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嘴巴塞得满满的,发现凌卓正在看我。我们对视着,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扯了张纸巾扔到我脸上,笑骂:“丑死了。”
……
晚饭后,我们去床上用品店挑了便宜的床单和枕头,回家把房间里里外外全打扫一遍。一直到十二点多,才疲累地躺到床上。
已经夜深人静,可我只有不停和凌卓说话,才不会想起在这张床上死去的女人。
凌卓眼睛微眯听我讲话,嘴里嗯嗯地应着,看样子困极了。我摇摇他的胳膊:“不准睡,继续陪我聊天。”
他没有回应。
我只好抓着他的胳膊不再说话,借着昏黄的钨丝灯凝视他,等他睡着便悄悄靠近,抱住他的腰,与他额头相抵,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我从小就和凌卓共用房间,这么肉麻恶心的睡姿还是第一次。我们一起睡觉的十七年里,几乎每晚都分别睡在床的两边,谁也不想碰着谁。
可没办法,今晚太瘆人了。
第3章
只是因为比凌卓小五分钟,我的人生就被下了魔咒。
凌卓人如其名,做什么都极其优异,而我永远都比凌卓差一点。
背课文他准一点,数学题他算得快一点,小学、初中他考第一的时候,我总是第二,就连幼儿园的剪纸比赛,他的名次都比我高。而且,虽然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屁股上有块拇指大小的难看胎记,在外形上,他又比我完美一点了。
唯一一件我做得比较好的事,就是凌海信打人的时候我躲得比他快。但无论躲得快还是慢,最后基本都会被抓回去打,所以这件事没有必要分高下。
因为面对他会自卑,初中之前的大多数时候我都很讨厌他,也从来不叫他哥。
我不想永远跟在凌卓屁股后面,所以初二时选择了另一条路——画画。
我们家并没有培养艺术生的条件,但我还是固执地跪在地上,哀求我妈和凌海信。不吃不喝地跪了好几天,他们才骂骂咧咧地给我交学费。
那时凌卓也骂我有病,可惜他错了。
初三开始,我不再认真念书,只是没日没夜地画画。中考时,凌卓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市一中。我也考上了,而且也是第一名——美术的第一名。
那是第一次,我和他平起平坐。
然而,下学期就要上高三,参加美术集训需要钱,如今凌海信入狱,我们家最大的经济来源断了。
凌海信被抓走几天后,我妈被叫去公安局。晚上回家,她把打包的盒饭摆到直径不足一米的圆桌上,叫我和凌卓过去。
我们捧着饭菜,安静地吃着。便宜盒饭难以下咽,肉又肥又腻,蔬菜也很少,饭有一股隔夜的馊味,但我和他已经习惯,小时候戚嘉敏从不做饭。
餐桌上,除了苍蝇的嗡声就是咀嚼的声音。
沉闷中,我妈突然暴怒地尖叫,猝然将盒饭摔在地上,米饭像雪,撒了满地。
我和凌卓被吓得一抖,惊诧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你们真了不起啊,家里死人了都不跟我说,住着不恶心吗?要不是今天去警局,我还不知道呢!”
她站起来,指着我们两个:“你们别看着我了!姓凌的那只老王八暂时死不了!”
她顺了口气,勉强平静下来:“你们也快成年了,读书还有一年,就一年,我供你们,我能给多少你们拿多少,不够你们自己赚、偷、抢,都跟我没关系。”
我着急,脱口而出:“妈!我今年有美术集训!”
戚嘉敏的柳叶眉拧成一股:“要多少?”
“三万。”这只是学费,其他的费用我不敢再说。
“三万!?没有!没钱就别学了!”她瞪大眼睛吼道,随即又想起什么,下巴点点凌卓,讽笑道:“问你哥啊,当初他也是跪着求我让你去学画画的,他说如果没钱他会解决。”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看向低着头的凌卓。
我还记得当初我要学画画,凌卓劝我劝得最狠,他骂我自私,骂我神经病,告诉我别成天痴心妄想。那时我们天天打架,他怎么可能帮着求我妈?
戚嘉敏拿起包回房间,不久拎着行李箱出来,“这晦气房子我住不下去了,我出去住,没事儿别找我。”
一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被扔到桌上,我妈又说:“今天去看凌海信的时候,他叫我把这给你们,他说就剩这点儿了。”
戚嘉敏一走,我赶紧打开袋子,里面全是百元的钞票。我一张张数,数了三遍,只有一万二。
我拍凌卓的肩膀,“喂,只有一万二,怎么办?”
正发呆的他回神,缓缓开口:“三万根本不够吧,你集训到底要多少?”
我算了一下,可能还需要两万,可我不想说,反正说了也凑不够的,“我也不知道要多少。”
“五万够吗?”他又问,声音平静得好像五万根本不是问题。
“凌卓,你他妈有病吧?你想怎么样?你能给我解决吗?还帮我求妈和凌海信?觉得自己可伟大了是——操!”
屁股下的椅子踹开被凌卓一脚踹开,我整个人“咚”一声跌在地上。
“出事了就想办法啊!用恶心的心思揣测我就能解决问题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我坐在地上大吼:“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你以为所有事都能解决吗?这么多钱哪里去找?卖肾吗?”
凌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卖肾也得给你找回来。”
我瞪大眼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和愤怒。他没再说话,转身走进戚嘉敏和凌海信的房间。
我抱着膝盖在客厅发呆,几只苍蝇围绕着享受洒在地上的饭菜,时不时撞到我身上,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凌卓在搜钱。
四周阴沉昏暗,阳光照不进来。老城区的旧房子,狭窄幽闭,墙灰地黄,家具陈旧,我们在这住了十七年。我妈和凌海信都懒惰好赌,就没想过赚钱换地方住。
凌海信靠赌博维持一家的生计,手气好赢了钱,他就会带一点回家。这种时候,我妈才能给我和凌卓吃顿好的,也就一顿,因为她还要买裙子和化妆品。
小时候,凌海信没钱时,我和凌卓就得到别家讨吃的。楼上的林奶奶条件好一点,所以我和凌卓肚子饿的时候,总是去她家蹭饭。
当然,我们也有过一段好日子。七岁那年,凌海信“手气很好”,人也大方,总是给我和凌卓买玩具、衣服和鞋子。
直到那天,我和凌卓穿着新衣服、新鞋子,背着新书包去上学,在路上雀跃地跑跑跳跳。经过早餐店门口时,店里一群人看见我和凌卓便破口大骂。
“欸狗娘养的来了!。”
“杂种,叫你爸还钱!”
“诶!别这么说,那不一定是他爸,他妈不是万人骑的婊子嘛,也不知道哪里弄回来的野种。”
“哈哈哈……”
“……”
他们越骂越上瘾,越粗俗的话越兴奋,气氛欢乐,像一群疯子。
我和凌卓赶紧跑远,到了偏僻处停下来喘气。
我一拍他的脑袋:“骂你爸呢。”
凌卓翻白眼:“你爸。”
后来,我们知道是因为凌海信骗钱,那些人才会骂我们。因为害怕被羞辱,那套只穿过一次的新衣服就被永远藏在了衣柜里。
……
凌卓把他从房间里翻出的钱摆在桌上:“这儿有两千多。”
我还是觉得凌卓很天真,“你觉得能凑够吗?就一个暑假。”
凌卓又说:“卡里还有些钱。”
“有多少?”
“我明天去银行看看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他天真样子虽然滑稽,却也很可爱。
我看着凌卓沉思的脸,起身跳到他身上,双手捏着他的脸:“凌卓,你好傻。”
凌卓说滚,猛地把我掀开,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拽住我的手臂,让我轻轻地落在地板上。
我坐在地上,靠着沙发问他:“你有没有一种没拥有过就失去的感觉?”
“什么?”
“我们没有爸爸了。”
“你还有啊。”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满眼笑意的他。
“因为……长兄如父啊。”
操!又他妈的占我便宜!
我猛地把凌卓拽到地上,开始揍他。
他躲了一会便开始回击,和过去一样,我们滚作一团,在对方脸上挠出鲜艳的血痕,让皮肤绽开斑斓的淤青,看彼此痛苦而痛快的表情,直到画面模糊,神经麻痹,只剩下发泄后无边的快乐。
我们没尝过甜头,向来把疼痛当成果实。
第4章
初二那年暑假,我和凌卓长了个子,我妈就请熟人帮忙,让我们到一家废弃电器拆解厂打工。
印象中,这几年我和凌卓的夏天不是空调西瓜,只是生锈的车间、浓郁呛鼻的电油味和巨大如怪兽、沾满油污的机床。
今年,也不例外。
八月初的气温能把人蒸熟,布满灰絮的空调口流出浑浊的风,厚重且闷热,我坐在工厂食堂的角落吃午饭,默默瞪着没用的空调,心想还不如到外面晒太阳来得痛快。
凌卓买好饭坐到我对面,然后把全部胡萝卜拨进我的碗里。今天供应的蔬菜是胡萝卜,他不爱吃。
我大发慈悲地分给他一些肉,以免他长不高,往后打架时说我欺负弱小。
我一边给他夹肉,一边嘲他:“凌卓小朋友,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怎么总是挑食呢?”
他抬头瞪我一眼,“吃你的饭。”
这一眼瞪得没有丝毫威慑力,不过我确实没太多心情开玩笑,埋头继续咀嚼整碟的胡萝卜。
今天早上,我听巷子里的人说凌海信只被判了三年,罪名是过失杀人。那个女人主要死于吸毒过量,她没有家人,也没人为她申诉,再加上凌海信自首,所以最后判得很轻。
我本以为凌海信会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没想到他只要在里面待三年。
我对正在吃饭的凌卓说:“凌卓,其实我挺希望凌海信死的。”
凌卓抬起头,认真道:“那你就当他死了,他出来之后我管他,你不用管。”
我笑了,骂他傻逼。
凌卓总是这样,偶尔靠着臆想维持天真,并且总觉得他是哥哥就应该扛起全部。
我妈一个月没回过家,听人议论,她在一个朋友家住,那个朋友是做皮肉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