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言疾步赶往青山派的院落,凌厉剑气在身前扫开一片空地,可越往前走毒虫聚的越密,清不干净便踩出了一路黏腻的虫尸。此时此刻青遥或许还在毫无觉察地熟睡,可即便醒了,身负重伤又怎么应付得了这局面?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不久前,山河盟三家在正厅与魏敏道过了别,沈知言等在门外,沈慎思将他拉到偏僻处后,沉声这样问他。
“我想带他回去。”
“带回门派?”沈慎思不同意地皱起了眉,“他偷窃秘籍,在青山派只有死路一条,你能当作无事发生,那也得先问问旁人愿不愿意!”
“……”
“再者说,他会愿意跟你回去?难不成拿绳子给他捆回去,然后关一辈子?”
“大哥,我……”
“你怎么就不肯承认青遥死了呢?”沈慎思恨铁不成钢,“对着张皮一厢情愿,可现在人家眼里你什么东西都算不上,荒唐不荒唐!”
沈知言脸上血色尽失,将唇紧抿成一线,没有回答。
等了半晌,沈慎思有些不忍心了,扭过头不再看他,忽然道:“沈端行那小子,比试前你是从花街柳巷里把他逮回来的吧。”
沈知言微微一愣,不知怎么问起这个,答不出口,不过显然大哥也不是疑问的语气。
“不成器的玩意,你不知道教训,还帮他遮掩着瞒我。”沈慎思骂完,才缓了语气,“你在房里的时候,端行跟我说:早知道这场比试就把二哥支开了,他宁愿擂台上的那刀当头落下来,也不想你遇见那个人。”
“……”
“知言,你是青山派掌门的儿子,江湖中出类拔萃的俊杰,父亲师叔们谁不疼你,弟子们谁不敬你。更别说端行,我和父亲的话他有时听不进去,可你说的他都会听。”沈慎思道,“魔教区区一个尹怀殊,何德何能,凭什么让你这么作践自己?”
沈知言指尖颤动,惨叫声却抢先一步响起,不知何时他们脚边爬出许多虫子,沈慎思迅速判断了情况,不及交待便朝声源处奔去。沈知言几乎没有一瞬犹豫,便朝着反方向去。
说什么作践不作践的,其实他没想过那么多,他仅仅是想看着、好好守着青遥。
转过拐角,离院落就不远了。一群护院打扮的男人迎面逃来,试图拿棍棒驱散毒虫已够狼狈了,后面两个还拖着个哭喊不断的妇人。一见沈知言,妇人猛地来了力气,挣开桎梏,扑跌过来。
沈知言不由得脚步一顿,就被妇人拽住了袍袖,只听她叫着:“大侠,你救救我女儿,我求求你……”
护院领头的认得他,忙要扯开妇人:“沈二公子,快逃吧!不是咱们心狠,她这女儿是个傻子,又滚在那边虫堆里,神仙都救不了啊!”
庄里呼喝喊声四起,乱成了一锅粥,沈知言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虫潮里栽倒了个小姑娘,手足乱舞乱蹬,周遭毒虫急不可待爬上了她的身体,漫上的青灰色要将她吞没。
妇人干瘦的手攥得更紧,声泪俱下:“求求你,我男人走的早,就只剩这一个姑娘了,这是我的命啊!求你救救她……”
沈知言心急如焚地朝院落方向望了一眼,将妇人一把拉起,点头道:“我去救她,你们先走,放心吧。”
他纵身跃进虫潮中,本想速战速决,然而直到此刻才明白护院为何要强调这是个傻子了。小姑娘痴痴傻傻认不出人,又受了巨大惊吓,根本不懂配合,沈知言伸手捞住了她,下一刻反被胡乱甩脱了。
“别怕,别怕……”他边柔声安抚,边半跪下身,也不管毒虫会不会趁机爬上,半拖半抱地把小姑娘揽了起来,她却愈发失控地挣动,甚至沈知言都几乎要按不住。
她哭喊得愈发惊恐,沈知言迟缓地意识到了什么,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身后是如浪潮般起伏的毒虫,可仿佛有谁一剑分海,劈开了一条道路似的,尹怀殊自远处缓步走来,赤足散发,似乎是刚下床。
这些毒虫生有灵性,能敏锐地分辨出更凶险致命的剧毒,不待尹怀殊走近,便纷纷朝两旁退去。
沈知言蓦然发觉并没有毒虫爬到自己身上,甚至钻进小姑娘衣裙里的毒虫也在疯狂逃离。他低头看了看衣衫上浸染斑驳的血迹,这是尹怀殊搂住他时蹭在他身上的,即便干涸,却依然连毒虫都不敢傍近。
“……青遥。”
尹怀殊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跃上了聚义庄的高墙,夜风掀动起了长发。
沈知言无法抛下怀里的小姑娘追上去,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小姑娘被捏疼了但又挣扎不开,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鲜血滴落,他好像不知道痛,只是怔怔地望着墙上的身影。
尹怀殊若有所感地偏头望来,眉心紧蹙,末了什么也没说,嘲弄般地扯了唇角,一跃而下。
庄外守着黑衣的般若教众,口中唤着恭迎堂主,引他去到庄后的林中。
“右护法,”尹怀殊垂首行礼,“一切按您计划。”
比试胜负算什么,将山河盟一网打尽才是正题。
“做的还不错。”易卜之立在枝叶繁茂的树下,目光仍盯向庄中。为了躲开毒虫,许多江湖人都避到了屋檐之上,他摆了摆手,围在墙外的黑衣人同时搭箭弯弓。
“放箭!”
江离猝然回首,箭雨蔽空压下,他单手将攀着檐角的婢女拉上来,另一只手拔剑出鞘,挥扫开扑面的箭矢,然而难免有些扎在了檐瓦上,脚下便跟着一阵震颤,吓得婢女瑟瑟发抖地趴着,一动也不敢动。
地上已全被毒虫覆满,房檐上的众人同活靶子无异,有武功傍身的江湖人还稍好些,庄中的仆从婢女被拎到房上后腿都软了。
江离放眼望去,一片混杂中分辨不清有多少人被射伤,但无论如何,绝不能继续在房檐上坐以待毙。
戚朝夕突觉袖角被扯了一扯,回头只见江离说了句什么,可惜周围嘈杂,没能听清:“什么?”
事态紧急,不知下一轮箭雨何时会到。江离干脆踮起脚,拽过他的衣领,贴着耳际道:“石桥那边的地道。”
这话言简意赅,戚朝夕却听懂了,比起房檐上警惕着当活靶子,不如先躲在地道里,也好有余力去商议出路。他跟江离对视一眼,不多废话,轻如燕起般几个起落,便落在了青山派聚集的房檐上。
担着主持大局重任的沈慎思满脸焦灼,见他一惊:“戚大侠?”
戚朝夕敷衍地点了头,转眸找到了魏敏,故意提声问道:“魏庄主,这庄中难道没有避难用的地道吗?”
魏敏正瘫坐在檐上,双手紧抓着身下瓦片,生怕一不留神摔下去,但又放不下面子,脸上勉强维持着镇定。此刻他眼见众人随这声问话看来,表面的镇定也几欲崩裂,满头汗出:“……有倒是有……只是……”
只是他哪料得会有今日这遭,为了设计程居闲,早把那条地道给封成了死路。
“……只是弃用已久,无法借它离开了。”魏敏艰难道。
众人眼中刚亮起的光彩顿失,沈慎思却在思忖:“地道里容得下多少人?”
“这不成问题,足够!”魏敏忙道。
沈慎思打定主意,突又一道人影掠到身旁,是沈知言,怀里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手腕上还添了一抹血红。
沈慎思皱起眉来:“你怎么搞的?”
“没事。”沈知言苦笑了声,将小姑娘交给一旁的弟子。
即便不提,沈慎思心中也猜了个大概,索性抛开这事,直截了当地说了下一步打算。
“……要穿过这满地毒虫去地道的话,”沈知言指尖摩挲过衣上血迹,抬首道,“由我开路吧。”
几乎在沈知言跃下房檐的同时,第二轮箭雨铺天盖地地袭来。在青山派的指挥下,伤弱者被身旁人搀扶起来,紧跟上沈知言的脚步,刀兵与箭矢频频击撞,金石之声与呼喊声交杂如沸。
浑浊空气里浮动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道,江离缓缓吐出一口气,强压下体内愈加鼓噪的心跳。他正要追上那行人,不料这方钉满箭矢的瓦片已然岌岌可危,刚一动作,便哗啦作响地碎了下去。
江离身形陡然一空,未及反应,却先被人伸手牢牢揽住,携他一同前掠而去。
他有些错愕:“你怎么……”
“折回来看你笑话。”戚朝夕留意着脚下毒虫,抽空瞥了他一眼,“看着挺瘦的,怎么还能把房给踩塌了。”
“……你踩也塌。”江离道。
戚朝夕笑了声,转眼就到了石桥边的草丛。原先压住入口的假山被几个膂力过人的江湖人齐力搬开了,最令人惊奇的是,沈知言守住入口后竟再无毒虫敢近,众人感激钦佩,更安了一分心,慌忙躲入地道。
而沈知言直到确认再无人后,抬手脱下了染满血迹的外袍,他垂眼瞧了半晌,终是在沈慎思的催促下也进入地道,用外袍遮住了入口。
毒虫仍在疯狂爬动着,可砌在地道洞壁的石砖严丝合缝又坚实,它们无法钻透,又不敢靠近那件衣袍,落叶般的簌簌声仿佛充斥天地,响得惊心可怖,像是失了猎物的急躁,又像对剧毒的畏惧,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始终没有接近。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即便魏敏一口保证说地方足够,可一条地道终究不会有多宽敞。全庄上下的人挤挤挨挨地缩在一块儿,头顶几尺上是毒虫爬过的簌簌声,身旁是伤者痛苦的呻吟声,几只火折子的微弱光亮映出众人凝重脸色,暂时安全后反而都陷入了更深的惊惶忧虑。
“兰泽,怎么不坐下歇息?”季休明不解问道。
因为不确定是否会再有异变发生,所有人都席地而坐抓紧时间休整,只有江兰泽还站着,好似平野上的孤木,既突兀又奇怪。这半大少年闻言低下头,软缎靴尖踢了踢地上的沙砾石子,满面为难:“这……怎么坐啊?”
季休明微愣,随即脱下了外袍,叠好放在了身旁空处,这才招呼他:“坐在这里吧。”
江兰泽小声地道了谢,挨着季休明在衣袍上坐下了。
两人动静尽管不大,却依然落到了不少人眼中。
江离听到不远处有个年长的声音在低低叹息:“少庄主竟然娇惯成了这个样子。江老盟主啊,不疑失踪、惊澜不复,您的归云山庄难道真的要后继无人,就此没落了吗……”
这些年来,身为天下第一,归云山庄的名号却总被没落一词紧咬不放。
二十四年前,正在江湖人翘首期待着《长生诀》是否真能使人韶华永驻时,老盟主江鹿鸣突然离世了。
据传是七杀门在当年围剿之后四分五裂,其中一支得了门主传授的魔功,潜藏修习多年后终于发起复仇,趁江鹿鸣闭关的紧要时候杀入了山庄。一切发生与结束都太快,仅用了一天一夜,七杀门这支余孽就已被全力剿灭,然而归云也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江鹿鸣强行出关导致内功激荡,最终与对方同归于尽,庄中弟子死伤无数,甚至连他的长子也丧命于此。
归云山庄挂起重重挽幛,像在初秋就落满了雪。
各大门派收到消息时,只来得及一声哀叹。没过多久,另一种声音跟着响起:既然江鹿鸣已死,山河盟盟主之位该落在谁的身上?归云山庄还有资格坐着天下第一的位子吗?
于是继任庄主的次子江行舟,一身丧服麻衣,红着双眼在山庄中设下擂台。他竭尽全力,击败了所有挑战者,稳住了归云山庄的天下第一,成为了山河盟的第二任、也就是现任盟主。
而最令江湖人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比试中江行舟所使的是传承百年的归云剑法,内力真气也毫无《长生诀》的痕迹。
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猜测是江鹿鸣的离世太过突然,还没来得及传授心法与剑法,甚至有可能,七杀门其实是冲着《长生诀》来的,心法秘籍在混战中已经不知所踪了。
无论如何,归云山庄确实剥落了《长生诀》的神秘荣光,天下第一庄失了几分颜色,但地位仍旧稳固。出乎意料的是,归云没有在当时轰然倒塌,却一点点地倾颓了下去,许多年再没出过武学出众的人物,唯有义子季休明可堪一提,何况江行舟近来染病,而他这独子江兰泽显然难当大任。
江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戚朝夕耳尖听到,以为他在为眼下的情形苦恼,又见少年低头垂眼,少了平素的冷淡,瞧着倒是挺招人疼的模样。戚朝夕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
江离猛一皱眉,转过头就要警告他拿开手,却正撞上戚朝夕的目光,对方居然冲他笑了一下,有些安抚意味藏在里面。警告的话在舌尖滚了一遭,末了终被他给咽了回去。
算了,江离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摸一两下也不会少块肉。
那边三大门派自坐下后就商议起了解决办法,思来想去却总卡在满地的毒虫上。倘若仅仅是聚义庄被般若教团团围住,集众人之力未必不能攻破,然而眼下毒虫四涌,连个立足之处都没有,又何谈还击?轻功厉害到能脚不沾地的没有几个,更别提还有伤者和不通武功的仆从。
“这虫子难道就没办法对付吗?”沈端行道,“二哥,要不然将你那件驱虫的袍子撕开,分给大家试试?”
沈知言摇了摇头:“你即便是把我一并撕开,也不够这么多人分的。”
被虫子钻入体内的那个江湖人已经不再挣动了,他瘫软在地上,脸上泛起了一层死气的青黑。林旷歌探着他的脉搏,着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不能再拖了,我们得尽快想法子离开。”
“可要怎么离开?”
“我有个办法。”
地道里倏然一静,众人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江离迎上数道既惊又喜的目光,重复了一遍:“我有个办法。”
沈慎思最沉得住气:“说来听听。”
“毒虫无法解决,那就避开。只要我们有立足的地方,离开就容易多了。”江离道,“可以在箭身绑上布带,要足够长,一端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由箭射入院墙,就如蜘蛛结网一般,在庄内拉出一张网来。但凡懂些轻功的人,就足以在上面借力行动。而且离开时点燃这张网的一端,整个庄子都会随之燃烧,满地的毒虫也就解决了。”
“听起来很厉害。”沈端行忍不住道,“可最关键的是,我们去哪儿找来那么多那么长的布?”
江离没有答话,视线投落在了魏敏身上。
他记得照月曾经提过,魏敏手下有绸庄的生意。
听到要烧庄时,魏敏脸色已经有些不对,但他经商多年,留得青山在的道理自然明白,性命比什么都要紧,于是咬牙忍痛,还摆出了笑脸配合:“这不成问题,我庄中仓库里多的是绸缎,弓箭也足够。”
“不过我腿脚不算灵便,实在怕拖累诸位。”他伸手拍了拍魏柯,“就让犬子带你们去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