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再次意识到人类中的每个个体可能都有不同的特性。比如安泽和那些挖走他孢子的人类不同,范斯又和霍森不同,他很感激范斯。
他低下头继续刨关节,每条腿分成三段,刨完,再把它们整整齐齐码成一摞——这东西的外壳泛着金属光泽,硬得像石头,摞在一起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撞击音。
当他把六条腿都卸下来的时候,范斯和安东尼也完成了对头部的拆解,来到这半截身子旁边。范斯瞧了一眼地面上整齐码着的腿脚,笑了笑:“你还挺认真。”
随即又对霍森道:“你把车开过来。”
霍森没说话,转身往外走。
安折站到一边,看范斯和安东尼对怪物的胸腹部下手。
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范斯带着手套,手里拿着一个有人类小腿那么长的黑色钳形工具,道:“你没怎么出来过吧?”
安折:“……嗯。”
“那在旁边待着就行了。”范斯用钳子撬开怪物胸腹连接处的甲片,甲片的边缘不规则,和其它甲片连接处形成一根锋利的黑刺,闪烁着灰冷的光。范斯道:“这东西刺多,没经验容易被扎。第二平原的污染等级不高,但还是有可能感染。”
安折就乖乖往后退了几步,看他们绕着尸体各处拆解,一片又一片黑色外壳被掀开,白花花的内脏和组织淌了一地。
看着看着,沉闷的轰隆声响起来,安折望向自己的右手边,见一辆黑色长方形装甲车正往这边行驶,像个巨大的甲壳类怪兽——这东西他很眼熟,安泽以前在的那个队伍有五辆这样的装甲车。
车开近了,霍森从车里跳下来,范斯头也不抬,道:“你先帮他把东西抬到车上。”
安折“嗯”了一声,在地上捡甲片,然后小心用绳子将它们捆好,递给霍森,霍森接过来,将东西放进装甲车的储藏室。
庞大的怪物被他们越拆越小,安折捡起的甲片也越来越多。
正用绳子捆着一叠甲片,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此时此刻,他手底下那片黑色的,长有尖刺的甲片——尖刺顶端的表面上,有几颗细密的、液体凝成的水珠,暗色的,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他看向地面上内脏的污迹,确认这只怪物体内的所有液体都是白色、黄色、或透明色。
那这些暗色的水珠是什么?他想起了安泽临死前身体里流出的血。
于是安折朝范斯和安东尼处望去,那两人都在专心致志拆解尸体,神色平静,一切如常。于是安折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重新低下头,将东西捆扎好。
很久后,拆解终于完毕,那三个人似乎也确信了安折不会突然变成什么要命的怪物。
范斯道:“上车,回基地。安折,也来。”
一辆装甲车能容纳七八个人,内部也有供人休息的空间,被简单划分为三个隔间,但每一个隔间都非常低矮和狭窄,人类必须弓着腰才能在里面走动。
安折被安排在最外面的那个空间里,右手边就是车门,他枕着背包躺下,安东尼到前面开车,范斯在他隔壁,最里面是霍森。
车门关闭,这里陷入黑暗,只有微光从侧边的一扇小窗里照进来。一阵摇晃过后,装甲车缓缓启动,平稳向前行驶,偶尔会有颠簸,但幅度不大。
安折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的黑暗,他感觉自己正漂浮在黑色的潮水里,潮水裹着他流向北方基地,而他对那里一无所知。
微微的无措和茫然包围了他,他就这样在黑暗里静静待着。
小窗里的光线渐渐变强的时候,周围也略微明亮了一些。车停了,安折听见霍森起身,往里面走了几步,打开了驾驶室与休息室的门,走进去接替安东尼。安东尼则回到霍森原来的位置躺下,他呼吸声很重,动作幅度也很大,休息室的地板都震了一下。紧接着,范斯问了一声“怎么了”,安东尼回答“有点累”。
又是很久过去,轮到范斯去接替霍森。
安折本能地蜷了蜷身体,他知道这样一来,霍森将在他隔壁睡下了,他感到不安。
但他的隔壁迟迟没有传出人类躺下的声音。
安折睁大眼睛,等着。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径直扑到了他身上。
“宝贝儿……”霍森的声音压低了,很沙哑。他双腿挤进进安折腿间,胳膊搂过他的肩膀,安折几乎是反射性地挣动了几下,却被更大的力气按在地面上,“范斯那玩意不在……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我跟过的佣兵队比他见过的都多。”
方才挣扎的那几下费了安折不小的力气,他喘了几下:“请您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霍森笑了一下,昏暗的环境里,他的笑容看起来很狰狞。
安折没有回答,霍森松开按着安折肩膀的那只手,去解腰带。他仅仅用一只手就能牢牢按住安折,这似乎让他感到极大的愉快,笑容的幅度愈发变大,语调粗鲁嘲弄:“宝贝儿,你这点力气能干什么?不会开车,用不了重武器,遇见怪物只能等死,你的队友带你出来干什么?干看着吗?”
他说着,掐住安折的脖颈,俯身靠近,长满胡茬的侧颊贴在安折的颈边,一股呛人的烟味传过来:“像你这样的小娼货我见多了……不过这么漂亮的还是第一次,你原来跟的是哪个佣兵队?”
安折剧烈地喘着气,霍森紧紧压着他,湿热的舌头卷过他的皮肤。他偏过头,被烟味呛得咳嗽,右手在昏暗中不断摸索,终于摸到了之前范斯丢给他的那把匕首。
正在此时,隔壁的隔壁,安东尼所在的地方忽然传出巨大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别急,黑鬼。”霍森大声笑道:“一会就到你了。”
但他这话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霍森低低骂了一句什么,把安折拽起来,抵在车壁上,用力扯他的衬衫领口。
安折不再反抗,他握紧手中的匕首,静静看向昏暗的过道,白色菌丝悄然在他身旁的地板上蔓延,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但下一秒,他的所有动作都静止了。
——一个有着人类躯干,背后却伸展出三对细长足肢的怪物拖着蜷缩的软翅从过道里缓缓走出来,两颗血红色复眼在它头顶幽然发亮。
第4章
这东西的皮肤是黑的——安东尼皮肤的颜色。然而此时此刻,他那张人类的面孔已经扭曲变形,原本是眼睛的地方覆盖满密密麻麻的褐色鳞甲,鼻子向斜下方延伸成巨大的裂沟,嘴部向外突起,中间伸出一根卷曲的长长黑管。
他停下脚步,翅膀的边缘在车壁上刮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安东尼,你搞什么?”霍森不满的声音响起:“我可不爱被人看着。”
说罢,他又低头,安折身上一沉,感到有牙齿咬上了自己的肩颈,皮肤被齿尖碾磨,细密的疼痛泛上来。但他顾不得了,浑身绷紧,与那个安东尼异变而成的怪物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安东尼身后的翅膀微微震动,口器在空中翻卷。
“害怕?”伏在他身上的霍森似乎感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口中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装什么?”然后死死掐住他腰身,重重在他皮肤上一咬。
就在这一刻——
翅膀震动的嗡鸣声传过来,安东尼六条细长的足肢下伏贴地,身体前倾,下沉蓄力,像一只细长的蜘蛛一样向他们这边奔袭而来!
风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安折瞳孔刹那涣散,身体瞬间变化,切换为蘑菇本体柔软灵敏的状态,菌丝在车厢内漫卷,几乎充满了整个空间,短暂挡住了安东尼的视线。
紧接着,安折突然感觉到身上的人体先是僵硬片刻,呛咳几下,而后四肢并用地慌乱起来:“妈的,这是——”
他低头看,见霍森一口下去,咬断了无数根柔软的菌丝,呛进了气道和食管里,咳嗽时神情惊恐痛苦。
与此同时还有无数根菌丝被安东尼的前肢斩断,菌丝柔软易断,没有一点儿韧性,只能争取到不足五六秒的逃生时间。
安折估计了一下自己和安东尼的距离,迅速用菌丝卷好自己的衣物,从方寸大乱的霍森的身体间隙里流动出来,恢复了自由。
他雪白的菌丝像雪白的潮水涌向门口,在车门处变回人类状态,按下车门处的开关。
一声闷响,车门向外弹开,安折瞬间收回所有菌丝,伸出一只手用力拽着霍森的衣领向外一滚,两人一起跌下车,结结实实地掉进沙地里。
——这里至少比车厢那个狭小的空间要安全。
然而不过片刻,安东尼也从车门处露出脑袋来,刺耳的嗡鸣声响起,他先是振翅飞到四五米高的上空,然后猛地向下俯冲过来——
安折在他往上飞起的瞬间就迅速爬起来,飞快向后方跑。
却见霍森只是双目涣散地仰躺在沙地上,安东尼锋利的前肢刹那间洞穿了他的胸膛。
——安折在深渊见过太多怪物捕猎和逃亡的手段了,知道该怎么逃,他以为霍森也知道。然而直到鲜血溅出来的那一刻,霍森才像是猛地回神,大叫一声,双手抓住安东尼的前腿,双腿疯狂地踢踹安东尼已经变成黑色长蛹的身体,试图后撤。
地面轰响,安折迅速转回头,看见原本已经开出去挺远的装甲车猛地急转弯,掉头朝这边疾驰——范斯终于发现不对了。
他喘了几口气,拔腿就往装甲车的方向跑。
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范斯焦急的神情,还没驶到,装甲车的车门就已经弹开,安折和装甲车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把他从地面拽了起来,他配合范斯的动作钻进驾驶舱,范斯把他往驾驶舱的另一边快速一丢,“砰”一声紧紧关死车门。
安折道:“他们……”
“救不了了!”范斯再次猛打方向盘,装甲车掉头开回原来的方向,油门踩到底,朝着北方疾驰。
安折靠在副驾驶位置的椅背上,喘了几口气,稍稍平复呼吸后,他看向后视窥镜——变异的安东尼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霍森正缠成一团滚落在地,安东尼抬起前肢,然后猛地下落,重重贯穿了霍森的腹部,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然后,这东西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大约五秒过后,它似乎放弃追逐装甲车,低头,细长的口器刺入霍森的头颅,霍森的身体在一阵抽搐后彻底软了下去。
车开得很快,不过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黄沙灌木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范斯道:“安东尼变异了?”
安折转过头去看范斯,见他的眼眶有一点微红。
他低下头:“对不起。”
他还活着,范斯却失去了两个队友。
“对不起什么?”范斯勉强笑了笑:“我们出来干活经常死人,习惯了。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但安折确实觉得愧疚。安东尼被感染了——如果自己当时发现蚂蚁甲片上那几滴疑似人类血液的痕迹后,将这件事告诉范斯,他们或许能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
他低下头,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范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略微变低:“安东尼变成的不是蚂蚁,他可能之前就被感染了。我们碰见你之前遇到了一群变异的野蚊。”
安折:“然后……他又被甲片刺伤了吗?”
范斯望着车窗外,又是长久的沉默后,才道:“第二平原污染程度很小,二星,被扎到和被受轻伤不一定会被感染。但要是说出来,就一定会被队伍丢下,很多人受伤后都不会说。”
他声音低了一点:“……因为想回家。”
安折:“那霍森呢?”
如果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霍森或许不会死。
“你别放在心上,霍森死得不冤,”范斯点起一支烟,猛抽一口,“他干的缺德事不少,手底下至少五条人命。这次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我和安东尼也不会和他合作。他当时在干什么?欺负你了?”
安折没说话,范斯偏过头去看他。
暮色里,这男孩的轮廓显得安静又平和,像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这种人出现在险恶的野外,或许有不能言说的苦衷,但他没问。
同样,安折也不知道该和范斯说些什么,他在回想霍森死前那一幕。最开始的时候,霍森好像短暂地失去了神智,直到被刺才清醒过来。
在这之前霍森做了什么?
他咬了菌丝一口。
安折蹙眉,他其实不知道作为蘑菇的自己到底有没有毒。
现在他怀疑自己是个毒蘑菇。
一路再往前,植被更加稀少,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没有任何生物,只有他们的装甲车孤独行驶。
晚上,极光又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范斯打算停车休息。他将烟头在方向盘上按熄,打开驾驶室和休息间连接的闸门,跳了下去,声音在黑洞洞的休息间响起来:“先睡觉,再开一天半就到基地了。”
安折也来到闸门前,为了视野开阔,驾驶室的位置很高,而为了给储藏舱节省空间,休息室的位置靠下,很低,和驾驶室的高低差有一米多高,他得跳下去。
他站在那里稍稍犹疑了一下,仅仅是短暂的三秒后,范斯就好像看出了他的迟疑,道:“你先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