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般只接待顾葭的亲密朋友,也就是说至今能在这里和他见面的,也就那么几位。
医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小厅房里琳琅满目的西洋钟表,忽地发觉坐在其中的顾三少爷果真败家,这些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有的连他都叹为观止。
顾葭这边儿则是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带约翰森来这里,也是想要隐讳的表达自己才没有穷的揭不开锅,必要时候这里的西洋钟随随便便卖了都够他花许久。
爱面子的三少爷生怕自己炫耀的过于明显,所以竭力保持端庄自然,暗藏心事的医生其实根本不在意顾葭有钱与否,他先是给顾葭测了测体温,然后打了一针退烧针后,一面收拾医药箱,一面豁出去的直视顾葭的眼睛,说:“顾三少爷,有一句话我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怕说了你会不信。”
顾葭打针的时候捂着自己的眼睛,生怕针头断在自己手腕里,打完便像是劫后余生般欣喜,睁眼后乍然见医生如此严肃,还有点不习惯,温和道:“约翰森医生我是知道你的为人的,再坦率诚实不过的好人,我相信你。”
约翰森的蓝眼睛暗了暗,一鼓作气:“那我就全说了,昨日顾三少爷走后,医院周围的穷苦病人都死的死伤的伤,我想,你也知道,那些病人都是没有钱才会在外面守着,他们也没有影响到谁,怎么就这样轻易打杀他们呢?”
正当顾葭感到疑惑的时候,又听约翰森医生继续道:“当然,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您知道是谁导致这一切的发生吗?。”
“谁?”
“陈大少爷。”约翰森说罢便紧紧闭嘴。
谁知顾葭竟是没有更多的反应,在最初的微微惊讶过后,便是苦恼的一笑,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可你和我说了,又有什么用,我不知道内情,也管不了许多。”
约翰森医生摇头:“不,正是要告诉你,才有用,我想陈大少爷总是不会连您的话也不听,你劝劝他,不要赶他们走,也不要再给医院施压,我只想好好的帮帮他们,求您了。”
顾葭更是迷惑:“你求我?”
“是啊,我想陈少爷和您应当是很相爱才会在我面前玩情趣,您忘了吗?还是说陈少爷没有和您说?昨天指检,第一回 是我没错,第二回摸那么久的却是陈大少爷了,我看得出来,他很疼你,你说的话他大概是能听得进。”约翰森医生以退为进。
顾葭立马脸色复杂的否认:“我们不是你想的那个关系,但……他的确也和我说了,第二回 是他,我知道的,他也只是担心我罢了,哪里就随便摸一下就是断袖了?!约翰森医生,你出去吧,我累了。”
第25章 025
顾三少爷面色不好的赶客, 生气的态度明晃晃的摆在那里, 约翰森医生却佯装看不见,非要继续说:“顾公子, 倘若我还有一点儿办法, 也不至于求到你这里,实在是太心疼了,你没有看见,无数活生生的人, 都死了, 昨天还和我说谢谢的病人们, 都没了, 你让我如何是好?我只能想到你, 求求你。”
顾葭本来冷漠的急于赶走这个撞破了他和陈传家之间隐秘的医生,这可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怎么可以由另一个人说出来,还误会至此?!
他既恼怒又羞愧,一面感到被陈传家欺骗的恶心,一面又为陈兄辩解,再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面前的约翰森,这么个结结实实的大男人却是开始在他面前掉眼泪了。
顾葭见过人哭。像是桂花的父亲喜极而泣的哭;像是他的妈妈乔女士痛彻心扉委曲求全的哭;还有可怜巴巴求他赏点钱的小乞丐们低贱到尘埃里的哭;婴儿时顾无忌没有奶吃的大哭。
约翰森的哭和他们都不同。顾葭一时无法再冷着脸, 反而共情的十分深刻, 同情约翰森所痛哭的一切。
不过他依旧无法一口答应约翰森去找陈传家理论, 他到底还能不能平静的面对传家都是个问题, 是开诚布公还是装作糊涂?
“约翰森医生,您这是何苦呢?我没有说不帮你,只是你说我与传家是那种关系,着实吓了我一跳。”顾三少爷心慌,但瞧着却似乎永远平静自持,给人春风拂面的温柔,“再来你说传家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死亡,恕我不能相信,只能待我调查清楚再回复您,您看如何?”
约翰森医生到此为止已经明白自己是达到目的,可不知道为何,他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他痛彻心扉的为自己哭,离开的时候,看着还微笑着对自己招手的漂亮公子,默默的说了一句:“抱歉。”
至于抱歉什么,约翰森说不清,或许是因为将本来什么都不知道的顾公子扯入这桩血案里,又或许是为了自己污蔑顾公子和陈传家有苟且……
终于送走了约翰森医生的顾葭一个头两个大,他瘫在自己小厅房里的沙发上,右手的手背轻轻放在额头上,触目所及的全是他热爱的西洋钟。
正对着的西洋钟名叫铜镀金转花自鸣过枝雀笼钟,是顾葭最喜欢的一座,整个自鸣钟形状犹如一个奢侈的鸟笼,四面雕花精绝,里面锁着一只鸟雀,钟表的位置位于鸟笼的正面下方,秒针滴答滴答一刻不停的转着,同房间内的其他所有钟表汇成一首无词的歌。
这雀笼钟是瑞士产,后送入皇宫,也不知道怎么的前几年流出宫外,辗转去了陈传家的手里,最后又由陈传家转赠到他的手中。
当时陈传家送来这份大礼时,两人并不很熟,可顾葭对这位略小自己一岁的朋友很有好感,两人更是撇下白可行到处游玩了许久。
陈传家那天叫下人把装在素色礼盒的自鸣钟抬出来,便对他展开一个拥抱,说:【顾兄!瞧!喜不喜欢?】
顾葭喜不自胜,忙说:【喜欢!你这是送我了?】
陈传家笑道:【这难道不是顾公馆?我都搬过来了,你可别叫我再搬回去。】
顾葭这人向来大方,别人送他礼物,他不会客气地推让来推让去,收下后就会找机会回一个更好的,后来陈传家生日,他送了陈传家一块儿手表,也是瑞士产的,正是时下流行的款式。
当初顾葭还不觉得互送钟表有什么不好,如今看着,却感觉自己犹如那笼中铜雀,似乎是早已被锁在里面还不自知,甚至还送了手表过去。
钟表在国内代表的意思很多,其中最为广传的一种,乃是钟情、表白的意思。
顾葭越想越觉得当初陈传家可能就抱着这样的心思送,可自己偏偏以为对方是投自己所好,回了个那么容易引起误会的回礼。
顾葭沉思许久,那为陈传家辩解的声音始终没有出来多辩解两句,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清楚,再怎么好的关系,也绝对不肯能用手指去碰好友的后头,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怎么办……”顾葭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暂且只能日后注意不要和陈传家再有过分的亲密接触,若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刻意回避,决定放弃那个念头,他们继续当朋友也不是不行。
如此和稀泥的方法,也只有顾葭才能做得出来,他顾念旧情无法同把自己当女人追的陈传家一刀两断,又绝不会喜欢男人,所以不可能自降身份去当一个兔子。
纵使顾葭对断袖没有偏见,但也仅仅只是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皆是如此,当事不关己之时,自然是劝诫苦主原谅、放下、开心一点、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一旦糟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比谁都跳的厉害,哭的凶,死也不会原谅。
顾葭亦不能免俗。能够做到暂且静观其变,就已经是他心软了。
“三少爷?三少爷!”外头的桂花见医生走了,便开始敲门,疑惑道,“是不是不舒服?怎么不出来?陈公馆来电话了!说是派了车子过来接你,要一起去见段先生。”
说罢桂花又补充了一句:“妈呀,三少爷你不管管你的大鸟,他去厨房吃那坏掉的馒头了!”
顾葭一瞬间想到昨夜初见星期五的时候,星期五也是非常凶狠要跟狗抢吃食,难不成这人看着结结实实,其实一点儿饿都挨不了?还是说有什么不可道人的隐疾?
这可真是意外,就像意外星期五看着斯斯文文是个大家公子一般的人物,实则是个粗鲁打呼噜吃饭毫无形象的野蛮人。不过这么一来,星期五这名字倒是意外地取的很合适了。
他从沙发上起来,走到桂花面前,对桂花说:“去回电话,说我知道了,准备好就出门,但不必派车过来,我自行过去。对了,星期五是有名字的,你问问他去,别什么我的大鸟小鸟的叫,还一个女孩子呢,一点儿也不注意。”
桂花迷惑了一秒,随后脸蛋爆红,说:“三少爷你才不注意!我可没有想到哪里去,就你想歪了!”说罢羞窘的跑掉,都忘了问顾葭病好了没有。
顾葭的发烧自然没有那么快好,可他也不觉得难受,还有力气径直去厨房,靠在门边儿对着风卷残云的星期五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
“你……我昨天是饿着你了吗?我看你这是能把我的锅都给啃了。”只见星期五潇洒的顿在地上吃那冷馒头,都是昨天蒸过,但是放了一夜却坏掉了的馒头。
星期五一手抓一个,也不嫌多,那张像是杂志封面模特的脸颊鼓的老高,顾葭总觉得像是看见了什么小动物,一时之间对星期五的气恼倒是消散的差不多,和陈传家相比,当然是这个星期五更加可爱一点了。
星期五一边嚼馒头,一边抬着那颜色略浅的眸子看顾葭,一张嘴,馒头渣滓就往外喷,好好的一个人竟是活的这样不讲究,与顾葭精致干净的生活习惯形成强烈的反差,以至于顾葭又对星期五有点说不清楚的可惜与嫌弃。
可惜这人皮相的帅气竟有这样糟糕的个人习惯。
“我饿的想吃人,你说我能不能把锅啃了?”说话的星期五一笑,眼睛狭长,嘴角还沾着馒头碎,舌头伸过去一舔,竟还是很邪魅的好看。
顾葭摇头,忽而很正经的询问星期五:“我不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只问你是不是只是因为饿了才倒在我家门口?并没有是个傻子也不是失忆了,若是这样,我希望你吃完这顿就回家去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星期五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又继续咬馒头,一面靠近顾葭一面道:“很遗憾,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可能还要叨饶你一阵子,直到我想起来。”
“你……失忆了?我帮你请个医生吧。”顾葭说着,却一点点后退,对不是傻子的星期五,顾葭还是有点本能的躲避,“而且,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昨天一直不说话,好像是在故意玩弄我一样,很好玩吗?”
星期五沉默了片刻,意味不明的说:“没有故意玩弄你,我很感激你。”
顾葭听见这话,对星期五最后一点不满都随着这句道谢消失,他心想一个失忆的人,什么都不记得,自然是对任何人都有防范意识,自己刚才那样责问他,倒是自己小气。
“没关系。”顾葭舒了口气,对星期五笑说,“既是这样,我们一起出去,我带你去巡捕房,你自己报个案,顺便登个报,想必很快就能有家人来寻你。我之后还必须去一趟陈公馆,你去有些不合适。”
“没有哪里不合适。”星期五淡淡的看着顾葭,眼神里似乎总有些顾葭看不懂的东西,“我也不需要去报案寻亲,我应该没有亲人,而且似乎有仇家在寻我,我跟着你更好,顺便报答你给我饭吃。”
顾葭一时还没能理解星期五是什么意思。
星期五便扬了扬手里的馒头,轻笑了一下,说:“喏,给我个机会报答你,之后你养我一天,我就报答你一天怎么样?”
顾葭好笑道:“那你这岂不是另类的帮工?”
“帮工便帮工,我无关系。”
顾三少爷本来是要和星期五分道扬镳的,谁知道这么一通说下来,竟是得了个只吃饭不拿工钱的帮工,虽然顾葭很怀疑这人食量大的能当全公馆人食量的总和,但胜在不挑食:“随便你,那我现在出门去,你帮着桂花打扫一下家里吧,我……”
“我跟你一块儿去。”
“嗯?”顾葭眨了眨眼睛,等星期五说出理由。
“我想,你现在去陈传家那里,或许比较害怕,我可以……”星期五靠近顾葭,将顾葭困在自己与墙壁中间后,低声继续说,“当你的打手。”
顾三少爷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一把推开星期五,本因为打了退烧针而褪红的脸瞬间便又染上一层薄红,一巴掌直接打在星期五的右脸颊,说:“你偷听我和约翰森医生的谈话?!”
比顾三少爷高半个头的星期五垂着眼睫,一脸无辜的道:“并非刻意听到,而是厨房很安静,隔壁约翰森的声音太大,最后,我耳朵太好,诸多元素的结果,你怎能怪罪在我一人身上?”
“更何况我又不是陈传家,是为了你好,你打我这很说不过去吧?”
“不过三少爷若还是认为是我的错,我这边脸也给你打好不好?消消气吧。”
说完,星期五倒也对自己不客气,不等顾葭反应,便捏着顾葭的手腕,教他握成拳头,超自己左脸颊上揍!
“啊!”虽说是顾葭揍人,可他哪里有揍人的力量?这一拳下去,他感觉自己手的骨头都要碎了,“放手!”
顾葭怒目,看着星期五,星期五脸上一边是巴掌印,一边是青紫的拳头印,偏偏比任何人都淡定,顾葭便摸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了他。
“我们和好了?”星期五将顾葭软下去的神态看在眼里,轻声问道。
顾葭抿了抿唇,又瞅了瞅星期五的脸,最终还是撇开视线,不高兴的说:“你松开我,我这哪里是揍你,明明是你用脸揍我。”
星期五突然一乐,笑起来的声音十分迷人:“是吗?我忘了你比较娇气,抱歉。”
顾葭被评价了一句‘娇气’,立马斜飞过去一个白眼,说道:“我是没你这么糙。”
“嗯,我糙。”
星期五两三下把最后一个馒头干掉,顾葭看着真是替他噎得慌,等跟着星期五一块儿出门坐上了恰巧路过门口的人力车,顾葭才有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被星期五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没有特别在意。
是因为自己本身就不认识他,他也和自己的交际圈没有任何交集,所以才这样轻易放过?
就好像很多心里话,对着神父可以说,但对着亲密的人却死活开不了口,是这样吗?
顾葭搞不清楚,却不妨碍他觉得这样也很好,起码有一个人分担他的压力,而不是他一个人去扛。之前对不是傻子的星期五产生的那点儿害怕,也或许只是一种错觉。星期五他人,蛮好的……
他的这些糟心事,顾葭是决计不会说给亲近的白可行或者弟弟顾无忌的,更不要提乔女士,这些人有的会太冲动,指不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最后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有的可能还会跑到陈家去骂街,那更是要闹的人尽皆知了。
冬日的近午十分总是很暖和的。
顾葭坐在人力车上,身边是他新任命的保镖星期五,可两个人坐在一块儿,却看不出其中一位是另一位的下人,高个儿宽肩的青年一瞧便像是带过兵的,气势凛冽,坐姿霸气,稍纤瘦的男人仰着头,阳光落了他满头,一派的清丽迷人,旁人单看外表,是看不出那俊美青年有多不讲究,也看不出那漂亮男人有多嫌弃旁边的人糙,倒觉得他俩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明明白白的刻画出了‘赏心悦目’四字是何风景。
忽地,赏心悦目组合里的‘悦目’像是热爱阳光的猫咪一般在冬日的暖阳里昏昏欲睡,并随着人力车夫的一个转弯,轻轻把脑袋搭在了‘赏心’的肩膀上。
后者没有动,更没有偏头看这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惹他心乱的三少爷,只开口对前头的人力车夫说:“慢一点。”
人力车夫戴着厚厚的脏围巾,一上午也就赚了一块钱不到,汗却出了好几身,将棉衣打湿后又穿干,穿干后又打湿,听见后头的客人发话,便点头哈腰的慢悠悠走起来,走出了一个舒适的速度,像是拉着客人春游。
星期五漫不经心的看着天津卫周围的风景,很久以前从未注意到过的美丽,如今却让他看见了,他看见无数高楼拔起,瞧见法租界那一片庄严肃穆的建筑,看见路上摩登打扮的男男女女,他们或笑或三五成群的上车准备去吃饭,还看见最大的戏园子里拥挤了无数的‘沙丁鱼’,于是他勾着嘴角笑,却明白并非因为这些很有趣,只是因为他清楚身边的顾葭其实没有睡,所以才想笑。
头搭在星期五肩头,几乎快要窝人家怀里去的顾葭可笑不出来,他其实一靠到星期五肩上就醒了,可因为慢了一秒,犹豫是该迅速离开对方的肩膀,再给对方微笑着道个歉呢?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自然而然的从人家怀里出来?
顾葭这么一慢,就错过了起来的时机,如今落了个‘骑虎难下’。
从顾公馆到陈公馆,开车是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坐人力车却需要时间,更别提现在人力车比小孩子都跑的慢,也不知道半个小时能不能到达陈公馆。
顾葭僵硬的靠着星期五,又为了装睡而不敢动,所以没多久便脖子酸痛,很是难过。
这时他头顶上的人说话了,问那车夫:“怎么我看你可以过那么多租界里面穿?其他车夫好像只能在外面等?”
顾葭被星期五说话声音震的耳朵里面酥酥痒痒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车夫拉下自己裹着脸的围巾,竟是今日送约翰森医生过来的那位小车夫。
车夫看起来很老成,可实际上却刚成年,性格也是开朗热情的,很愿意和客人搭话:“哦,那是因为我们干这一行,也有这一行的规矩,像天津,九个租界,有些租界是不允许我们进去,所以只能在外面等,有些租界必须会他们的语言,他们才让你进去,才能在里面拉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