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雪时把他的蔽膝放下来,道:“陛下,魇着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仿佛看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赵株那点阴暗不见人的小心思,又因此无处遁形。
赵株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哑声道:“太傅,你想去看看他吗?”
第16章
赵株口中的“他”,乃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在他设想中,这个字眼应当像一根针,足够刺破解雪时此刻不动声色的表象。
解雪时果然凝视着他。
“明日便是朕的生辰了,也是他的。”赵株突然道,“太傅,朕想去看看他。”
他二人一母同胞,历年生辰都是一道过的。只不过如今他已贵为天下之主,而赵椟却横死在宗册之中,削爵除封,永无翻身之日。
这两年来,他一次也没去探视过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阶下囚——笑话,他不盼着赵椟短折而死便不错了。
“终究是兄弟一场,朕心中不忍,太傅,且陪朕去走走。”
他在试探解雪时。
太傅他……后悔了吗?
解雪时道:“陛下顾念旧情,然而一啄一饮,皆有定数。”
他说得平淡,赵株清楚得很,他还有四个字隐忍不发。
咎由自取!
赵株心里登时泛起一点凄凉的嘲弄来,嘲弄是因着成王败寇,凄凉则是出于某种更为深切,更难以掩抑的——兔死狐悲。
内牢院点着石灯。
和宫中处处晶莹璀璨的七宝灯相比,这灯显得大为寒酸,伶仃的一点,隔着窗纸伏窜。
这内牢院不知关押过多少宗室罪人,里头压根没几个正经伺候的内侍,都是些去了势的差役,孔武有力,专用来看管人犯。
这些人肚中有怨,蛇虺钻心,自然不会好生打理。
因而庭中荒草早已没胫,被寒气一激,夜里看去遍是凄凄的白霜。
赵株和解雪时私下里前去,既不遣人通报,也不掌灯,刚刚踏进中庭里,便听见里头哗哗作响,直如推倒银山一般。
“富公公,底下孝敬来的果子露,您玩了这许久,也该歇歇手,让咱家顶上了。”
“去,去,去!什么……长三?真他娘的晦气,一晚上出去几十个银子儿……”
“富英,你这就瘟了?你富公公裤腰带里拴着的那吊钱,怎么着也能耍个通宵吧?”
“嘿,就你这鸡公嘴,也敢咒咱家?”
解雪时一听便知,这几个内侍偷奸耍滑,倒在内牢院抹起骨牌来了。
他不动声色,一推殿门,果然被反栓住了。
长剑悄无声息地从鞘中滑出,以一种平滑无锋的力度,瞬间切入门缝中。
只听“喀哒”一声轻响,门闩一分为二。
偏殿里的内侍,正抄着盏油灯,看斗鸡细细碎碎地啄米。刚嘬着嘴唇,数到两百八十,就听得异动,抬起头来。
“什么人——啊!”他登时一屁股坐倒在地,骇得面色惨白,“解,解太傅……啊,皇上!”
那只斗鸡被他惊得一窜,双翅扑腾,直直掠进了暖阁里,说时迟,那时快,牌桌上的数百张骨牌,连带着满桌筹码调羹莲子汤,都被掀得如灶中滚柴一般,突突乱跳。
几个打骨牌的太监跳脚大骂起来,其中一个性子最燥,当下里就要打起帘子来看。
谁知道一只手先一步掀开了罩帘,五指清癯,如玉质一般。
太监一对上来人的脸,和那双沉冷的眼睛,心就咯噔一声,掉进了冰窟窿里。
再一看,当今天子跟在解雪时身后,也踱进了暖阁里。
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赵株倒是饶有兴致,顺手从桌上摸了方骨牌,转头问解雪时:“太傅,这些奴才夜里快活得紧,倒做起赌钱的勾当来了。”
他还有心思学着那几个烂赌鬼,将骨牌一掂,盲摸起了牌面。
解雪时沉声道:“陛下,慎行!”
赵株悻悻然,将牌一搭,又转头四下里看了一番。
这暖阁本就是宗室罪人的寝居之处,设了张牙床,垂着青纱帐,隐约能看到有个背对着人的身影,裹着薄被,蜷在床上。
“赵椟睡下了?”赵株道,伸手一扯帐子。
几个内侍面色大变,哪里阻拦得及?
只见薄被鼓鼓囊囊的,那人伸着一条腿,一手支在被面上,指间吊着根长烟枪,一股扑鼻的烟气跟蛰伏已久的长蛇似的,立时冲了出来。
那人长长地抽了一口,又“嗬”一声,从破风箱似的喉底摄进了鼻腔里。
赵株避之不及,那淡巴菰的烟臭味扑面而来,解雪时当即拦了他一把,将他挡在了纱帘后。
一时间,罗帐之内,只有潮而闷的烟火味。
解雪时一手按在对方肩上,一扳。
那人立时翻过身来,鼻歪口斜,浑身抽搐,分明是个烟瘾上头的太监!
这太监瞳仁震颤,连人都不认得了,不知道躲在主子的床上,抽了多久的烟了,只会嘿嘿地傻笑。
解雪时霍然回头,问:“废太子呢?”
帘外的内侍早已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解大人,这……废太子他怔忡之疾又犯了,不等用膳,便又跑出去了。”
“几时出去的?”
“晚膳时候,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夜里风寒,这哪能找得着啊!”
解雪时冷冷道:“富英,你玩忽职守,轻侮犯上,好大的胆子!”
“这……解大人冤枉啊,废太子发起狂来,力大如牛,奴才哪里拦得住?”
解雪时也不说话,只是走到窗边,一手扶在窗框上,逼视着这一地的奴才。
跪在最后头的小太监眼神一动,紧盯着他的手指,似有惊慌之色。
解雪时立时推开窗来。
这是内牢院临湖一侧,最为阴森,又有假山荫蔽着,寒气栗烈,结出了尺把厚的冰面。
一眼望去,冰面森寒如铁,冷冷地泛着镜面似的光。一个人背对着他,披着单衣,半伏在冰面上,正在捡几十粒银子儿。
他两手冻得肿胀,关节青青红红,显然是难以屈伸。那些银子儿扔得刁钻,在滑溜溜的冰面上乱滚。
那些内侍占了暖阁,倒将筹码作猴戏似的,倾倒出去,遣他去冰面上拣。
赵椟早年的那些恶名,怕是早已随着那杯毒酒下肚,化作一场凄凉的笑谈了。
第17章
解雪时心中愠怒,推窗时失了力度,腰侧的剑鞘磕在窗框上,银铃般震荡不休,泠泠作响。
那人如惊弓之鸟般,骤然回过头来。
那张和赵株酷肖的脸,两腮消瘦,果然是受尽了磋磨。
解雪时从前总觉得他瞳仁太黑,眉骨太深邃,因而显得心思阴鸷。
如今看过来的眼神,却是发了痴。水一样的黑眼珠,半晌才会微微一动。
“太傅!”赵椟两手支着冰面,胡乱往前爬了几步,“太傅……”
他神志毁伤殆尽,和稚童无异,连说话也不成章法。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能依稀看到一点莹白的脸,像隔着水和雾,看一株昙花那样。
解雪时一手搭在窗框上,赵椟目不转睛地看着,竟是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解雪时手中一热,定睛一看,是一粒从冰面上捡来的银子儿,成色极差,但被体温捂得火热。
他权柄旁落,一无所有,这已是他唯一能拿出来的东西。
解雪时心中微微一动。
那厢赵椟得寸进尺,紧紧攥着他的手,仰起头来:“冷……好冷……太傅,好冷啊……太傅,你看看我……”
他这样子,和讨食的小儿何异?
解雪时冷电般的目光落到他面上,交汇片刻,赵椟呆呆地,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他瞳孔剧颤,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令人惊骇的东西。那种小儿般的孺慕之色荡然无存。
这变故来得突然,赵椟双手抱着头,猛地后退一步,黄豆大小的冷汗瞬息之间,滚落到了下颌上。
五根指头像被剥了皮的活雀那样,近乎惨烈地痉挛起来,纷纷没进了黑发里。
“啊!!!”赵椟大叫道,“滚!滚!莫过来!”
赵株在解雪时身边探出半张脸来,也被他这狂态骇住了,一手紧紧捉住解雪时的手臂。
“太傅,他这是怎么了?”赵株惊疑道,“他从前……没这么重的疯病。”
赵椟生性暴虐,那日逼宫失败后,先帝心灰意冷,将他囚在宫中。手底下的宫人同他素有积怨,连夜喂他吃了一杯毒酒,想不到赵椟命大,只是自此痴痴癫癫的,再无清醒之日。
说话间,赵椟狂态毕露,竟是如负伤野兽般,拔足狂奔起来。
春寒栗烈,湖畔虽坚冰未化,晶莹如镜,湖心处却已隐隐有破冰之象,冰水和融。赵椟踏在薄冰上,半只鞋履没在冰水里,竟是恍然不觉。
他惊骇至极,一心往外逃,哪里顾得上脚下!
——喀嚓!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捉住他的后肩,如挽车轭一般,竟是硬生生把他勒停在冰窟之前。
谁也不会想到,那只属于文人的,清瘦优美的手,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可怖的力量。
解雪时剑术虽精妙无双,但终究久病,不以气力见长。此时强行负担了个成年男子的分量,力气用尽,面色煞白,颈上渗出细细密密的热汗来。
他将赵椟斜背在背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