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说不知陆辞只是在开玩笑,只皱了皱眉,仔细回想片刻后,一本正经地劝道:“该添置的不是都添置好了么?即便要买,陆兄最好也莫在灯会上买,价格往往比平日要翻上一倍不止呢。”
“……”陆辞惊讶地挑了挑眉,忍不住调侃道:“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朱弟才在这住了几日,就从原本的一问三不知,到对小经济的那些小花招都了若指掌了!”
朱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班门弄斧,叫陆兄见笑了。”
陆辞故意逗他:“正经物件当然都买好了,即便还缺了什么,也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可能专程跑这节庆日的闹市里去寻。我想指的,是你许会看上的兔子灯,那东西瞧着再花俏漂亮,也还是笨重的很,只许买一盏啊。”
朱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反驳道:“兔子灯为稚童爱物,我早已……”
然而坏心眼的陆辞在调侃够他了后,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辨说的机会,笑眯眯地牵着他,就往前走了。
路途并不算远,灯会上肯定热闹非凡,届时人山人海,既需要能够灵活地穿行在人流中,还要讲究个沿途悠闲观灯的情调……
考虑到这几点后,陆辞直接连驴都不准备骑,决定就这么边走边看了。
而灯会带来的瑰丽夜景,也确确实实地未叫任何人失望。
他们去得比较晚,却又算赶了巧,灯会正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
明花归千树,玉壶光转,鱼龙舞罢,星落如雨。
一百多年后的辛弃疾在观灯会盛况后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地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篇;同样在一百多年后的南宋画家李嵩,绘下了广外人知的《观灯图》;因这佳节盛景而诞生出的诗篇,可谓数不胜数。
只可惜十几年后定将扬名于世的范公范仲淹,在头一回见着如此如梦似幻的灿丽场面的情况下,除了目不应暇,心笙荡漾外,压根儿没想着费神去做什么惊世诗作。
在他过得乏善可陈的前十几年里,哪怕穷尽言辞,怕也难描绘出如此盛美的画面:街道两侧遍布提前扎好的灯山,当它们齐齐亮着时,几乎要将黑夜都照得亮如白昼;棚楼里正上演着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鼓吹乐声不绝于耳,而且哪怕隔得老远,也能清晰地听到一阵阵欢呼叫好声排山倒海而来;最后是数之不尽的铺席,街上罗绮如云,多是平日难得出门的姣姣;跟在她们身边的,则是打扮得胡里花哨的风流少年;倚在阑干上咯咯娇笑的,则是媚态横生的妓女……具汇在一起,构成了最繁盛浩闹、生机勃勃的画卷。
相比之下,陆辞就要淡定多了,不但能时不时拽一把快撞人怀里的朱说,还能随时观察周围。
他可没忘记,那位颇有几分难缠的杨小娘子,也会来灯会。
在摩肩擦踵的汹涌人潮中,陆辞沿途果真就遇见到了无数拖家带口出来看灯的熟人,为避免出现被一堆人拉住叙话、寸步难行的状况,他明智地一早就在一家摊贩处买了两个精致的面具,一个戴自己脸上,一个扣给了朱说。
这么一来,总算能顺顺利利地逛完这场灯会了。
尽管朱说没比自己小几岁,陆辞潜意识里却总忍不住将吃过不少苦头的对方当小孩儿看——别看来之前他还调侃对方莫买多了漂亮的花灯,结果朱说只顾着看了,却是他但凡见着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就挑着买了下来,随便编造各种理由,总之就是要塞到朱说手里。
结果刚走完一条街,朱说不仅两手没了空闲,就连臂膀上都快挂满了。
陆辞终于收手,不再乱买一气,还良心发现地帮朱说拿了几件在手里:“你累不累?”
朱说起初太过兴奋,并不觉得疲累,便立即摇头。
于是陆辞又跟着他逛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着原来无比拥挤的人群,渐渐变稀变薄了,朱说面上也难掩倦色,便适时道:“逛这灯会,也是颇费体力的事情。既然离得近,不若我们先回去一趟,将买的东西放好了,再回到这来。”
朱说摇头,理智回炉后,顿时对显然是为了陪他才多逗留了这么久的陆辞充满了愧疚:“多谢陆兄,我已逛够了,不必再回来此地了,你也早些好好安歇才是。”
陆辞莞尔道:“既然你都坚持了大半宿了,何不听我的,再撑片刻?定不让你后悔。”
朱说虽然不解,但见陆辞是真想回来一趟,便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了。
二人将手里东西放回家中,再回到之前举办灯会的场地时,人已走了绝大半,然而大街小巷上,却多了行为古怪的一些孩童,一直躬身,往前慢慢走着,时不时俯身去拾了什么,明显不是为看这残灯来的。
朱说心念微动,未来得及细想,陆辞已给他分配好一条没别人找的路了。他往朱说手里塞了一盏灯,笑道:“方才闹元宵时得了灯趣,现该得些拾趣了。你不妨仔细点找,若是运气不错,怕是一年的房租都能有着落了。”
因来观灯的女子众多,又多戴翠佩珠,穿金戴玉,她们在人潮之中,哪怕是被轻轻挤了几下,也极容易遗落首饰下来。
这样的堕翠遗簪,皆被当做无主之物,即便官府知晓,也尽纵容这份‘拾寻遗宝’的小趣,并不对它的新归属是否正当做出任何仲裁。
陆辞早不比初来密州时的拮据,自去年起就不再参与‘寻宝’,不去发这靠运气的小财了。
这回只是为带朱说来体会一下诸多乐趣,也是想帮朱说一把。
若能拾到一些好的,起码能让对方手头宽裕一点,不用老过得紧巴巴的。
陆辞并未认真去寻,然而坠饰太多,他粗略一捡,也得了十来件。
他随手收入小布兜中后,就去跟朱说会合。
只不过,等看清楚朱说的大收获后,陆辞竟难得地失语了。
少顷,又忍不住笑着感叹:“你这运气,可真是不错啊。”
——怕是两年的房租都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唐时白帝城的“万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杜甫的《引水》诗为证:“月峡瞿塘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云安酤水奴仆悲,鱼复移居心力省。白帝城西万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人生留滞生理难,斗水何直百忧宽。”瞿塘峡山石坚硬,无法打井,人们便以成千上万的竹筒连接成一个引水网络,将城西的长江水引入城内。这种“接筒引水”的技术自然流传至宋代。
苏轼也提了类似的建议,他给广州的好友写信,说城外蒲涧山(即白云山)有泉,可在“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之,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这个供水网络,跟白帝城的“万竹蟠”一样,有点像今天的自来水管道了。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 女子游灯会:
按《梦粱录》的记述,元宵之夜,“诸酒库亦点灯球,喧天鼓吹,设法大赏,妓女群坐喧哗,勾引风流子弟买笑追欢”。良家女子,进入正月之后,也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出门看花灯。于是大街之上,“都民士女,罗绮如云,盖无夕不然也”
3.拾宝
灯收人散之后,汴京、临安的市民都有持灯照路拾宝的习俗,往往能拾得观灯妇人们遗落的贵重首饰。《武林旧事》说:“至夜阑,则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遗钿堕珥,往往得之。亦东都(汴京)遗风也。”《梦粱录》也有类似记录:“人都道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甚至饮酒醺醺,倩人扶着,堕翠遗簪,难以枚举。”
第十章
面对陆辞笑眯眯的调侃,朱说哪里会是对手,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陆兄莫要拿我说笑了。还是先——”
陆辞一本正经道:“愚兄所言,半点非虚,只不知朱弟是何处拾了哪家的宝贝,单凭这条胳膊的份量,怕就比愚兄辛苦大半时辰所得还多了。”
朱说着急道:“陆兄!”
陆辞叹了口气:“朱弟走了大运,还不许愚兄羡慕地酸几句了!”
朱说几乎要仰天长叹了。
这死死抱着他一腿不肯放的,可不是什么金银宝贝,而是个灰头土脸、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童子。
童子亦满眼警惕地瞪着这个好似正拿自己说笑的人,一声不吭。
陆辞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心里就有了成算。
尽管这衣裳鞋袜都跟在泥地里滚过一般脏乱,脸也脏得一大糊涂,可凭陆辞刁钻眼力,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其服饰的造价不菲。
加上那藕节般白乎乎的手腕上,还有一个金镯子若隐若现……
陆辞蹲下身来,同这小孩儿对视,微微笑道:“不知这位小郎君名姓为何?”
童子皱紧眉头,并不答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辞,嘴也委屈地扁着。
奇怪的是,朱说很清晰地感觉出对方抱住自己右腿的双手,却无形中松开了些许力道。
渐渐地,就彻底放开了。
“嗯?”
陆辞得不到答复也半点不恼,并不再看眼神逐渐不复锐利、倒是脸颊变得越来越红火的童子,只做了个极快的手势,示意朱说附耳过来。
朱说不解他意,仍默默照做了,便听得陆辞在他耳边轻快地说了一句:“不必寻巡尉之官,就租辆车,直接让他送你去李元德家,即可完璧归赵。我还有事在身,就不陪你去了。”
见朱说微愕,陆辞又挑挑眉,略微妙地补充几句:“我知你怀清高骨气,可李家却有些不同……之后不管他们给你什么谢礼,只要回绝一次,之后也不必太过抵触,取一半就能两相欢喜了。”
童子是朱说捡到的,陆辞哪怕识得路,也不会陪着一起去,免得分去了朱说的运气。
朱说对陆辞一贯极为信服,唯独对这点不甚认同,尽量委婉道:“不过举手之劳,愚弟亦不好意思收什么谢礼。陆兄一番好意,我却只有辜负了。”
陆辞莞尔,也不多劝:“那你快去快回罢。”
朱说暗松口气,忙牵住小童子,照陆辞的交代做了。
陆辞微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目送他离去,才耸了耸肩,带着零星收获,哼着新出的小曲,先归家去了。
至于不听他劝的朱说嘛……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为了给他个印象深刻的教训,还是等明日再去接人吧。
陆辞悠然自得地独自去香水堂泡了泡澡,又在夜市上挑了几件漂亮可口的点心,不忘将家里人明日的早饭也提早买了后,书本连碰都没碰,直接就在完成洗漱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安歇了。
一夜无梦,醒来已是天明。
大门静悄悄的,朱说果真未能回来。
在用早饭时,陆母不见朱说身影,顿时有些担心,不禁问道:“朱小郎还未起么?辞郎要不去瞧瞧看,是不是身上不适?”
“不忙。”陆辞不急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小点,才将朱说那份重新包好了,拢入袖中:“他昨夜未归,我且去寻他回来。”
等陆辞骑上老驴,用散步一样的悠闲慢速赶到李家门前,被这一家子捉着,始终脱身不得的朱说,都已经要疯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将人一送回来,又坚决拒了厚重的谢礼后,这李家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竟要将他强行扣下做女婿!
最荒谬的是,要许给他的‘四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所送还的这个刻意打扮作男童模样,调皮去元宵灯会上夜游的小童子!
如此荒谬的事,朱说自然要反对到底,可李家人却不是靠做什么遵纪守法的良民发的家,自有一股蛮性,见他不肯,倒更觉得他不为钱财所动,更要迫他留下娶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朱说被扣在房里,一宿不得阖眼,力气也不比家丁大,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一能听到他不时呼喊的左邻右舍,还听得津津有味,当作趣事了。
毕竟李家不但是出了名的漂亮姣姣多,泼辣姣姣多,也是这城西数一数二的富户。
头俩闺女嫁了外地的富户,现李元德不再满足于现状,将三女儿愣是嫁给了一家徒四壁、才学却瞧着不错的寒门士子,现就差丁点儿大的四女儿没有归属了。
李元德虽财大气粗,脾气却不好,当然瞧不上那些家里穷得响叮当,还养着下巴拿眼角瞧人的臭脾气学子。
人品不好,以后怎么是个能陪自家闺女过好日子的?
他当然也瞄上过得无数城里人赞不绝口、可谓才貌双全、品学兼优的陆辞,但他亲眼瞧过,又背地里打听出几项陆辞的小进项怎么来的后,就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莫说他那几个窝里横的闺女了,只要假以时日,这人必成龙凤,连他自己都不敢打任何包票。
这么一头热了一段时间后,他可算消停了,想着四娘子还小,也不着急,才熄了轰轰烈烈的择婿风波。
结果一瞧见自己送上门来的李说,以李元德的毒辣眼神,当然不会错过这人的出众的相貌和品性,一下就给瞧上了。
朱说简直快急坏了脑袋,当真后悔起没有听从陆辞的劝告来。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正虚弱地跟李家人僵持着的时候,他最为真心佩服的陆兄,就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骑着懒洋洋肯地上砖块缝隙里长出的寥寥几根草叶的老驴上,在一隐秘处听这壁脚听得正乐呢。
别说是捉婿这方面无往不利,堪称大名鼎鼎的李家了,在陆辞刚搬来的那几个月里,可是遭过各种富户的围追堵截、穷追猛打,还不乏大户砸下重金利诱,只为捉他去做女婿。
直到后来初露麟角,那些人精才少了这类举动,一年之后,更是彻底没有了。
等欣赏够了李说的狼狈,陆辞才慢吞吞地踱驴饶边,亲自叩响了门,道明了来意。
“哎呀,竟然是陆郎君之友,还早已约好了去游山!”李元德一脸诧异,睁眼说瞎话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这位朱郎君用午膳了!”
陆辞当然不会夺走对方自己端来的台阶,甚至表现得颇为惋惜,好似真信了一般:“当然不怪李老丈。朱弟惯来勤劳苦学,怕是用功太狠,才将相约之事忘了罢。”
有陆辞亲自出面,自然不在话下。
在跟李元德一番客气后,他就轻轻松松地把筋疲力尽的朱说给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