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飞快地降临,一场大雨瓢泼而下,程旷梦里的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找程奶奶,离开家门的一瞬间,房子在风暴中塌了。
他在雨中狂奔,仿佛逆溯时间之流,越跑越小,身体回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年纪,再也撑不起倒塌的屋顶。
接下来程旷不敢再梦下去,他被接二连三的梦境逼得喘不过气。
这些梦比程旷本人还清楚他害怕什么,他所渴望的“出息”和令他恐惧的“子欲养而亲不待”交织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在那个雨夜他将昏睡的程奶奶驮在背上时,严丝合缝地罩在了他身上。
程有德所谓的赡养母亲和养猪养狗没有区别,他的毒蛇老婆限制了程奶奶的出行,让她整日整夜地待在屋里,一天送两顿饭——老太太胃口不好,午饭热一热,晚上接着吃。
程奶奶从年轻时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也不抱怨什么,可是程旷从方幼珍和程有义的议论中听到这些时,清晰地感到他苦心孤诣追逐的未来正在他眼前崩塌。
苦难就像一列火车,轰轰烈烈地朝他开过来,程旷从童年长成少年,还没有看到车厢尽头,长得没完没了。
少年程旷站在火车夜以继日的轰鸣声中,终于感到心力交瘁。
因为连日神经紧绷,他白天的滴水不漏开始出现裂缝。
程旷第一次在课堂上睡着了。
那是一节语文课,杨莉在讲试卷,疲倦感来得毫无预兆,程旷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意志挣扎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里,程旷的思维像一只风筝似的轻飘飘地悬浮,全凭一点意志拉扯着。他眼前的语文试卷忽然变成了一道数学题,程旷恍惚间思索着解法。困倦令他思维迟缓,在解开这道海市蜃楼般的题目以前,程旷眼前倏地黑了。
他的睡眠无声无息,除了章烬,没有任何人发现。
章烬是无意中发现的。他听课走神,百无聊赖地转起了笔。平常这种时候,程旷会把他的笔抽走,用笔帽在他手背上敲一下,可是这回,直到章烬回过神,程旷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章烬没被抓包,感到有些意外,侧头看向程旷。
程旷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还握着红笔,乍一看像在思考问题,但章烬离他很近,能清楚地看见程旷的眼睛是闭着的。
他盯着程旷看了十几秒,才能确定程旷在上课时间睡着了。
高三的学习很辛苦,经常有人上课打瞌睡,魏明明每天都会往衣兜里放一袋糖,困了就往嘴里塞一颗,酸得呲牙咧嘴。
章烬没叫醒程旷,自己悄悄把程旷放在手边的试卷抽了过来,在他的卷子上多多益善地记笔记。
程旷睡得不踏实,周遭的声音进入梦里变成了火车经过铁轨时哐哐的声响,这段模糊的梦境没有任何内容,只是一节节车厢绵延不绝地从他眼前晃过。
最后是下课铃把程旷从铁轨旁带回了教室里,他睁眼后怔了会儿神,看着桌上的试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睡着了。
程旷的不对劲章烬看在眼里,但他当时没想太多,觉得程旷大概是学习学累了。毕竟学霸不光自己要复习,还要帮助男朋友冲刺高考,课业压力是别人的两倍不止,不累才不正常。
市一模考试难度颇高,七班同学普遍考得不理想,除了石韬以及像研究股票走势一样研究过程旷成绩的史博文以外,没有人注意到程旷分数的下滑。
但这点波动不足以引起史博文的注意,经过分析,他把程旷退步的原因归咎于章烬,好几次有意无意地在章烬面前说一个成语:“近墨者黑。”
章烬没把史博文的话当回事儿,他后来才发现程旷还有来自学习以外的压力。
眼看着高考越来越近,再过几天四中将要为高三学生举办成人礼。石韬为了鼓舞斗志,在教室后方设了一面照片墙,让每个同学把自己心仪的大学照片打印出来,在成人礼那天贴在照片墙上,每天早读前、晚自习后都看一眼。
一直折磨着程旷的问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扔到了面前,提醒着程旷,留给他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那天下午程旷心不在焉,晚自习前他从学校的打印店里出来,路上接到程奶奶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老太太咿咿呀呀的声音,他站在天台边,让晚风把鼻子上泛起的酸意吹凉。
在程奶奶的说话声里,程旷不断地说服自己。
他想,为什么非得是D大呢?
念好大学未必意味着有一个光明的未来,留在这里未必就不能有出息。
他正想得入神,章烬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突然说想跟程奶奶说话。程旷没留神,手机已经被章烬抽走了。
程旷是个木石心肠的王八蛋,对自己格外心狠,为数不多的温柔只分给了寥寥几个人。章烬隐约能猜到程旷的不在状态跟程奶奶有关,这通电话让他知道自己蒙对了。
章烬叫了一句“奶奶好”后就愣住了,他就知道程旷当时那句“现在没事儿了”是假的——这孙子一旦要骗人,语气就会比平时温和几分,是货真价实的“哄骗”。
程奶奶对程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章烬在燕石街吃过年夜饭,之后又常去程奶奶家,对那里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他知道程爷爷在程旷刚念高中那年就去世了,知道程奶奶有三个不怎么样的儿子,但光知道这些还不够。
电光石火间,章烬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碰到了程旷不为外人知的心事,在程旷内心最坚韧又最柔软的部分。他想知道更多,但这个“更多”靠猜行不通,除非程旷自己告诉他。
可是这个王八蛋肯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他看吗?
章烬决定再逼他一把。
地点选在学校操场,晚自习还没结束,教学楼一片灯火通明,操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程旷能感觉到章烬有话问他,但他没想好该怎么说。
跑了一圈以后,章烬突然叫了程旷一声。
程旷还没停稳就被章烬抓着肩膀推了一把,两个人一同趔趄着倒在了草坪上。
章烬的话是从一个亲吻开始的。
春天雨水丰沛,草尖儿上沾着湿润的露水,程旷倒下去时校服背后濡湿了一大片,贴着地面的手臂也蹭得湿漉漉。章烬撑着上半身罩在他上方,跟他离得很近。
章烬的校服拉链没拉上,他毫不犹豫地亲下来时,分开的衣摆拢在程旷身上,像一床单薄却起皱的被褥。
他们俩的嘴唇都是凉的,擦在一起却擦出一簇炽热的火苗,燃烧在盛满露水的草地上。
动作间,程旷的衣兜里的照片掉出了一半,尖角刮过章烬的手腕,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把照片抽出来,扫了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程旷,你嘴里能有句实话吗?”
章烬还记得当时在报告厅里,他问程旷的高考志愿,当时他说的显然不是照片上这所学校。
“你不是要念D大吗?这算什么?你这个学霸是不是当腻了?”
姓程的什么也不说,是块闷声干大事的材料,章烬看到这张照片心凉了一截,瞪着他说:“我老早就想把你揍成个傻子,让你这辈子就栽在我手里,再把你养成一个离开我就活不了的废物!那会儿我没动手,现在老子后悔了!”
他这番骇人的话说出口,是个人都该有点反应,可程旷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章烬简直想抽死他:“孙悟空七十二变也就是只猴子,你再怎么能扛也他妈是个人!你非要把自己逼成仙了才甘心是不是?”
章烬冷嘲热讽地说了这么多,程旷却很沉得住气,一直没吭声。
他自暴自弃地拔了一撮草,站起来扔下一句:“……我他妈真是欠得慌。”
这时程旷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凉得跟露水似的:“我不想去D大了。”
“你……你说什么?”
章烬顿住了,想接着问下去,程旷却看着他说:“打一架吧,炮哥儿。”
章烬的敏锐和执拗让程旷的情绪无处遁形,连日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在这个空旷潮湿的晚上,程十三旷第一次哭了。
章烬忘了他们打架的过程,只记得程旷把脸埋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的衣服被打湿了,背后鹰的翅膀也湿了,他不知道这是被露水浸湿的,还是少年程旷的眼泪。也许都有。
“是因为奶奶吗?”章烬感觉着背后的温度和重量,声音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程旷的回答:“是。”
这个字落地有声,章烬瞬息间什么都明白了。
在某些方面,他和程旷十分相像。程旷想把程奶奶脚下根深蒂固的苦字拔掉,章烬想护着向姝兰,帮她把家撑起来。不管是程奶奶还是向姝兰,都是刻在血脉里的羁绊。
现在对章烬来说,程旷也一样。
“旷儿,”他把那张捏皱了的照片展平塞进兜里,对程旷说,“你奶奶就是我奶奶,你去D大了,不还有我吗。”
程旷曾经企图在长远的未来和程奶奶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但是平心而论,谁也不知道那个“长远的未来”有多长多远,程奶奶能不能等得到,他的一切企图和挣扎在无法预知的将来面前都是徒劳的。
可死心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就好似握着一把刀子,生生将这些年的心志和努力像刮骨疗毒一样从筋骨上削掉。做出放弃D大的决定的那一刻,意味着程旷过去妄想过的一切“出息”统统都付之一炬。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
困顿之处在于,纵然付之一炬变成一堆灰烬,春风一吹,也还是会死灰复燃。
可是程旷不想让自己的矛盾落到章烬的肩膀上,成为他的负担,傻炮儿的执拗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克制不住骂了句脏话:“傻·逼!我说了没事儿你别管了。”
“你是我男朋友,人都给我睡了!我为什么不能管?”章烬没给程旷反驳的机会,他凭着蛮力将程旷摁进怀里,“程旷,我天生就不愿意读书,本来也考不出省,替我男朋友照顾奶奶就是顺手的事儿。你想要奶奶好,奶奶也想要你好……旷儿,你别折腾自己了。”
“说了我罩你,你要是觉得欠我的,高考拿个状元让我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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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更完结章。?
第72章 “我要你一生苦尽甘来。”
尽管程旷不想因为自己让章烬担上压力,可章烬已经偷偷地、不由分说地将压力担上了。
他就是“春风吹又生”的那股风,把烧成死灰的希望重新吹出了一把蓬勃的生气。
高考对章烬而言原本只是一个渐渐逼近的折磨,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时机一到,就会把他和程旷朝夕相处的高中时代跟“未来”一刀两断。他格外不学无术,在遇见程旷以前,同龄人眼里熠熠生辉的“高考志愿”对于章烬来说连个屁都不算。
他打算在本地读个大专,学个仨瓜俩枣的技术,混个还算看得过去的文凭。或者干脆高中毕业后就直接帮向姝兰经营棋牌室,没事儿的时候继续帮衬着大鹏,总之“大学”这玩意儿从来不在他的规划之内。
——这都是跟程旷谈恋爱以前的事儿了。
后来当他得知程旷要去D大,高考志愿在章烬这里就变成了一个黯淡又渺茫的希望——或者说愿望。D大对章渣渣而言是遥不可及的,D大所在的城市也一样。
有多不可及呢?
石韬说,目标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最好是蹦一蹦能够得着的高度。
章烬蹦一蹦一准儿是不行的,除非他背后的纹身化而为鸟,鲲鹏展翅带他飞上去。
直到这个沾满露水的晚上,章烬的高中生涯里才有了第一个可以称之为“目标”的东西。这个目标令他感觉曾经蒙在眼前的、一些混沌的东西,被轻轻地拨开了,而曾经看到的终点,背后似乎还有蜿蜒的路途。
他要做程旷衣锦还乡的“乡”,要程旷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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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的成人礼分外热闹。
魏明明和皮裘从办公室把几箱学士服搬到教室里,史博文戴上眼镜,还没瞧清楚,就被没见过世面的七班屁民们挤到了一边。
一伙人闹哄哄地拥在讲台边,魏明明按照名单表和尺码发放学士服,拿到衣服的人很快在教室里穿起来。
魏明明站在台上往下看,感觉自个儿像个颁布圣旨的公公,底下全是他的干儿子们。
学士服的领口格外宽大,猴子精似的凯娘娘撑不住,看起来像是跳大神的。在清一色的跳大神选手当中,皮裘和凯娘娘俩人一个是“一坨”,另一个是“一根”,丑得不遗余力,魏明明看着他俩,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章烬肩宽腰窄,个儿还高,学士服给他添了几分文气,竟也并不显得格格不入。程旷替他把衣领拉正,没多久,石韬就敲响了教室门,让大家到广场集合。
平常开晨会的广场上铺了一条红毯,笔直地穿过“成人门”。
这扇并不怎么高大的成人门,当真真切切站在它近前的时候,仰头一看,竟然有了巍峨的味道。
石韬就站在门底下,他那张冷漠的嘲讽脸被红光映得温和,七班同学通过那扇门前,石韬伸出手拍拍他学生的肩膀,微笑着点一下头。
罗凯从前因为经常犯错,还经常十分倒霉地被石韬逮住,对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充满了敬畏,平常碰见第一反应就是躲,躲不过了才绷直身体跟他打招呼。石韬拍着他的肩膀对他点头微笑时,罗凯鼻子无端泛了一下酸。
他快步走过成人门,回过头看到仍在门前排队的七班同学以及门边的班主任,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他们灼灼逼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