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五年前,顺天府的城楼上,面孔模糊的红装绣鞋,盘发别簪的汉女低头怀抱着柳琴低低弹奏,酒歌繁华,连绵起这一夜皇城中的鼎沸之声。
她的双手轻轻地撩拨着琴弦,下方的人潮却在这空灵的高歌声中回荡着金戈之声。
女子嗓子中哼唱动听的歌,与眼前这一遭搅乱了天下的残酷混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上和人间。
盛世为天下纵情一曲,此曲乃前人纳兰性德所作,曲风缠绵而不颓废,用以描述紫禁和边关之间千里迢迢思念之情。
而它,名为长相思。
这一刻,天地之间像是出现了一团柔与烈夹杂的火,一座座点燃了海浪之上的明火被亮起在天际,火,是火,底下有服饰各异的百姓指着天空惊恐地大呼,在这万海群像之外,那歌声终于是一点点清晰了——
记忆里,长龄,还有许多人对自己的呼喊又一次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整个人从上方像只鸟儿一样坠落在地上,用一只血淋淋的手捂住眼睛的傅玉终于是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热烈,或者说难以诉说情感的弧度想起来了。
世宗十三年的那个漆黑血色混杂的夜晚。
他失去人生最重要支撑和信仰的那一晚。
海防线,和曾经神武门城墙上的一切重叠了,那是同一片烧起来的火。
扑通。
扑通。
心跳声像是回荡在耳边,直到他们俩冷却下来的情绪定格在黑船上,一个随其余蛇头们一起上了船的声音却是引入二人的眼底。
黑船上,这个人,就是五猪人当年背后的主使。
那一条被追上的旧橹船上,画着破破烂烂的山河社稷图的隔断屏风后,一个长得像是只老去了的猿猴一般的白发长辫子老者正一步步向船舱内部走。
他的脸上蒙着块黑布巾,年纪确实已近过膝但看的出来,这个人有着一张相当古怪的脸,所以才需要遮挡的这么严实,不被人发现。
天花。
一时间,对岸的气死风灯冷光还在一下下地闪,眼神却冷了一下傅玉和段鸮在黑暗的船底下看得分明,因为那正是远处另一条阿桂他们在向这一边传递消息。
明明只有半刻时间完成这场危险万分突袭,可这半刻,却也是主导着所有人命运的半刻。
“我从东侧上去。”
傅玉说道。
“你从另一边,找好桅杆和掩护,先抓‘殷洪盛’,再解救底下的所有人。”
“嗯。”
二人说完,跟随黑暗中其余官府势力找好定点的两个人已是沿着一个详尽的计划开始了包围捕捉,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在夜风中未有一刻停下。
按本朝律例,漕运商船由卫河进京,必经北码头大关完税后才可通行。
前面这一出钞关浮桥,是通往京师大道的咽喉,一天之中只早晚各开一次浮桥放行,最左边的由三条铁索相连的瓜皮艇,封锁着河道,用来防止闯关和冲击浮桥,而准备过桥的船只只能泊在浮桥两侧岸边等候,
在浮桥一侧漕船排列,桅樯如林,泊船岸上就是天津最早的百姓聚集地侯家后,店铺林立的街道就是估衣街。停船的客人、船户和水手到侯家后估衣街一带游逛,彼时这一带商业相当繁荣。
再往东行,河对岸就是天津南运河边的盐院衙门。
当下,在这样危险环境下伺机抓人的傅玉一个翻身进入船舱底部,而段鸮则从另一侧甲板进入了这艘私船的下方,除此之外,另有数十个身影也跟着在水下咬着根竹管埋伏着,他们俩的动作很快,亦是在等待着一个接近目标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一场异变却就这样发生了。
因港口风大,甲板下有一个蛇头似乎突然改变了出发时间,一时,抓捕计划不得不提前。
关键时刻,意识到情况一边傅玉和段鸮只得一面继续抓住船底缰绳,在码头港口拦截蛇头用以人口贩卖的黑船只,接着,傅玉已是一跃而上,在这赶缯船上抓捕‘五猪人’奇案的主犯殷洪盛。
“——!”
数声遂发枪和火/铳的声音响起,两边立刻混战了起来,这一霎那,双方已是完全地对峙了起来。
而在这其中,有两个身影却是势不可挡,恰似一团烈火般将这伙蛇头都活活吓到了。
因无论如何他们怎么抵抗,只要一撞上这两个人,却是手脚落得无用,还得被一脚踹翻在地,直接滚出船边缘掉到海里去。
这一场突围,只被夜幕下,身披海上红光的傅玉和段鸮从黑船从上到下的两层,打的人仰马翻,整个船上的可突破口越来越多,而距离他们的真正也在越来越接近。
“——啊!”
一个身手最好,位于最中央保护圈的黑衣蜘蛛终是面色煞白地捂着心口踢到了下一层。
黑暗中,从船底爬上来的傅玉和段鸮各自从两侧包抄着这个最中央双眼阴森的蒙面老者,各自流露出对眼前这一个局面而警惕和冰冷三人却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矗立着。
“报上你们俩人的名字。”
“否则,你们走不下这条船。”
“你们是谁。”
对面这‘已猪’话,这声音,都在一寸寸打在他们的心底。
一方面这心狠手辣的‘殷洪盛’占据着完全的优势,只要他挥手似乎就能再一次杀了他们俩。
而另一方面,段鸮有恐惧。
傅玉有恐惧。
只要是一个凡人,心中自然会有恐惧。
那么换句话说,这个人。
这个‘已猪’亦是有自己心中的最害怕的东西。
那么,他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或许——
或许那个办法——
“‘已猪’殷洪盛,你真不认识我是谁么。”
“还有他。”
“看看他的脸你看清楚他是谁了吗?”
“你是,你是段。”
“不,你们俩不是……”
这是一个冒险的不能再冒险的法子了,在顺天府通天叟旧案当事人,大名鼎鼎的‘已猪’本人面前彻底击垮
“不,不,可能!段玉衡还有海东青……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你们俩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可,可如果不是那两个人,那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怎么会知道是我!”
“殷洪盛。”
“跪下。”
“殷洪盛。”
“还不立刻给本官跪下!”
这一声震得那老怪物整张脸煞白的厉声呵斥下,嘴角都是鲜血淋漓,额发散落,过于压力感十足的面颊的段鸮眸色狠厉地扣下了手中的燧发枪,但与此同时,那‘殷洪盛’也已是面容失色,又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一只用尽了浑身力气掌心青筋暴露,死死扣住整张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煞白面容。
他用自己因老迈和疾病而痉挛不止的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头部,脑中轰鸣一片,只觉回到了无数年之前,同样的两个人在和自己又一次的作对,而当下暴起,又一下举起了手上的一个边置慢炮,这‘殷洪盛’却是一副鱼死网破般向着段鸮就抛掷了过来。
“傅玉!”
赶在这时候,朝着身后翻身而跃下的段鸮已意识到他们终于找到了这老怪物的突破口,他身上在上来时已系好了一根绳索,但即便是这样,差一点他还是被那突然引/爆的边置慢炮给直接从床上冲撞了出去。
一时间,一只手抓着被段鸮被浪花拍打着,他死死抓住一边桅杆的他无法喘息,唯有一道光直射进他的心底。
是一下也跟着跳下来的死死抓着他的傅玉在大声带着彻骨的痛和爱,红着一双已被金红色光芒和泪水充斥眼睛执着,疯狂而坚定地呼唤他的名字。
世上或许都无法想象。
所有记忆一股脑涌上,还有,和他素不相识,紧紧抓着,无论任何也不会放开的那一只手。
那个出现并救了自己,但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一只模糊的双眼看清楚的人到底是谁。
“原来,是你。”
“……段玉衡。”
“原来,一直都是你。”
“那天晚上,唯一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陌生人,我怎么看不见,又唯一看见的紫禁城最后的一颗星星,一直是你。”
“我们是一生最好的搭档,我们是一生最好的对手。”
“我们,也是一生最好的。”
“最好的,一生所爱。”
“终生之契,不是松阳的那一年,是在写下的那一刻,就已是生死之契,终生之约,你我同是男子,但你我就此交付生死和终生,这才是富察傅玉和段鸮,的一辈子。”
雷霆万钧,乱世踏破,挥刀斩断。
那一刹那,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段鸮只将对方的身体和自己镶嵌在一起。
他只是想把属于另一个人身体里的全部力量,血液,传达给此刻和自己一样陷入无法逃离的痛苦中的对方。
这么想着,一身血味,抵着彼此额头的段鸮只感觉到富察尔济抵在他的肩胛处,他这才手指擦了擦血迹,腾出一只手扶住这人的肩,以彼此的身体作为对方绝对的屏障和依靠。
在这一片天空积攒着暴雨,同样冲着波涛汹涌和怒海的尽头,已被朝廷所派的窄帆船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包围这一条巨型和轮船的津门码头上是一片浮华。
深蓝色的海面上,一个浪花卷着人沉淀着海上的大量鱼群,被这伙连夜试图逃出海域的黑船所包围的地方却处处是苦厄。
海面上,有枪/弹撞击,划破船辕的断裂声。
最上方的一面白色的航海布一下挥开,从船桅杆上一下抓住一根绳子向下坠落的两个人已是一起瞄准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金红色,宛若游龙划过天际的天地为之颤抖之中,甲板上一起排期那两个一身是血,相拥在一起的身影终于是摆脱了自己的宿命枷锁一起站了起来。
这一场在夜幕下的生死对峙,已是身受重伤的段鸮和傅玉都在赌,用各自的一条命去和这个名叫殷洪盛的罪犯来赌一局。
赌,究竟那么多年过去了。
一个曾败给了当年顺天府最强大的二人的,会不会再一次,败在如今另外两个这最强势最了不起也最不可打败的守卫者。
这混沌的打斗下,充斥着下方人潮喧嚣的天道似有一场鏖战即将到来。
鎏金。
华彩。
染污了二人身上的衣。
这一刻,年迈古稀的面容像是一棵枯树般皱巴而狰狞的殷洪盛那抗拒,却也一点点被畏惧的眼眸里满是恨意,害怕和对眼前这二人骨子里的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