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方觉夏说完,那头便高声反驳。
“这怎么是强人所难呢!这是各取所需。这两天网上那茬是你们公司买的热搜吧,可以啊,晓得怎么捧人了。早应该这样嘛。不过你可得想清楚,圈里随时有新人冒尖儿,这会儿的热度要是后续没跟上曝光度那就是白费,你们买热搜的钱都是打水漂,懂不懂?”
尖锐的声音在耳机里具象化成毛刺一般的电流声,残忍划破方觉夏骄傲的自尊心。
他此刻成了货架上触手可及的廉价商品,就算到不了强买强卖的可悲境地,也可以任人肆意揉碎内里,徒留脆弱的塑胶包装。拿起来,晃一晃,全是破碎梦想碰撞出的脆生生的哀鸣。
对方愈说愈有底气,炫耀也引诱,“曝光度是什么?当然是真人秀啊!说起真人秀你们公司可没有我这样的人脉……”
恶心,眩晕,过度疲劳加上进食不足令他视线变暗,腿脚发软。耳机里的声音分裂成无数个,叠加成阵阵嗡鸣。
“网综有什么可上的,要上就上卫视节目,国民度分分钟水涨船高。小方,你就放宽心,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给你量身定做一个……”
忽然间,脸颊被发凉的指尖蹭过。
憎恶的源头随着耳机的离开消失殆尽,耳朵一瞬间空荡荡的,嘈杂混乱的世界忽然间静下来,仿佛没入深海。
“杨副导。”
一只手漫不经心搭上方觉夏的肩,令他浑身僵直,愣愣侧头。
电话那头原本滔滔不绝的老男人闻声呆住,高捧起的夸张言辞狼狈地撒了一地。毕竟这低沉的声线怎么听都不像是方觉夏,玩世不恭的语气就更加南辕北辙。
“我录音了。”
第3章 似樱吹雪
唬人都不用打草稿的。方觉夏羡慕不来。
“你!你是谁?”
“听不出来?”尾音在疑问句里衬得愈发漫不经心。方觉夏感觉搭着的那只手轻晃着,指尖轻敲他肩头,“我裴听颂啊。”
对方的声音忽然间卡顿住,“裴……”
“对,就是上次反杀你们这堆垃圾的裴听颂。听说您上次想找人封杀我来着?成功了吗?”裴听颂手往身后的桌面一摁,坐到桌子上,“好像最后播出也没敢剪掉我嘛。”
方觉夏知道他的底气在哪里,但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舍得把这底气用在自己身上。
对方一时如鲠在喉,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这小子,于是不在他身上周旋,“你把电话给方觉夏,我有正事找他谈。”
“你的正事就是潜规则年轻男艺人?你司福利不错啊。”
他竟然知道了,方觉夏皱起眉。
裴听颂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共事了两年的他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但即便如此,他也被潜规则三个字戳中,于是试图从那只优哉游哉的手下逃开,拉开过分亲密的距离。
可裴听颂却在他肩膀离开掌控的瞬间,捉住了逃跑的手腕。他依旧维持着半低头打电话的姿势,只是略微抬眼,锋利眼神对上方觉夏的视线,然后继续自己刚才的对话,“我要干新闻就好了,现成的料等着我爆,是吧。”
方觉夏不知道这句[是吧]是说给谁听,他只觉得自己手腕好像被扎满了刺。
“跟你他妈有什么关系?”
他也好奇,因为这和裴听颂的确没有关系。
“当然有。”
手腕被握得更紧。
裴听颂的长腿舒展开,“您没看热搜吗?公司让我俩组CP,所以在营业结束前……”他面向方觉夏,笑得像个顽劣的小孩,“他的一切都跟我绑定了。”
“他的名誉关系着我的名誉,他的私生活影响到大众眼里我的私生活,一旦成了利益共同体,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都是要划上等号的。”
他的语气满是戏谑,“您看我像是会被您包养的人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从最开始的激动气愤,到最后彻底梗住,发不出声音。在这个圈子里,有人有名,有人有钱,有人有手段,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接受并大致遵守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可裴听颂是个喜欢犯规的怪胎,偏偏他的背后又有支撑他犯规的强大后盾。这就使得他不仅浑,还不好惹。
听见那头没了声,裴听颂撇撇嘴,“那再见了,杨副导演。”
说完,他语气又很快冷下来。
“老实点,少做梦。”
裴听颂抬手贴到耳侧挂断电话,将耳机取了下来。他扬着下巴,一言不发盯着方觉夏,虽不说话,但挑眉的暗示太过明显,就是在等着他先开口。
方觉夏知道自己这时候是该说点什么,但他低头看了看裴听颂的手,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裴听颂见他如此,嘴角又一次勾起来,修长手指把玩着他的耳机。
“谢谢。”
裴听颂歪着头,眼睛追着方觉夏回避的视线,“听你这语气好像并没有多感谢我。”
谁知方觉夏却忽然严肃起来,“我很感谢。但我不希望任何人卷进这种事,尤其是我的队友。”
这么认真。
裴听颂懒散地点了两下头,“尤其不希望是我吧。”
方觉夏那双淡漠的眼望向他几秒,然后竟然微微点头,认同了这句话。
“但我还是谢谢你。”
听见这句,裴听颂笑了一下。说起来他的五官里最奇的就是一双眼睛,不笑的时候冷厉深邃,可只要一笑,就立刻变成两弯孩子气的笑眼,气质就在瞬息间转换。
不过方觉夏知道,哪怕他现在是笑的,也不过是拿他当乐子罢了。
他单纯好奇发问,表情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为什么会有人想上你啊?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你在床上的样子,这些人是有恋冰癖还是恋木癖?”
他说得这样直白,方觉夏也不生气,只是平和道,“那你可以放开木头的手了吗?”
裴听颂这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他手腕,恶劣本性一时又发作,“我不。”
就在僵持的过程中,他们听见外面传来程羌的声音,“觉夏?小裴?奇了怪了……”
“羌哥告诉你的。”方觉夏迅速明白始末。只见对方耸耸肩,不置可否,“你管谁告诉我的,反正事情继续发展下去,迟早会被全公司的人知道。”
“知道又怎样?”
看着这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裴听颂觉得好笑,“也是,又不是第一次了。那你这次干嘛要拒绝?反正之前……”
与此同时,程羌透过玻璃门看到了会议室里的两人,他推开门,“你俩干什么呢?找了一圈才找着。”
方觉夏不动声色抽出手,低头瞟见被握得发红的腕骨。裴听颂则是一脸轻松地从桌子上下来,“没干什么,提前培养培养感情。”
“得了,两年都没培养出来,假模假式的。”程羌留意了一下觉夏脸上的神色,特意问道,“怎么了?”
“那件事我摆平了。”裴听颂先接了话头,“回头我跟我姐说一声,如果这个杨城刚再不老实就直接撤资。就他这人品,等着曝光出来节目被抵制,她的钱更打了水漂。”
程羌点头,他之所以愿意告诉裴听颂,也是清楚他之前和这个副导演的矛盾,知道以裴听颂眼底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一定会出手。
“那你可得好好谢谢小裴。”他揽住方觉夏的肩往他们之前的会议室走,可方觉夏却只是僵直着身子,低声应了一句。
裴听颂走在后面,望着方觉夏的背影。人是矛盾的综合体,这一点他深知。可方觉夏大概是他见过奇怪的矛盾体。外表天然有一种冷感,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的人却深陷那种传闻。
可现在看他这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裴听颂是真的好奇。
难不成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裴听颂虽然看不上靠出卖身体上位的人,但他对业务能力高的人又有天然好感,方觉夏就是这类人,他的舞蹈能力在整个圈内都是绝对的top级别,更不用说天生有一把音色碾压的好嗓子。在一起共事两年,裴听颂对他的厌恶从最初听闻谣传的峰值一点点降下来,现在也就近似于无感。
除了无感,还有点好奇,因为方觉夏矛盾得过于特别。
会议下半场的流程很快,裴听颂心不在焉,都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反对他们组CP的策划。过了一会儿,会议室的大门打开,其他四个队友也纷纷进来。
老板示意让大家坐下,吩咐助理分发新企划,“Kaleido出道之后只出了两专,距离最近的也是一年前出的迷你专辑。其实早应该回归,你们心里估计也挺着急的。”
陈正云扫视过去,“刚才我们开会讨论了,为了最大程度利用上最近的热度,公司决定尽快进行新专的制作发行。”
队长江淼提出疑问,“可是制作一张专辑需要时间……”
“没错。”陈正云道,“不能因为热度起来了,就压缩制作时间粗制滥造一张专辑出来糊弄粉丝,你们是爱豆,唱歌跳舞是天职,起码这一点不可以辜负别人。要平衡制作水准和时间,就需要另外维持热度的方法。子炎江淼你们是有综艺资源的,路远的舞蹈节目也在录,凌一有ost,觉夏也录着……”
程羌截断,“觉夏的节目没了。”
陈正云脸上露出些疑惑,但他没有深究,继续道,“回头说。总之资源方面我们正在谈,谈得好可以拿到热门综艺的飞行嘉宾。”说完他示意自己的助理将另一份企划案分发下去。
拿到企划的凌一刷刷地翻起来,惊喜道,“还有团综?!”
“这次我们就记录大家真实生活为主,其中可能会加入到一些娱乐环节避免内容单一。”程羌详细向大家解释了团综企划的细节,“形式可能是边录边播,中间也会穿插一些直播,节省时间。”
会议结束前,陈正云站了起来,“你们都是有实力的孩子,这两年下来应该也清楚了这个圈子有多残酷,不用我多说什么,大家心里有数。”
“我期待看见作为爱豆发光的你们。”
方觉夏听见这句话,恍惚间感觉回到了最初,他曾经渴望过的舞台,好像再一次靠近他,尽管是以这种荒诞的方式。
会议结束后的当天,六个人就留在公司为新专辑准备练习。
如今的娱乐圈给了偶像们很多机会,却没有给偶像这个职业太多机会。尴尬之处在于这些年轻人之中的大多数本来抱着唱歌跳舞的梦想踏进圈子,最后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各种各样的其他工作。顶着偶像之名遭受种种偏见,并且无法真正获得爱豆该有的舞台。
他们渐渐地远离音乐舞蹈,一个个疲于奔赴大小片场,在大同小异的录影棚里熬上个无数个通宵,忘记自己的初衷,最后得到一句“贪得无厌”或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潦草结语,隐没在新涌起的美丽浪潮中。
艺人职业分区的混乱令太多鲜活的生命被动成为娱乐圈这个运作不息的大机器齿轮下的残渣,日复一日,总有新鲜美丽的牺牲品卷进去。
“觉夏今天练舞的强度也太高了。”凌一气喘吁吁往墙上一靠,拧开泡了胖大海的保温瓶喝水,“不行我今天开嗓没开好,咳咳。”他开始搞怪,嘶哑着嗓子伸出自己的手,“火火,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了?我再也不能得宠了……”
替队长江淼扶着腿做仰卧起坐的贺子炎腾出一只手捂着他的嘴,“进冷宫吧凌妃,你体力太差不适合承宠。”
“才没有,你看连远哥都跟不上!他俩主舞欸,这样总有可比性吧。”凌一拿胳膊拐了一下裴听颂,“是吧小裴。”
“嗯。”两手揣在卫衣口袋里的裴听颂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远远看着镜子前的方觉夏。
他感觉这个人浑身憋着股劲儿。
那种感觉形容不出,明明在世俗的审美里这个人的外表几乎可以用脆弱柔软来囊括。可他却觉得方觉夏像是一根刺。
一根固执的绝不软化的刺。
这是已经是第二次了,面前这个人深陷潜规则的泥沼。如果说第一次勉强可以算作是传闻,这一次就是裴听颂真实看到的未果交易。
这些人图什么?漂亮?年轻?
说真的他不了解。
裴听颂没有恋爱过,并非是他年纪小对于感情一片空白,是他提不起兴趣谈恋爱。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心会被一些粘腻又琐碎的想法所牵绊,他就觉得浪费。感情这种东西,好的时候可以送人上天堂,坏的时候还不如下地狱。
可他们应该不想和方觉夏恋爱吧。这些中年男人都拖家带口的,只是尝尝新鲜罢了。
那肉·体欲求就更荒谬了,他很难想象对一个男人的身体产生想法是什么感觉。尽管他从小在国外长大,身边什么样的朋友都有,也相当支持少数群体。可他不是gay,理解不了这种瘾。
一下子触到两个盲区。偏偏裴听颂的思维方式和别人不同,他无法忍受模糊不清的表象,他必须思考。
他试图从方觉夏身上找答案。
“我去,方觉夏疯了。这都连着练了多久了?累死爹了,以后再也不和练习狂魔一起练舞了。”路远也回来,叉着腰喘气。江淼笑着完成了最后一个仰卧起坐,“啊,肚子好酸……”
“走,吃饭去,我好饿~”凌一拽着江淼,“队长,我要吃饭!”
“也到点了。”江淼看一眼手表,远远叫了声觉夏。镜子前的方觉夏这才停下来,喘着气说,“我一会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