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的唇角蠕动了一下,他看着此时所居住的简陋茅屋,又想起京城的繁华,不发一言。
“六年前先帝引我入仕,那时候的大庆朝各州府各自为政,刺史如同一个个土皇帝,比那曾经让小公子拍案怒骂的汪兴国还要狠绝三分,哪怕没有天灾,百姓种地一年的收成能分到手中供养一家人口过冬的粮食也不足半成。”杨晏清见萧允比起前几日冷静了一些,于是也愿意多说一些,“其实那个时候,如果青州失守亦或者靖北王举兵谋反,大庆根本支持不到现在。这也是为什么在陛下登基之后,我会那么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斩杀作乱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只为在最短时间内平息内廷之乱。”
“现如今内阁分歧虽仍旧存在,但更多的清流之臣已然有了说话的权利,来年春闱之后,朝堂更是会进驻新鲜的血液。可是陛下……臣费尽心血一手整肃重治的朝纲,又让臣如何放心交到陛下手中?”
萧允抬眸,看到昏暗的烛火下杨晏清眼底的疲惫,乍然无言。
“陛下,野心与能力自古并存,权势与责任更是一母同胞,您要先学会看到这个天下,才能知道如何去治理她。”杨晏清再一次抬手轻抚萧允的额头,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冷宫初初见到那个瘦弱的皇子时的动作,声音轻柔而温和,“我想让您看到的并非靖北王的功绩有多少,而是想让您明白居住在京城欢歌载舞的是您的百姓,但在穷苦之地挣扎温饱,日日被外敌觊觎的,也是您的子民。”
那些在边关驻守的将士,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奏折上战报阵亡的文字。
萧允的两只手紧紧交错捏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默不作声。
“不过没关系,不用着急。”杨晏清轻声道,“还有时间。”
而在两人的身后,原本一头扎进被子闭上眼睛的桑念齐睁着眼,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里充斥着满满的诧异。
……
天将将亮起来的时候,萧景赫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寒气。
他见杨晏清在这边屋子里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是蛮族,想办法引开了。”
蛮族虽然猖獗,但对青州的靖北军却十分忌惮,尤其是这种小股流窜作案的多半是偷渡而来,绝不会选择与靖北军正面对刚,萧景赫唱了一出空城计让那些蛮族以为这边有靖北军巡视驻扎,将人暂且引去了别处。
“那我们明日启程?”杨晏清抬眸。
萧景赫却皱着眉沉吟了一阵,道:“如若不急,再停留三天吧。”
这次将小皇帝偷出来的时间并不短,虽说是封笔期,但依律皇帝的行踪仍旧是要让起居注时刻记录的。杨晏清便将主意打到了安郡王的身上,先斩后奏就留了封信给安郡王,怕是这会儿安郡王在京城里气得跳脚,却还不得不替杨晏清的行为兜底想办法瞒过宫里的人。
但若是到了除夕夜宫中庆典,皇帝还不见踪影的话,饶是安郡王恐怕也有些兜不住了。
“可以的。朕写信给安王叔,让他找一个身形与朕相似的少年易容坐在那即可。”回答的是萧允,他第一次不带任何情绪地直视萧景赫,表情认真,自称也变成了一诺九鼎的帝王称谓,“但是王叔要告诉朕为什么要在此停留?”
萧景赫倒是对这么正常说话的小皇帝有些不适应,更惊讶于萧允居然会提出让人易容代替他坐在龙椅上的提议,要知道,即使是易容,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蛮族一般以四五人结伴游掠为多,方才本王查探是发现这一队竟然有二十七人之多,不合常理。”萧景赫顿了顿,“本王猜测那一队人应当不是普通的劫匪蛮夷,而是蛮族大军进攻前的先锋斥候。”
算算时间,年节将至,的确也到了蛮族不安分的时间,若是选择在除夕那一天大举进犯,先不说驻守的靖北军是否能及时增援,不论怎样,城内因为年节有所松懈的百姓都定然遭殃。
“好,那就等三日。”萧允道。
放开杨晏清的衣袖,躬身给自己穿好靴子,萧允跳下床沿,昂首对萧景赫道:“我们谈谈。”
杨晏清一愣。
萧景赫也是一愣,勾唇笑了笑,当即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萧允头都没回一下挺直身板走出了房门。
萧景赫与杨晏清对视一眼,也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杨晏清与桑念齐两个人,杨晏清拍了拍恨不得缩到角落里的桑念齐,淡淡道:“别装了,知道你醒着。”
桑念齐讪笑着坐起身,听了一耳朵不该听的东西,这会儿支支吾吾地挠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
只见杨晏清的嘴角含笑,声音温和,眼角却勾勒出凌厉的弧线:“小桑,是谁教你将我中毒之事捅给皇帝与靖北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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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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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摄政王
“这次出来前, 我听……”桑念齐的手指头不安地抠着自己的衣物的布料,低着头,不住地咽着口水。
“小桑。”杨晏清打断了桑念齐吞吞吐吐边想边编的话, “不论是在王府,还是镇抚司, 没人敢在我下了封口令之后做我的主。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教你的?”
桑念齐因为杨晏清的语气慌乱了一瞬间, 不知为何, 他从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身上察觉到了一丝冷冽的杀意, 那种气息并不明显,却犹如一根锋利的无法斩断的丝线一般紧紧勒在他的脖颈间, 只需要一瞬间, 就可以割断他的喉咙。
对小时候颠沛流离生活已经没有太多记忆, 很多时候就当自己只在那个小渔村长大的桑念齐忽然想到幼时对自己与母亲举起屠刀的黑衣人, 所有的坚持霎时间崩溃, 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我说!我说!是老头让我找个机会告诉王爷,但是我不知道他是皇帝, 我没想要告诉他的……”
“不,告诉皇帝才是你真正的目的。”杨晏清丝毫不留情面的戳破桑念齐的小聪明,“你几次三番与王府的下人打探太医署的情况, 缠着甘大夫拜他为师想要拿到他的举荐信,并不只是你所说的想要去看看曾经父亲生活的地方,而是因为,这是你能够接触到身处深宫的皇帝唯一的方法。”
“你以为,没有我的同意, 甘大夫敢给你开这份举荐信?亦或者, 你的报名申请真的能被提交给太医署?”
“他是什么时候来找的你?让我猜猜看……”杨晏清的眼睛微微眯起, 眼里带着冷意,“是在蔺皓之一案开始重审,京中稍乱人流复杂的那一阵?”
桑念齐的身子往后挪了挪,想要离此时看上去有些可怕的杨晏清远一点,但床铺只有那么大点地方,饶是整个人已经缩在角落里,他也依旧被杨晏清凌厉的眼神所笼罩。
桑念齐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少年,被这样一番带着气势与每一句都戳破他自以为聪明举动的话轻而易举地将他最后的侥幸击碎,双臂紧紧抱膝将脸埋进膝盖里,桑念齐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是在开始重审蔺大人案没多久的时候在街上碰到老头儿的,据他说王府的守备森严,又有先生的锦衣卫把守,他便在府门外一直找机会等我。”
“老头儿也没有同我多说什么,只是和我说先生中的是皇家特制的毒,当初是我的父亲参与研制了毒药,如果要解毒就必须要通过皇帝,如果王爷也能知道的话会更稳妥……我觉得先生是个好人,老头儿也说先生是这个世上最应当被称作君子磊落,胸怀天下的人,老头儿希望我救先生,我也想让先生活下去……”
“君子磊落,胸怀天下?”杨晏清重复了这两个词,语气莫名有些嘲讽,“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老头儿说,以后你若是逼问我这件事,就替他说一句……说一句……”桑念齐从膝盖处稍稍抬眼瞅着杨晏清的表情,又瑟缩回去,“是他对不住你!”
杨晏清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抚袖站起身,走到窗户旁边看着不远处盘膝坐在稻草堆上的一大一小,低声嘲讽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只会说废话。”
“那个……先生,您和老头儿,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似乎是杨晏清不再坐在床沿让桑念齐松了口气,压迫感也少了很多,又壮着胆子问,“老头儿以前是什么人?”
杨晏清没有回身,语气淡漠,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我不认识他。”
桑念齐愣了愣,因为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老头儿,老头儿当时沉默了好一阵,也只是回答了一句“他不认识我”,便匆匆离开,再也没有见到了。
而不论是彼时还是此时,桑念齐都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古怪又神秘的、曾经被他当做家人一般尊敬挂念的老头儿。
***
见萧景赫盘着腿在稻草上面坐定,萧允也顿了顿,也学着他的模样在旁边坐下,小脸绷紧表情严肃。
萧景赫的嘴角抽了一下,萧允不说话,他也懒得开口。
萧允却是在脑中按照先生说的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以及筹码细细捋好,一条条在脑海中陈列清楚,这才出声道:“王叔是欢喜先生的,对吗?”
“本王以为陛下先说的会是别的东西。”萧景赫定定地看着这位小皇帝的眼睛,“莫非在陛下眼里,杨晏清是比天下皇权更重要的存在?”
萧允也直直迎上去,眼神不闪不避:“天下诸事皆有轻重缓急,王叔急什么?”
萧景赫哼笑道:“陛下倒是将那书生的气人学了个十成九。行,那便说说这位帝师大人,本王的王妃。”
“六年前先生入仕,彼时朕尚且年幼,但父皇却力排众议立朕为太子,这一直是朕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但如若结合当年先生的突然入仕与中毒,将这场君臣之义看做一次交易,所有的事情便都说得通。”萧允垂眸,语气平平,“朕虽为父皇亲子,却因出身低微不得父皇青睐,先生选中我,其一乃因为朕背后一无朝廷势力,二无母家外戚,三乃尚且年幼。先生虽然在父皇在位期间卓有政绩,但真正展露峥嵘却是在朕依诏登基内廷之乱之后。”
萧允先开了口,萧景赫也不是什么拿乔的人,顺着梯子搭了把手:“先帝未曾继位前曾与言煜、蔺皓之二人微服南巡,曾于沪州遇到了先生,相识于微末,先生更是与言煜、蔺皓之结拜,以兄弟之名相称。之后先生参加科考,三元及第却自请下放去了沪州做了小小县官,长达一年没有任何显著功绩。但在那一年里,沪州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更有不少武林人士来往聚众。”
因为时间过去了好几年,萧景赫的暗卫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些,更多细节的东西恐怕在如今其他三人尽数不在的情况下,恐怕只剩下杨晏清知晓当年细枝末节。
萧允并不了解先帝,但他了解杨晏清,将事情反过来想再结合这一年京中发生的事,便也明白了大概:“是父皇对当年蔺大人的案子闭着眼睛判了冤案,以此逼得先生入仕以求翻案。”
那么先生中的毒,就必须要在内廷找一找答案。
他顿了顿,问萧景赫:“王叔这次出来,身边可是跟着暗卫?”
萧景赫没想到杨晏清之前让小皇帝去拉拢安郡王时并没有告诉他暗卫的事,挑眉反问:“是又如何?”
“朕明白了。”萧允缓缓点头,心中将安郡王换了一个位置摆放,又道,“前几日,先生曾拿了一支断箭入宫,可是靖北军中兵器配备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萧景赫没有回答,反而嗤笑一声:“陛下这是在拷问本王?”
在皇帝面前,身为一品亲王的萧景赫理应称臣,但不论是在上朝还是此时,萧景赫哪怕是在自称上也从未向萧允低头称臣。
“因靖北王驻扎青州多年,青州刺史之位空悬已久,云州刺史也因为汪兴国的案子一直按压案上没有任命,王叔应当是很着急的。”萧允缓缓道,他说话的语气带着和杨晏清类似的不徐不缓,似乎每一句每一字都在心中斟酌万千,“朕注意到,今年青州报上来的科举名单中,有一个叫做蔺奕朗的文生,看户籍名册,应当是蔺大人的孙子。”
萧景赫微微眯起眼,手指间一根稻草被他捻来绕去,在手指上勒出一道浅浅的印痕。
“朕知道,先生一直夹在朕与王叔之间,就如同屹立在两道瀑布中间巍然不动的岩石,所以朕与王叔才能像今日这般坐下来谈一谈。可岩石受到的冲击日益见涨,哪怕是再如何坚硬,也有破损崩裂的那一天。”萧允抬起头看向前方,他们收拾出的院子在村子的偏上方,从这里看下去拢着夜色只能看到茅草屋隐约的起伏和冬日冷风吹拂枝头划开的凉薄声,“王叔信不过朕,朕也无法信任王叔,但值得庆幸的是,朕是父皇尚存于世的皇子中年岁最幼的一个。”
“王叔也是聪明人,必然不会做出以靖北王名义起兵这种蠢事。那么,王叔准备选择在封地贪图享乐沉浸在酒池肉林的七皇兄,还是长于妇人之手被后院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十一皇兄?”萧允笑了笑,颇有些不屑道,“以王叔的个性,想必都是看不上的,皇子如今适合年岁的皇孙性子也皆已长成,以后也断然不会有出挑的存在。”
若是真有,当年杨晏清就不会放七皇子和十一皇子全须全尾地带着家眷去往封地了。
能在那场内廷之乱中活下来,他的这两位皇兄靠的可不是能力卓绝,而是平庸无能。
“王叔想要说一不二的权柄,想要不被皇权威胁的权势,为何不考虑朕?”萧允转过头,与萧景赫对视,“朕能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帝师,也不介意多一个把持朝政的摄政王。”
“朕如今不过十岁,距离最早的大婚亲政之年仍有三年,春闱在即,王叔大可凭此机会安插人手入朝。”萧允笑了笑,那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虽未长开,已经有了几分他先生的风采,“当然,朕相信,王叔能与先生和睦相处,不是吗?”
“陛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萧景赫的手指将那根稻草掐断,冷冷道。
萧允站起身拍打着身上沾染的稻草,十岁的少年脊背挺拔地站在盘膝而坐的萧景赫身前,眼神傲然:“朕今日给予王叔的,待到来年亲政自然有能耐一一收回。朕敢赌,难道王叔就怕了朕吗?”
“朕曾听先生说,王叔对周国心存警惕,想必内朝一日不稳,王叔便一日不敢贸然领兵出征。而若是大庆再度内乱,伤亡的仍旧是我朝的将士,损伤的依旧是我朝国土,王叔真的心甘见到如此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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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存活了两个放归封地的皇子,这个在第一章 有提到过哦~
我真是个小fw呜呜呜,努力掐节奏一章不水还是在15w多才写到这个局面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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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贴小可爱!比心~
第48章 肆意
在村子逗留的三日里, 萧允一开始还跟着杨晏清在村子周边转悠,偶尔会放下身段同村子中的幼童玩闹问答,送出去了不少身上带的小玩意, 而在第二天傍晚,他开始跟着萧景赫每晚出去巡视, 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脚底都会磨出不少水泡。
好在桑念齐这次出来药粉药膏带的齐全,配了配倒也足够娇生惯养长大的小皇帝第二天再度生龙活虎的下地折腾。
杨晏清也没有管, 随着这两个姓萧的无声达成约定。没了萧允这个小包袱, 他也乐的自在, 每天揪着暗一闭门不出,依照问答描述画了一副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地图。
那地图上面被描黑的笔画勾勒出来三条路线, 还没等暗一仔细思忖, 那张画了两日的心血就被杨晏清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用来取暖的火盆里。
第三日傍晚, 正如萧景赫所言, 蛮族斥候再一次趁着夜色摸到这个村落, 想要通过这个村落占领的位置从后背绕进青州的城门,届时青州守城的驻军腹背受敌, 定会死伤无数。
萧景赫早在第一日的时候便派暗一回去调来了小队靖北军埋伏,这一小队蛮族犹如群狼踩中了陷阱,一个个折了腿死的死, 残的残,然而好坏消息总是掺半来临。
的确如萧景赫推测的那般,这一股蛮族的确是蛮族大部队的先锋斥候,但不妙的是,这股先锋斥候并没有领先大部队多少, 按照脚程计算, 就在明日傍晚, 也就是除夕夜当晚,蛮族大军将会兵临青州边境。
萧景赫作为一军主帅,若是在京城倒罢,但此刻他人就在青州,不论如何他都应该赶回靖北军中,也必须赶回去。
杨晏清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今日并没有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而是早早穿戴整齐,将想要继续跟着萧景赫的萧允截了下来,对面带犹豫的萧景赫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