色的长龙窜上了雪山。
行至半山腰时,般若教终于忍不住现出了踪迹。远处黑影隐约一闪,下一刻风声携着无数尖啸扑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如一团黑云压下,众人急忙举起兵器抵挡,虽一直有所防备,但正如戚朝夕所说,他们的身形活动不开,避无可避,导致不少人中箭,甚至有人不慎跌倒雪地,引得数根千丝弦倏然抽起,血溅当场,还殃及了周遭旁人,一时间情况颇为惨烈。
戚朝夕挥剑挡去箭矢的同时,探手抓住了江离的手臂,带着他飞身跃起,江离瞬间明白了戚朝夕的用意,于是足尖点过林木梢头,蜻蜓点水般掠向前去,捕捉到了那些躲藏黑影的所在后,翻身落在了般若教众的正中。
这雪地下不知埋藏了多少陷阱,而般若教所在之处,必然是最安全的,他们既然现身,事情就容易多了。
果然,江离踩到了厚实的雪,听到的只有脚下细微的咯吱声响。
般若教众一惊,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深入敌中,扬刀一齐围了上去,这时却听上方衣袍翻飞的声响,一人仰头看去,只觉视野一花,肩上一沉,便再无知觉了。
戚朝夕跪压在两个黑衣教众肩上,双手按住了两边头颅一拧,膝下的身子软倒下去,他这才落到地上,再度拔剑出鞘。
后方的江湖众人见状,也想通了其中道理,轻功较强的纵身跃起,踏过枯枝树杈跟上,轻功差一些的也不再被动于雪地中,翻身踩上了已在林中纵横出现的千丝弦上,更灵活地应对来袭。
孟思凡顶着不时袭来的箭矢,前进的速度仍未减缓,随着他的一声大喝,终于斩断了最后一段丝弦,一步跨入了踏踏实实的雪地,仅是稍作喘息,他便加入了与般若教的混战中。
而般若教被这些急扑上来的江湖人牵制住了,无暇再朝后方放箭,剩余踩着脚印行进的江湖人得了机会,全力前冲,杀入了安全地带。
如此一来,局势顿转,般若教众本就势单力薄,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江湖众人只得且战且退,不多时,便被逼到了三重朱门之下。
三重朱门既是般若教的前门,又仿若般若教的象征,它在漫天大雪里巍然矗立,白雪映衬下的暗红色莲花缠枝纹路的柱身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血腥与绮丽。
江湖众人士气大振,一举闯过了三重朱门。甫一踏上般若教的石板地,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甜腻醉人的香气。
孟思凡意识到,这就是戚朝夕所说的教中人日夜焚沐的毒香,为了对付这些江湖人,如今烧得更浓了,空气里简直要渗出蜜来。好在他们出发前服下了戚朝夕配制的解药,眼下虽然被这香气熏得有些头昏脑胀,但并不影响行动,孟思凡定了定神,提剑大喊:“除魔卫道!随我杀——!”
他身后一呼百应:“报仇雪恨——!”
黑衣教众潮水般从各处楼阁殿台后涌了出来,两方交手不过几招,却见黑衣教众们摸出了几枚烟丸,这玩意在平川镇外尹怀殊埋伏江湖人时出现过,当时里面装填的还是毒香,此刻却爆开了一股淡青色的气体,腥臭难闻,离得最近的几个江湖人乍一闻见,脸色登时发黑,膝盖僵硬地栽倒在地,被黑衣教众一刀割下了人头。
其余江湖人赶快互相搀扶着随孟思凡连连后撤,许多黑衣教众见此怪笑出声,乘胜追击,突然见又一队江湖人杀了上来,出手如电,行动间竟完全不受影响。
黑衣教众们急忙后退,有一人抓出了满把烟丸,正要狠狠掷下,可他还没来得及用力,便看到自己的手臂泼血飞起,烟丸从掌中天女散花般洒落,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唯有一枚烟丸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接住了,戚朝夕拿到鼻端轻轻一嗅,瞧着对面笑了:“尹怀殊的这些伎俩还真是不出我所料。”
原来般若教所燃毒香只能以毒攻毒克制,解药中有七分是控制了剂量的毒药,而烟丸中的正是诱发这些毒药的引子,也正因此,那几个江湖人才会发作得那样快。
于是这一队江湖人选择不服用解药,皆以面巾覆住口鼻,尽量少吸入毒香,除开一个全然不受影响的戚朝夕,其他人都是以深厚内力强撑着的,虽不能久战,但与孟思凡所率的那一队交替配合,足以对付般若教。
戚朝夕蒙面的模样于般若教而言分外熟悉,他这一笑,黑衣教众只觉头皮一炸:“左……左护法?”
戚朝夕笑道:“是我。”
有人抢先反应了过来,高呼道:“杀了叛徒!拿他的人头去领赏!”
般若教与江湖人再度厮杀起来,更多的黑衣教众围住了戚朝夕,给了这位曾经的左护法充分的重视。
戚朝夕漫不经心地想到,曾经的自己,恐怕料不到有一日能以敌人的身份,在这记载他半生的教中大开杀戒。
在落雪的洁白与教中人的黑衣之间,是问水剑青色的锋芒闪现。
.
与此同时,江离与江兰泽带着归云山庄的众人朝着般若教的后山赶去。
江离受《长生诀》反噬的体质本就虚弱,无论是服下含有毒药的毒香解药,还是直接吸入毒香,戚朝夕都觉得不放心,所以在与孟思凡商议过后,让江离带着归云山庄兵分两路,前往后山的蛊室。
“我对孟思凡说,虽然这种天气毒物冬眠,尹怀殊有很多招数施展不出来,但那些蛊虫我毫无了解,保不准他藏了什么阴毒办法,所以还是先下手为强,这是实情,怎么算我诓骗他?”
临行前,戚朝夕还将一个填满了切碎药材的香囊塞给了江离,道:“这里面除了寻常驱虫驱蛇的药物,还有我以前从易卜之那里得来的香丸,应当对付蛊虫有些用处,但你仍要处处小心,不要总觉得自己的武功足以应付就无所顾忌,遇到什么都敢往上冲,上次虚谷遇蛇你还敢往蛇嘴里闯,就数你胆子大……你笑什么?”
江离忍着弯起的嘴角,道:“好啰嗦。”
戚朝夕抬指弹在了他的额头上:“批评你呢,还笑,态度一点儿都不端正。”
江离揉了揉额头,却再也忍不住笑意:“知道了。”
思及此,江离禁不住摸了摸怀里的药囊,低头时还能闻到幽幽的苦香,他眼底不自觉又浮现了一点笑,再抬头时却骤然变了脸色,刹住了疾驰的脚步,同时一抬手拦下了身后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