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段老先生说:“说来惭愧,半年前和德国人合作,要将那一片儿改造成与德租界相匹配的商业区,这事儿天津府也是知道的,文件都批了,可等了大半年都没有开工,我这越是晚一天,就多亏一天的钱,好不容易整条街都搬走,就剩这么一户了……”
“我是诚心诚意来的,自然也是为了你们好,不然等附近都建设好了,你们一出门尽是外国人,一个国人都看不见,对老人家心情也不大好,我这里呢,准备了一套房子,距离英租界很近,附近都是四合院,就送给你们了,再赔你们两百大洋的搬迁费,你们看如何?”
顾葭当真是意外段老先生居然能出这么好的条件,没想到自己灵机一动搬出来的素未谋面的陆老板居然这么好用。
丁鸿羽更是惊讶不已,他连忙摆手,说:“不不,这如何使得?!不必如此,我们只要有一个安身之处便好,搬迁费哪里还需要段先生出?那岂不是晚辈太贪得无厌了?”
丁鸿羽坚决不接受,他亦是恨不得马上将那四合院脱手,他和那倔强的老头子说不通,便打算来一个先斩后奏,房子都没了,估计时间一长也就不会再执着那些个老掉牙的东西。
他这样一表态,众人的反应皆是不同,欣慰的乃段先生、陈传家、高一,皱眉不太赞同的是剩下的顾葭与杜明君。
杜明君今日穿着一件崭新的长褂,虽然也还是素灰色,却依旧衬托杜明君一身的书卷味,他昨日和高兄闹的不大愉快,今日高兄亲自登门道歉,他也不是小气之人,很快便和好,一块儿来到这里为丁兄打气。
可杜明君以为今日来只是讨个公道,谁知丁兄直接定下了房子的去留,他胳膊撞了一下丁鸿羽,微微摇了摇头。
可丁鸿羽亦是坚决不已,当场与有备而来的段老先生签订了转让合同。
顾葭插不上手,一时担忧那在医院的丁伯父若是知晓丁兄这样擅作主张,也不知会不会和丁兄断绝父子关系。
顾葭对这种倔强固执的老人太熟悉了,京城顾家的老太爷便是这样的人物,只不过老太爷说一不二,底下人没一个敢反抗,丁家这边儿情况却不太一样。
很快事情轻而易举的解决完毕,丁鸿羽便带着高一和杜明君先行离开,顾葭本也想跟着一块儿走,谁知段老先生热情的要命,一口一个陆老板非要留星期五打牌,还要吃大菜,顾葭连忙挡在星期五前面——其实根本挡不住,星期五比他高半个头,不过星期五还是很听话的不说话,只是盯着顾葭的发顶看。
“段先生这也太客气了,不如改天吧,今日实在是不得空,陆老板还有要事……”
“什么要事啊?陆老板最爱吃那全聚德的烤鸭,我府上正好请了厨子,不来岂不可惜?”
顾葭暗暗叫苦,这人怎么和那个什么陆玉山这么熟的样子?这段老先生教育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自己又是这样看人下菜,陆玉山和段老先生居然是朋友,那陆玉山会不会和他是一样的两面派。
顾三少爷一时着急,便在心里对这位陆老板产生了一个不好的印象,也没来得及反省自己,便被星期五伸手搭在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以略低哑的嗓音说道:“三少爷太久没和我见面,约了我中午去芙蓉楼看戏,他这是想霸占我哩,所以段老板,恕陆某失陪了。”
顾葭僵硬的笑着,完全搞不懂星期五这时候说话什么意思,但还是配合的嗔怪道:“说的什么话,好似我是那强抢民女的恶霸一般!”
这两人一唱一和,知晓这星期五乃顾葭随便捡来的乞丐的陈传家忽然一笑,盯着星期五放在顾葭肩膀上的手,出来打了个圆场:“何必这样你推我让呢?小葭你尽管来霸占我好了,快快把陆老板让给段老先生罢。”
陈大少爷说着,伸手捏住顾葭的手,一如往常那样亲昵的握着,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却是看着星期五。
顾葭在知晓陈传家对自己的意思后,总很在意和陈传家的距离,这时被拉住了手,便感觉对方的手比自己热许多,让他感觉十分别扭,可也不好直接抽出来。
“正好小葭你陪我喝点酒吧,我今日遇到挺糟糕的事情,心里很过意不去,非得找人说说方能纾解郁闷。”
顾葭看了看陈传家,十分不解陈传家此时同意星期五和段老先生走又是什么意思,这要是暴露了可怎么办?
“哎呀呀,顾三少爷果然还是这么受欢迎,我家可霖也总说想和你做朋友呢。”段老先生一脸笑意的看着顾葭,说,“现在我们谁去谁留可都看顾三爷你的吩咐了,陆老板显然是要听你的,陈大少也要和你喝酒,三少爷你说你选谁吧。”
顾葭知道段老先生这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单纯是问他中午要和谁吃饭,可听在现在有些敏感的顾葭耳朵里,便似乎成了‘现在有两个男人要你跟了他,说吧,你选谁’。
顾三少爷左右权衡,几乎瞬间,就扬着那张漂亮的脸,说:“都看我做什么?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吧。”
“好得很,那就不打乱三少爷的计划,今日去芙蓉楼看戏,叫我的厨子到芙蓉楼做菜,咱们四位好好的喝一杯,联络联络。”段老先生当即拍板。
顾葭则连忙微微红着脸,说:“这个,我和陆老板得先回去一趟,换身衣裳,劳烦段先生等上一等。”
有些人听戏也是有讲究的,会特意换上长衫打扮,坐在戏楼子里才不显得突兀。
段老先生显然很理解,光是能和陆老板吃饭就叫他兴奋的大手一挥:“得了,那我也回去叫上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大家化干戈为玉帛,都是年轻人,不打不相识嘛。”
顾葭哪里还有闲心拒绝,只能应了,满脑子都是:完蛋了,一定会穿帮!
他虽不晓得陆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物,可听名字和这人做生意做到如此大的地步,只能大胆猜测此人应该十分八面玲珑,斯斯文文,有礼貌。
而他捡来的星期五呢,活脱脱一只野狗,一嘴粗话,吃饭不雅。
现在距离午饭也就一个小时了……
那么一个小时内,他必须得教会星期五如何成为上流人士!
第29章 029
是如何回到顾公馆的, 顾葭已经记不得了,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还在生气,一句话都没有和身后的星期五说。
星期五却似乎很不在意, 洒脱的很, 围着顾葭笑道:“你板着这个脸做什么?又不是天要塌了。”
“……”顾葭不理他,进公馆后就只对桂花说,“桂花,我饿了。”
桂花见状, 察觉到三少爷的心情不好, 把手里的钱往口袋里掩了掩, 装的很是开心的样子, 道:“哎呀这真是巧了, 方才马大爷刚从银行回来,说是钱都拿回来了, 还顺带买了小米,我锅里正熬着,三少爷您等上一等,一会儿再给你夹两个泡菜,保准好吃。”
顾葭听见钱都回来了,也就没有追究什么,只问:“那我现在可以申请这个月的零花吗?”他手头半分钱也没了, 自觉可怜的很, 眼巴巴的望着桂花。
桂花扬着脸, 一脸的‘你觉得呢’。
顾葭便叹了口气, 说:“这回我是真的有急用了,不然我可不敢来烦你。”
“怎么?”桂花瞅了瞅跟回来的星期五,说,“发生什么了?”
星期五耸肩,十分自然的坐在顾葭对面,一手放在独个儿的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的手肘支撑在上面,手背微微抵着脸颊,深邃的眼就这么盯着顾葭看,道:“三少爷可能是找不到穿去听戏的衣裳,所以比较苦恼。”
顾葭皱眉,道:“我说换衣裳又不是真的换,那是为了给你拖延时间才说的话,你这人倒好,还完全不紧张,我真是后悔当时让你冒充了。”
“多后悔?”星期五似乎觉得很有趣。
“悔不当初,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好了好了,我懂了,不必再说,不过你就这么担心吗?为什么?不久一块儿吃饭听戏。”
顾葭觉得星期五是不是没有脑袋,或者脑袋里面全是水:“你忘了?你不是陆玉山!现在你冒充人家,那段老爷是认得陆老板的,你和陆老板根本就是两个人,你不知道陆老板是什么秉性,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习惯,什么喜好,你到时候露馅了可如何是好?”
“不会的,你信我。”
顾葭摇头,忽然‘嘶’了一声,嘟囔道:“不行,你急我的屁股疼,我不想和你说话。”他刚才坐沙发的力气太大,导致根本没有好的尾巴骨瞬间开始彰显存在。
星期五突然笑了一下,眉眼俱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正常人大都是急的脑袋疼,你……”
“闭嘴!”顾葭也发觉自己这话很有让人打趣的余地,但被星期五这样的笨蛋说脑袋长在屁股上,还不如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来的痛快。
他和星期五斗嘴的时候,桂花已经去厨房把刚熬好的小米粥,外加一碟用精致盘子装好的黄色泡萝卜,这黄色的泡萝卜是日本餐馆买来备着的,酸甜口,是三少爷爱的。
星期五本还含着笑意的视线落在那一小碗粥和那三粒泡萝卜丁上,忽然很疑惑:“没了吗?”
“什么没了?”桂花和顾葭一起抬头看他。
“三少爷就吃这么点儿?”星期五想起自己好像还是第一回 见顾葭用餐,结果就这样一点点,像是喂猫一样,看着既没有食欲,也吃不饱。
顾葭则是想起星期五吃馒头都吃出打仗感觉的样子,让桂花也去给星期五盛了一碗粥和几粒泡菜丁,和星期五对面而坐,说道:“半中午了,还吃多少?更何况等会儿不是还有饭局?而且我想,不管如何,这场戏是必须要去听了,不过你得和我约法三章,不然为了保险起见,我就说你突然有急事回上海去了……”顾葭其实觉得后一个方案还更可行一些。
可怕就怕在如今的火车开往上海的就那么几趟,时间很不好把握,若是那段老先生听到星期五要回上海,肯定是要来上演十八里相送,那就更不好圆这个谎了。
顾葭实在是后悔,他就知道说谎是没有好下场的,一个谎言的诞生,往往需要伴随着无数谎言的补救,他再也不要说谎了,真的太难受了。
“三少爷不必说约法三章,就是三十章,也使得。”星期五看着自己面前的小碗碗,觉得很可爱,端起来就要把里面的小米粥一口吞。
顾葭连忙站起来握住星期五的手,说:“你慢点啊!我什么都没说呢,你听着,第一就是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不要什么都用手抓,我想陆老板好歹是个知名人物,不会像你这样……”
“你说我吃相不好?”星期五明白了,可他不觉得被嫌弃了,反而很认真的说,“我认为吃饭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只要能填饱肚子,我什么都肯吃。”
“这只是你的观点,你太饿了才会那样,所以我也不能怪你,也没有说你这样不好,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只希望你等会儿收敛一点,就斯文一点,能不说话便不说话,时时刻刻记得你嗓子哑,知道吗?”顾葭虽然不喜欢粗鲁的人,可也不愿意直说,怕伤星期五的心,“你可是答应了我要约法三章的,忘了?”
星期五听罢,便正襟危坐,忽然慢条斯理的品起粥来,搭配这人非常俊美的外表,瞬间让顾葭喜道:“对,就是这样!”他笑,也夹了块儿萝卜丁含在嘴里,细细的咬,随便吃了点儿,就擦了擦嘴巴,拉着星期五去楼上换衣服。
这回去的是他弟弟的卧房,说实话,若不是今日事发突然,顾葭是怎么也不愿意陌生人进来的,可顾葭又想,如今星期五也算不得是陌生人了,他在那样的险境里保护过我,我该视他为生死之交才对。
因此生死之交来弟弟的卧房找合适的衣裳,这没有什么不好。
顾无忌许久没有来天津住,但房间里还是非常干净,大床上铺着软绵绵的厚被子,枕头却意外的叠了五六个在上面,摆放的很好看。
角落里堆满了杂志和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但因为被人整理的很好,所以看着并不乱。
衣柜是占据了整面墙的大型订做的衣柜,打开后可以看见里面各种各样的大衣和毛衣、衬衫,可见衣柜的主人是很爱打扮的。
不过星期五在看见顾葭对这个衣柜了如指掌、对每件大衣都如数家珍的时候,忽然又意识到,或许不是这个衣柜的主人很爱打扮,而是这个顾三少爷很爱打扮他的弟弟。
星期五还记得顾葭与那位弟弟打电话时的神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不像寻常的兄弟,其间感情很有一些问题,但又是外人无从得知的。就像顾葭总很在意自己的肚子上的疤那样——都是秘密。
就在星期五思索这些时,顾葭总算是找好了要给星期五换的衣裳,他对段老先生说要换衣服,当然是要换,还要换的合适,换的好,这样才不会遭到怀疑。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件藏青色纹金色祥云图的长袍,配了个深蓝色的兔毛背心还有一顶黑色的薄呢帽,说:“这套好,应该是配得上那陆老板的身份。”
星期五一看就知道这一套衣裳值不少钱,点头,而后又似乎无意地道:“好是好,但可能那陆老板不是个喜欢穿着打扮的人,一年就两套衣裳换着穿呢?”
顾葭眨了眨眼,不信:“怎么可能?他不是大商人么?”
“是啊,但他就是懒的考虑每天起床后穿什么呀。”
“你想多了,照你这么说,他赚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顾三少爷一边说,一边寻找和这套衣裳配套的文明棍,现在很多摩登青年都爱出门拿一根文明棍,连住在静园里的皇帝都是随手拿着,可见有多流行。
星期五听见顾葭这句问话,许久没有回答,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等到顾葭把文明棍也放在床边,才对着走到面前的顾三少爷说:“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为了赚钱吃饱饭。”
顾葭一笑,摇了摇头:“我不反驳你,因为大多数人最初赚钱不管是什么目的,都会花很大部分在吃上面。”他严谨的说。
星期五‘嗯’了一声,便听见顾葭继续道:“好了,你在这里换衣裳,我也回去换,快点啊,等会儿我再与你说那第二条第三条规定。”
说罢,顾葭关门走了,留星期五一人坐在这个卧室研究长衫的穿法。他从未穿过长衫,这第一回 便很不得要领,那长衫的内扣堪比鞋带穿进绣花针——绝不可能!
顾葭那边就快多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位长衫打扮的‘文化人’走进来,领口和袖口都簇了一圈的白毛,搭配顾葭那腰细腿长的身段儿,便非常有韵味,像是刚从水墨画里溜达出来的什么仙人。
这位仙人见星期五连穿都不会穿,便非常操心的走过来,修长秀气的手拍开星期五的手,一边说话一边帮忙系扣子:“喏,你不要硬来,从侧面开始挤,先将一边儿进去了再把另一边儿扣入,这不很简单?”
说罢,顾葭发现星期五又盯着自己看,便说:“你傻了?”
星期五垂下眼帘,感慨说:“没有,但是快傻了,你若成天这样照顾我,我就成傻子了。”
顾葭奇怪道:“我为什么要成天照顾你?”
“也是,你是三少爷,我是保镖,该我照顾你。”星期五露齿一笑,反手将帽子扣在脑袋上,动作洒脱帅气,“喏,怎样?”
顾葭发现星期五正经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儿,有些说不出的气魄:“很好。那么现在我来说第二条规定,我踩你脚就是让你闭嘴,不许说话,你要记住。”
“好。”
“第三条规定是,我怕那段老先生带过来的段可霖可能会邀请你抽烟,你千万不要抽,那不是个好东西,人一旦碰了那个,就像是变了个人,可怕的很,总之你不要不信,你现在是失忆了,所以我才提醒你,你若是还记得大烟能让人变成疯子,就明白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单独列为一条规定了。”
星期五一愣,问道:“我记得现在不是也很流行抽烟吗?”
“那是不好的流行,总之我讨厌抽大烟的,你既然是要装作陆老板,就乘机让那段可霖也戒掉,我想段老先生那么听陆老板的话,你这位陆老板教训他儿子,他恐怕也说不出个脏字儿。”顾葭说完,又勾起嘴角道,“听说戒大烟可是非常痛苦的,正巧让那段可霖常常苦头,别成天没事儿出来祸害人了。”
星期五又见顾三少爷露出要‘使坏’的小表情,但怎么瞧怎么都无法拒绝。他听见自己如同说梦话一般,情不自禁地道:“好……”
第30章 030
家里没了车子, 一时之间, 刘知书有些无措,他从一大早起来就很茫然, 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发愣, 后来瞧见太太出门报案,本也想跟过去,可却被太太的冷眼制止便只好蹲在房间里看书。
小刘昨夜与门房马大爷一块儿睡,一夜没有休息好, 但白天还是很精神, 平常他三两下穿好衣裳就要时时刻刻等着被叫用, 可现在他却没了用武之地, 只能坐在这里看书, 书上的字也如同妖魔鬼怪,让他无法看入心里。
刘知书不如名字那样知识渊博爱读书, 不过是家里人的一点期望,希望他能够成为那样的人。
可笑刘知书就是来当司机,跟的主子也都是大字不识,不过这也算是缘分,只是小刘并不了解此事,还总崇拜的看着三少爷,以为这人既然是太太的孩子, 又在交际场上都如同花蝴蝶一样受欢迎, 那么一定是知识渊博饱读之士, 殊不知受欢迎和识不识字全无关系。
他此刻合上书, 正要出门去找桂花说说话,一个人闷着实在没有意思,忽然马门房却匆忙进入他的房间,从前笑呵呵的脸上布满愁容,抓耳挠腮好不悲伤,看到小刘,便小声叫道:“小刘,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