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车子一脚油门,很快地驶过镜头。
商陆关掉录制,走得更近一点时,才从那极佳的侧脸线条中分辨出那个人是谁。
……真是见了鬼了,采风一周,唯二涌起两次创作欲望,一次是因为柯屿,一次还他妈是因为柯屿。
他的脚步在距离五六步远时便停了下来,“柯老师。”
柯屿好像从自己的世界里被惊醒,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扔下烟蒂捻灭,再从容地从小臂上摘下口罩,有条不紊地套上、压平。
商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他戴上口罩后才继续走近,“这么巧?”
他个子太高,柯屿要仰起一点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商陆觉得这道目光停在自己脸上的时间,比前几晚都更长一些。
保时捷911。柯屿再次确认了他有当小白脸的本钱。
等再靠近一点时,才从咸腥的海风依稀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你喝酒了?”商陆问。
“嗯。”
“回去吗?”
“好。”
商陆垂目端详他的状态,确定他脚步稳当之后才跟他并肩而行。沉默中,只有风卷着一点花瓣从两人之间涌过。
“柯老师晚上有应酬?”
“有女朋友吗?”
两个人同时开口,柯屿一顿,抬眸,见商陆笑了一下:“还没有。”
柯屿脑子被酒精侵犯得有点模糊,“这样。”
原来不是正式的交往关系。
他思考了一会儿,委婉地问:“如果有一个很漂亮很有钱的女生提出和你交往,但又不是正式的关系,你会怎么做?”
商陆:“……?”
心情有点复杂。
……懂了,一定是上次那个富婆姐姐提出“买断”,所以他无法权衡。
虽然不是很懂行情,也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这种问题要请教一个刚认识的合租室友,但商陆还是务实地帮忙分析道:“要看投资成本。如果同意,相当于把自己的时间成本由多线收缩到一线,需要对比业务量和……”操,说不下去了,商陆拧着眉尴尬地说:“你、你能明白吧?”
柯屿:“……”
好现实!
一双眼睛从微醺的迷茫缓缓清醒,“我、我明白……”他点头,按下心里的震惊总结道:“所以——只要钱到位,你可以接受。”
什么叫“所以你可以接受”啊,我他妈又不是……“我不能接受,”商陆严谨地说,“只是从现实角度我建议这样考虑。”
柯屿给面子地附和:“对,是不能接受,只是随便聊一聊……”心里想,还挺强的自尊心。
商陆居高临下睨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劲儿,白天看着他登上路虎的烦躁劲儿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到客厅分别,柯屿最终还是说:“以色侍人怎么会长久呢。”
……这小屁孩能听懂吧?
商陆脚步停下,回首,见柯屿握着门把手仰头看他,眸色认真地又强调了一遍:“你说对吗。”
商陆当他是出于自身经验有感而发,心情微妙地“嗯”了一声。
门关上,他顺势坐到床垫上松了一口气,而后拉开办公椅拧亮台灯。
画了很久的分镜稿在书桌上整齐地摞成一叠,钢笔压在最新的一页稿纸上,纸面画了许多凌乱的线条,除此之外便是沾染的黑色墨迹。
商陆打开白天扫街拍下的视频,有的是作为灵感素材记录的,有的却直接可以剪进成片——柯屿的那两段就是。
在小卖部穿T恤搬水看店写字的柯屿,跟晚上这个在江边穿白衬衫抽烟带着微醺的柯屿形成了两个极端,却又似乎有着某种可以摸索到的统一。
一个沉醉在纸醉金迷中的男妓,一个无所事事消磨着午后的青年,包括他刚才问“以色侍人怎么会长久”的眼神和神情都在眼前渐渐浮现。
商陆深呼吸,打了底子的纸张被揉成一团,他拧开钢笔笔帽,重新起了第一笔。
比纸还薄的水泥墙隔音形同虚设,浴室传来花洒水流声,与静谧里的刷刷笔声在耳边交融。
柯屿洗过澡后才有空打开微博看一眼。他的营业频率不高,今天如果不是麦安言非要他上线一下,他也想不起去互动。
麦安言看完他的回复脸都绿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粉丝好像吃这一套,在评论区疯狂尖叫夸他可爱,路人也觉得他这种被迫营业没事别来烦我的劲儿有点亲切,刚发半小时就上了热搜。
喂到嘴边的流量还能给烫飞了?麦安言反手就安排了几十个营销号联动,热搜硬生生给续命到了晚上。
柯屿在最新热搜扫视一圈,确定自己的大名已经成功退了下来,才放下手机睡觉。
他觉浅,听到一阵乒乒乓乓颠箱倒柜的声音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的瞬间耳边又听到铝合金门在墙上猛地哐当一下,像是谁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惊天动地的动静中,传来商陆惊慌失措的一声怒骂:“我操什么东西?!”
从深眠中被动惊醒的身体以最快的速度下床,柯屿打开卧室门冲了过去——“怎么了?”
商陆紧紧贴着铝合金门一脸崩溃:“知了!大晚上怎么会有知了!”
“知、”柯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他妈知了——他抄起手边一沓A4纸一个眼疾手快反手猛抽,商陆只觉得眼前幻影一闪,一只背壳黝黑发亮的不明生物瞬间翻盘在了他心爱昂贵的书桌上。
……我操好丑的玩意儿!
就是这个东西在他睡觉的时候爬过了他的脸吗!还他妈会飞!
商陆看着它翻着肚皮四肢挣扎的模样百感交集:“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知了!”
柯屿淡定地瞥他一眼:“是蟑螂。”
商陆:“……”
我、操、你、妈。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这么肥、这么亮又会飞的蟑螂!
“你骗我。”商陆冷静地说,“它刚从我脸上爬过去了。”
柯屿怜悯地说:“没关系,其实蟑螂很爱干净。”同时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拒绝道:“——你别过来。”
商陆委屈又受辱地看着他,接着目光一定,意识到了什么。
“柯老师。”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柯屿不明就里,顺着抬手碰了碰,狐疑地问:“怎么了?”他被商陆搞得一惊一乍疑神疑鬼的,甚至怀疑是不是脸上有只小蟑螂。
“这就是你所谓的毁容了?”
第6章
廉租屋的灯光黯淡笼罩,是一种毫无美感的惨白,柯屿穿着睡衣站在这样的灯光下,先是明显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神情一变猛地就要转身——
商陆一把抓住了他。
他拽着他的胳膊,居高临下:“你跑什么?”
手里一沓纸捏紧了又松,柯屿冷冷地说:“放手。”
商陆饶有兴致地看他隐隐动怒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人好像很紧张,紧张到浑身都不自然紧绷,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这场景像极了烂古偶剧里的桥段,商陆失笑一声,放开了手,戏谑道:“柯老师,你把我稿件拿走了。”
柯屿窘了一下,垂眸,“谁要你的稿子……”眼神停顿,这是——“电影分镜?”
商陆从他手里接过。
“你是学电影的?”
商陆的话半真半假:“不算,喜欢。”
“给我看看。”
目光从分镜稿上抬起,商陆意外地看着柯屿:“你看得懂?”
柯屿眼也不眨:“不懂,感兴趣。”
一张一张从头到尾很快扫过,又回到第一页——这一次,他看得慢了许多,只是第一幕的十二幅镜头就看了两分钟。商陆用钢笔作画,笔触豪放不拘小节,但鲜少涂改——他好像在下笔的那一刻,就对自己充满信心。
商陆低咳一声:“只是草稿。”
目光凝在一个大远景构图上,柯屿认出这是城中村那个三叉路口,淡淡道:“机位很漂亮。”
商陆从凌乱的床上摸出手机:“这里有正式的,你要看吗?”
柯屿这才注意到:“你就睡在床垫上?”
抬眸扫过卧室,一张宽大的乳胶床垫席地而放,靠着窗口光源的地方是书桌椅,上面放着一盏随手买的工作台灯,几套衣服挂在简易衣架上,一目了然的简洁。他明白过来,商陆跟他一样,并不会在这里久住。
“我认床,”商陆回答,“搬家会带着床垫。”
他在法国时经常跑到乡下写生采风,一住就是几个月,一张床垫跟着他走南闯北,有时候还要漂洋过海。闭塞的乡村庄园里,地陪接人迟到,最后是在稻草堆里先找到那面巨大无比的床,接着才看到搭着二郎腿仰躺着晒太阳的他。毛绒绒的收音话筒固定在半空中,风吹过,他对地陪嘘一声,用法语说:“稍等,请让这阵风先走。”
柯屿笑了笑,发现商陆向来有问必答,桀骜之外给人意外的乖巧感。
……有点可爱。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带着床垫搬家的青年,“好任性。”
“我不喜欢将就。”商陆说着,打开手机相册:“看吗。”
墨色的线条变成了饱满浓烈的彩色,笔触依旧豪放,大开大合的走势给了画面难以言喻的冲击力。
柯屿一瞬间忘了呼吸。
与刚才的草稿不同,这些画面不需要他的想象,好像已经将现实直接演绎到了他眼前。
“我能多看几幅吗?”
“请便。”
屏幕右划,出现一个港口。雨过天晴的天空里,天光刺破云层,灰色海水随风荡漾,蓝色渔船连绵起伏。背着行囊的游客自闸口涌出,面对镜头的是一个抱婴儿的妇人,寒风吹乱她的头巾和裹着的长毯。
“她刚到香港,虽然身无分文前路渺茫,但看着镜头外的世界,她也生出了憧憬。”柯屿说,“像一个故事的开头。”
“你怎么知道是香港?”
“猜的。”
商陆接回手机,“那你觉得,镜头外的世界值得让她憧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