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愣了一下,倒是没敢再说什么。不过刚把几人迎进院里,后脚何氏身边的大丫鬟玉枝就领着一众婢女提着瓜果茶点之类的过来了,定安居的小院里难得热闹起来。
“公公看还缺什么?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这茶是今年新下的雨后龙井,您且尝尝看?”
“还有这桂花糕,也是府上请来的江南厨子做出来的,味道要比咱们京内的都要更香甜软糯。”
不过纵使玉枝等丫鬟再百般讨好,王有全也并不买侯府的帐。
喝过一杯茶水,王公公就以人多吵闹怕惊扰大公子休息清净的由头,将这群烦人的奴婢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却在这前院里起身转悠起来。
静王府里跟王有全一起来的小太监,也就是王有全的徒弟许小眼跟在自己师父身后,小声追问说:“师父,您四处瞧什么呢?”
王有全虚虚抬眼瞥了他一下,又看一眼站在门口角落里神色木讷的侯府仆人,不动声色晃悠到偏厅中,拿起桌上的一本诗集翻了几页。
院里有被丫鬟玉枝叮嘱过定要好好伺候招待来人的侯府仆人跟上来,见王有全好似对诗集感兴趣,便说道:“这是我们大公子这两日里惯用来临字的诗集。”说完就从旁边书屉里翻出另一本来摆到王有全眼前,说是诗集分了上下两册,若公公喜欢大可慢慢看。
王有全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但没出声说什么,只是略翻了几页就放下了。
小太监觑着自家师父的神色,摸着鼻子又缩了缩身子,正偏头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呢,就看到一个穿着单薄衣衫,五官清秀素净的少年人正轻抿着唇,眼神里还带了点刚睡醒的茫然,安静又疑惑地站在门外。
“你、你们……是谁?”
白果险些以为自己睡醒后走错了路,毕竟他不过是刚小憩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小院里突然多了几个陌生人,这换谁都要慌一下。
王有全面上带笑,迎上前去躬身说:“大公子好,咱家几个是静王府的奴才,今日贸然前来,是托静王殿下之意,特来给您送东西的。”
静王殿下啊……白果脸色有些微红,愣了一下,磕磕绊绊说:“多、多谢静王殿下……关心。”这东西没见着,他却已经有些受宠若惊了,再回想起上次在殿中静王小心拉住自己的那一次,白果脸上的热度,就更臊了些。
王有全笑着,给徒弟许小眼使了个眼色,许小眼立马就让几个跟他们一起来的王府壮丁把先前搬来的木箱又抬了过来。
“静王殿下说自己也不晓得公子喜欢什么,就把近日府上得的几件稀罕物都给公子送了过来。”王有全命人打开箱子,从里头抱出盆被养得颇为水灵的含羞草,状似漫不经心道,“大公子看看,可都喜欢?”
白果长这么大着实没被人送过什么东西,他不懂静王送来的这箱金银玉器放到外面会让多少人眼热不已,但这含羞草……不是说在这个季节很难养得活吗?
白果略微犹豫地看了眼王有全手中的那盆含羞草,手指微弯,垂眸轻声说:“王府送的东西太、太贵重了,我、我担不起的。”
王有全面上的笑没落下,只是将含羞草放到桌上,同白果低声说道:“大公子怎么会这般想?您可是咱们静王府未来的正经王妃,便与静王殿下是一家人,也是奴才们未来的主子,哪里又有什么担不起的?奴才只盼大公子日后啊,还是少说这些话折煞奴才们咯!”
白果抿着唇,依然有些不确定地看向王有全,旁边许小眼是个心眼儿活泛的,只哭丧着脸站出来说:“求大公子把这些东西收下吧,不然奴才几个没办法回去给静王殿下复命,这殿下的命令若是完不成,奴才们是要挨板子的。”
“不、不会吧?”白果吓了一跳。
许小眼只苦巴巴地看着他。
“那……那这些东西我先收下,你们请、请替我多谢……静王殿下。”白果略迟疑了一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说让他们等一等,就出了偏厅,过一会又小喘着气跑回来,微红着脸,低声说,“请、请公公,帮我把这个锦囊……带、带回给静王殿下,只当做、当做是回礼。”说完,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指。
因为比起静王送的东西,他的实在是太简陋了。
但白果也实在再找不出别的东西了。只说这枚锦囊,就已经是他这几年里努力存下的所有零碎玩意。
也不知会不会被静王殿下看不起。
白果有些丧气地想。
而得了锦囊的王有全却丝毫没有露出其它表情,反而十分郑重地垂眸道:“奴才定会将此物交给静王殿下。”
白果抿唇说:“静王殿下……不嫌弃、就好。”
是日,王有全回到静王府中,由侍卫通报后进了静王书房。
彼时,谢临正在书案前作画。
拿着蘸了墨汁的毛笔,谢临画得十分用心,他将心底所想在画纸上小心仔细地勾勒描摹,不过片刻间,一身白衣青衫,站在远山雾凇间星眸含笑的翩翩少年人便跃然纸上。
“王爷这是又在想大公子了?”王有全看了会,没忍住低声问。
谢临画下最后一笔,抬眼看他一眼:“东西都送过去,大公子可是喜欢?”
王有全垂眸道:“大公子自然是喜欢的……不过,大公子也还是觉得东西贵重了些。”
说东西贵重?谢临几乎能想象到少年内心会是何等的不安与局促,但他依旧只摇头轻笑道:“不过是些俗物,哪里有什么贵重不贵重,若他不喜欢,便纵使千金,于本王眼里也同样是一文不值。”
“王爷说的是。”王有全笑着躬身应和,之后又从袖中小心掏出东西,垂眼道,“王爷,这是大公子要奴才交由您的,说是回礼。”
“回礼……何物?”
“回王爷,是一枚锦囊。”
“竟然是这个。”
谢临面带浅笑地将锦囊拿到手中,拇指按在锦囊表面粗糙的图案上反复摩擦。可不知又想起什么,片刻过去,谢临面上的笑意却逐渐微敛,神色竟一时怔忪,眼神也逐渐变得幽暗深沉。
“王爷?”不多时,王有全轻唤他一声,眼底略有些担忧。
“无事。”谢临猛的回过神,垂了眸将锦囊收入怀中,突然问起一句,“本王听闻顾家探花与昌平侯府婚期将近,可有给王府递请帖来?”
王有全愣了愣,道:“自然是有的,不过顾氏门楣低微,如今三代也不过只出了个探花郎,府中便不曾备礼。”
谢临摇了摇头说:“虽顾府式微,但白氏毕竟是大公子的嫡亲弟弟,你且去备礼一番,本王那日自会出席喜宴之上。”
听完这话,王有全欲言又止,忍不住低声劝道:“可王爷…顾家一脉早已被秦王殿下拉拢!王爷亲去未免也太给顾家面子了些……便是为了大公子,也不值当您走这一回罢?”
谢临皱了皱眉,抬手止住他的话,淡淡道了一句,“无妨。”
他心中自然早有定夺。
第13章
晋元二十七年,十月初八,宜动土、嫁娶。
顾家迎亲的队伍早早就出了门往昌平侯府上去。何氏一宿没能合眼,顾家迎亲队伍到门口的时候还红着眼给白意交代着不少事情,其中内容大抵是去了顾家要学会收敛脾气,为人妻需上敬公婆,下侍夫君。白意听了她唠叨整整四五个时辰,早就不耐烦翻了白眼,但碍于周围还有人看着,今日又是自己大喜的日子,才撅着嘴没说话。
何氏把话说净了,又特地请两位皇城脚下十分有名的全福太太来帮给白意身上洒了如意水,吃了福寿糕,这才把门打开,叫早早等在门外的白恪进来背新妇。
“母亲,我来送二哥出门。”
白恪是李姨娘的儿子,也是侯府庶长子,是个文弱书生,与何氏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这些年几乎都在书院里潜心苦读,一心考取功名,也就是碰上白意出嫁,白恪作为年龄大的兄弟,需要出面送嫁,才被突然喊了回来。
何氏看着白意出了门,头也不回的被顾家长子给接进轿子里,突然就忍不住哭出声来。可惜昌平侯对自己这个儿子感情不深,尤其他对这门婚事其实不满意,只是碍着何氏的亲姐姐惠妃一力促成才次不得不答应,所以看何氏哭哭啼啼地样子,不禁冷了脸就在侯府口训斥起来。
“大好日子你这妇人哭什么哭,哭你儿子丧呢?!”
何氏被骂地浑身一个激灵,刚要说什么,就见昌平侯一甩袖子冷着脸回了府内。
旁边下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何氏咬碎了牙,原本心里对白意的不舍也全变成了对昌平侯的怨怼,拿帕子草草地擦了擦眼,也匆匆回了府上。
白恪见两人都回了府,一时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他又看向站在自己身边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仿佛是侯府透明人的白果,好奇中夹着些探究地打量白果几眼,到底忍不住问道:“迎亲跟送亲的队伍看着都走远了,咱们也该出发了吧?”
作为侯府中的年长后辈,他们二人晚些时候是需要去顾府陪席敬酒的。
“……嗯,我们也该走了吗?”白果一脸没睡醒地揉着眼,眼皮仿佛是在打着颤,说话小声又慢吞吞地。
白恪看着他把自己眼角搓红了一片,着实觉得好笑不已。
白恪是姨娘所生,六岁被送往书院读书,之后便几乎没怎么归家。他对白果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被何氏故意冷待的府内嫡长子,但嫡庶有别,再具体的李氏从不跟他讲,他一人在外就更不知晓侯府里的那些腌h事了。
这次回府,白恪只听李氏说正是这位嫡子被皇帝赐婚给了静王,便不由对白果本人产生了些好奇,想瞧瞧能被皇帝亲自指婚为静王妃的侯府嫡子到底是怎么样的。
而现在,比起白意的骄纵,白果表现出来的性格已经让白恪觉得舒服得多。
但白果可不知道白恪正拿他与白意做比,只是用力拍了拍脸颊,想努力让自己变得精神些。
说来白意出嫁,他却因被晋元帝赐婚成了板上钉钉要做准王妃的人,身份变得一时金贵,所以临到白意出门,便被忍着不喜的何氏抓作壮丁,派人叫他去了白意屋里,硬是被按着陪白意坐了一整天,说是替他这嫡亲的弟弟攒福气。
白果不想在这关头招惹何氏,就一宿没睡,而这会儿他困得不得了,差不多要白恪唤了轿夫过来,才勉强有了点精神。
昌平侯府跟顾府隔了三条长街,白果趁着这段路在轿子上睡了会,但还隔着不远就被顾府门外的鞭炮声给震醒了,掀起轿帘往外面看,顾府大门口宾客如云,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下了马车,下人去停轿,白果以前没出过侯府们,除了进宫哪一次,这回还是第一次站在皇城的街角下,周围又是人来人往,就不免有些局促不安。
他紧紧跟在白恪身边,一边好奇打量着身边街景,一边生怕跟白恪走丢。
白恪同他笑笑,眼底倒也没什么偏见的意思,带着白果慢慢往顾府门前走去。
“你们怎么才来。”一个穿着海松色锦袍的少年在顾府门口见到他们,上前拍了白恪的肩膀,眼底隐隐有些不耐,“我父亲都问了你们好几回,还以为你们是不是路上出了事。”
白意出嫁,送亲的便是他的两位亲舅舅,眼前说话的这个少年眼宽鼻阔,便是何氏长兄之子何青,与白恪有过几面之缘,但皆不相熟,跟白果就更没见过。
要是放在平日,何青才不屑与白恪这等庶子打交道,但奈何今天日子特殊,他只能忍着脾气道:“快跟我进去。”
白恪耸肩,朝白果丢过一个无奈的眼神,白果抿唇莞尔,默默摇了摇头。
顾家嫡长子大婚,虽说是个落末许久的末流世家,但因为娶的是昌平侯家公子,所以京中世家贵族也给足了面子,不少亲自上门道喜。
何青带着白果两人往里走,路上有碰上不少世家子上前跟他打招呼,什么李家少爷,孙家叔伯,林家姨母,五花八门地什么身份的人都有。白恪跟白果跟在他身边默不做声,何青鼻尖轻哼,整个人却得意地很。
顾芙作为顾子修的胞妹,远远就看见何青带着的人往摆宴的院子里走,她招待过一位前来道喜的闺中小姐妹,脱身后满脸笑意地迎上前,热情问:“何少爷,这两位公子跟少爷我竟瞧的面生,可是侯府来的贵客?”
何青见顾芙今日一身桃粉色裙衫,趁地她整个人腰身愈发纤细,肌肤晶莹剔透,眼睛不由直了直,嘿嘿笑了两声才说:“芙妹猜的没错,这是侯府的大公子跟三少爷。”
顾芙眼底笑意淡了些,没再跟何青搭话,反而拿着帕子上前亲热地挽住白果的手臂,边带他往里走,嘴上边说:“既是侯府公子,那就是亲家了,还不快快入座吃些喜酒,莫要拘谨。”
白果很少与人贴的这样亲密,顾芙这般热情让他略有些不自在,说不上的别扭,但也不好推拒。
好在顾芙拉着他走了两步就松开手,让白果偷偷松了口气。
“大公子是不喜欢我离的太近?”顾芙轻笑着问他。
白果红了脸,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脸上纠结的小表情直把顾芙给笑开了怀。
两人去的是双儿跟女眷的宴席上,而白恪跟何青早早就被别家少爷引到另外的几张桌子吃喝去了。顾芙带白果入了坐,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局促,倒没急着走,反而帮白果小声介绍了一下桌上几位姑娘公子的都是哪家的。
白果自然是感激顾芙,但两人低声说话的时间一长,旁人的视线也经不住落到二人身上,小声嘀咕议论起来。
“那就是昌平侯府的大公子?长得倒是挺清秀,但瞧着有股小家子气,畏畏缩缩的,也不知是哪里入了静王殿下的眼。”桌上一个年轻小妇人吃完一块糕点跟左手的小姐妹低声说着,眼里似有轻视亦有羡艳。
“不过是陛下指婚罢了,哪就说静王殿下也喜欢了。”小妇人的姐妹不赞同地摇摇头,又说,“不是说今日顾家着实来了几位大人物?似乎除了太子殿下,豫王、静王、秦王三位殿下竟是都到亲自喝喜酒来了!你说,若是静王殿下对这御赐的王妃果真满意,又怎么会不过来看他?”
“真的假的?”旁边有听两人讨论的双儿也插进嘴,兴奋说,“三位殿下都到场,那这顾家还真是有大脸面了!”
“可不是。”
其余人隐约听到三位王爷一同到场,心中不免多了些震惊,但紧接着,他们落在白果身上的隐秘视线就不免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与轻视。
毕竟只看白果在众人面前展现出的局促神情,就是瞎子也能看出对方根本不清楚今日静王也是来了顾家道喜的,由此可见两人关系也并不亲密。所以说,是皇帝亲赐的准王妃又如何,嫁到静王府里不得静王喜爱不还是白搭?
白果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众人心里需要怜悯的对象,顾芙给他说完桌上几人的来历跟身份后便起身又去招待新来的世家小姐跟公子,他便只一人安静坐在角落里,吃着眼前盘子里的糕点,时不时静静听身边的几个姑娘公子聊京城里的八卦事,倒也觉得新鲜。
正黄昏的时候,京里起了风,吹进院子里的风带了些凉意。
白恪与何青坐在一处,他没心思去听何青跟旁边的世家少爷们聊那些纨绔事,目光只落在院子外的一条小道上,树叶卷起又被吹落,有年轻姑娘的裙摆被吹风起一脚,露出精致的绣鞋——
等等!姑娘?
白恪突然抬眼,一道熟悉而纤细的身影迈着碎步偷摸着跑进拐角的走廊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