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灰溜溜地败退下来。
赵祯耐心听着他们吵着闹着,但也只是听着而已。
他这次气得狠了,铁了心要顺着夏竦这根坏藤整治这股歪风邪气,面上反而半点不透。
只在半个月后,态度坚决地推行新令时,顺道将闹得最凶的王素等六人家人所犯错处当庭抖落。
一向在大夫小节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赵祯,这次只给这六人留了一点里子:未当庭将人拖走,也未一贬到底,但全被降一级,分别调去边陲小镇为地方官的惩处,于他们而言怕是跟死了一样难受。
之前就在中书时与几人商量过的寇准这下揪准时机,于双方最‘僵持‘时主动出面,让那道严厉的旨意稍和缓些:由原本的一旦无故拒绝外任、即剥取选人身份、十年不可录用这条,十年改为三年,期间不发俸;超二次拒外任,不仅年数累加,还需酌情处罚金。
眼看目的达到,结果还比预想的要还太多,赵祯果断听从宰辅们的建议地见好就收,还麻溜地把最配合他的新令、主动将闲在自家的选人子侄送去受‘处分’,也痛快缴纳了罚金的那几人设法升了一级,更有一位资历正足,就直接填补上了夏竦留下的空缺。
官家这般赏罚分明,便让这场风波停歇得更快了——于真正位高权重的高门大族而言,新令所惩其实不算什么,罚金更是不足挂齿。
但对大多数家底并不殷实、只期盼一个奇迹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一些个好高骛远的选人而言,却足够打消他们的侥幸心理,老老实实顺从分配,前去偏远地区任职了。
当然,对这些贪图逸乐、眼高手低之辈,赵祯也无法付出多大信任,但越是偏远的地方,就越是缺少官吏管理。
不可委以军权或重任,但要接手一些繁琐却缺不得人的差使,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在赵祯大刀阔斧地解决完了这桩沉积已久的冗员之弊后,再过去一月功夫,宋蕃联军讨伐丧失国主而成一盘散沙夏军的收尾战事,亦已大功告成。
早些年就已因百战不殆而被视作大宋壁垒的曹玮将军,此次更是登峰造极,荣光满身,由赵祯发诏三催四请后,才终于在战局尘埃落定的那日将事务转交副将,先行回京。
曹玮早有归京养老之心,这次伐夏原想着因要接受范雍留下的烂摊子而注定艰苦,却不料东线一直起到了强而有力的牵制作用,让战事的推进较他所想的要轻松太多。
习惯了要时刻提防明枪暗箭的孤军作战,许久未能体会到这等酣畅淋漓的大胜滋味的曹玮,破天荒地未日夜思念京中家人,而不自觉地全心投入进去。
直到夏国覆灭,国土皆被大宋、吐蕃二军粗略鲸吞后,他才重燃思亲之情。
得第三份催回诏书时,曹玮总算是选择了从善如流,更是艺高人胆大,轻骑简从,由昔日的夏国兴庆城出发,骤马一路南下。
二十个日夜过去后,终抵六月炎夏、金明池中荷花盛开的开封城。
巧就巧在,他与多年的冤家——辽国使团,恰是在同一天抵达的。
第四百零八章
四年未至,由李元昊亲手新兴的夏国便在宋蕃盟军的强攻下覆灭,作为其盟友的契丹人,心里的滋味自然也不好受。
尤其是自诩眼光独到、将这野心勃勃的李元昊招为女婿,还赔出去大笔‘嫁妆’做军资的辽国主耶律隆绪,更是憋屈至极。
那便宜女婿的誓犹在耳,结果是半点好处没捞着,倒是赔出去愈十万兵士、悍将三员、金银粮草不计其数!
在李元昊伏诛、夏军彻底败亡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耶律隆绪急火攻心,竟是昏厥在了朝堂之上。
他本就身患疾病,经这几年里的慢火煎心,又眼睁睁地看着谋划付诸东流、损失惨重,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于是人虽是很快清醒了,却因心中郁结深重,一直卧床不起,转由其长子耶律宗真监国。
相比起王公贵族里对这国主先是莽撞下注、后是‘装病’逃避的埋怨,耶律隆绪最不情愿、也是不得不迫切去着手处理的,还是修复与大宋和吐蕃间的关系。
眼看着那联军刚大战全胜,士气如虹,倘若要一鼓作气继续北上,继续合盟冲他们发起攻击,那可如何是好?
尤其在耶律隆绪得知,素来对他们阳奉阴违的高丽人,也一改往日的小心隐蔽,光明正大地向大宋派遣使者,频繁进贡,不再顾忌他们的着急寻求宋人庇护的姿态时,更知事态紧迫。
尽管他并不认为,以辽国较夏国要雄厚得多的底子,会让宋蕃盟军那般轻松得得逞。
但如若他们真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那是三败俱伤,决计还是势单力薄的辽人吃亏更多的。
思及这些,饶是惯了在对宋的谈判中占尽优势的耶律隆绪,也不得不承认,凭辽一势难抵宋蕃锋芒。
哪怕不得不做出些许让步,也需尽快修复与那两势的关系,再思挑拨之法,离间那对盟友的关系,才有机可乘。
此次带领辽国使节团前来汴京,一为送礼缓和眼下剑拔弩张的氛围,二是要代其父开启和谈的,则是耶律隆绪第六子,梁王耶律宗愿。
耶律宗愿还是初次来宋,对自身肩负的重任,自是心知肚明。
因而一路上面对较辽国要富饶美丽得多的人文景致,他也始终心事重重,无暇欣赏。
就在他心绪最为沉重时,汴京巍峨的城墙终现眼前。
与十几年前、宋真宗尚在位时,辽使入京的诸多特权、气势凌人相比,举国沉浸在大胜的喜悦的宋人,这次并未对这支显眼的异国长车队多加惊叹,更不可能存有畏惧了。
大多数人,仅是随意投去好奇的几瞥后,便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了。
察觉出周边目光的轻慢,耶律宗愿深深地攥紧了拳头。
形式比人强,他需忍耐。
耶律宗愿深吸口气,面上恢复常色。
就在他稍微整理了下身上丝毫未乱的冗重服饰,又再在心里过了一遍腹稿,就要踏出车厢,向正检查他们过关文书的守将套话时——
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浪在四周骤然而起,几要掀翻了他们的车列!
耶律宗愿的汉话仅是粗浅,这骤起的呐喊声直让他悚然而惊,根本分辨不清到底在喊着什么。
他在最初的震撼后,便是茫然地看着一个个欣喜若狂的宋民不知瞧见了什么,纷纷丢下了手中物事,狂热地朝他的方向跑来!
这是什么情况?
耶律宗愿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很快明白过来,真正引起这场喧哗的不可能是自己,而是身后之人!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去。
眼眸之中,就清晰地映入了一列身量挺拔,披宋军戎装,面容冷肃,骑高头大马,正微抬下颌,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他的军人。
为首者年岁稍长,体魄却更为健实,气势亦是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强大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那盔甲上覆了薄薄一层路中染的尘土,被晒得深棕、五官称不上英俊的面庞上还有或深或浅的数道伤痕。
他平平静静地凝视着耶律宗愿,一言不发,似是在评估着什么。
哪怕是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耶律宗愿,在受其对视时,双股忍不住打颤之余也能轻易感受出,这定然是疆场中亲手戮敌无数的修罗才能凝练出的摄人气势。
这人一定,一定是——
喉头滚动着那一呼之欲出的名字,耶律宗愿呼吸急促,双目圆睁,浑身的汗毛仿佛都炸了起来。
就在他快承受不住的前一刻,对方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微侧过神,向身侧低声不知说了什么,这列气势惊人的宋军小队便整齐划一地高声应了句,旋即微拨马首,角度几乎一模一样。
他只看到在下一刻,这小队便在那宋将高高举起一面金色方牌的引领下,背脊挺直,雄赳赳地在宋人百姓构就的人海中,绕开这支发怔的辽使队伍,朝城中走去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中,浑身僵硬的耶律宗愿才缓慢地放松了下来,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关于方才那人的传闻,他虽曾从无数人口中听说过:将门之后,自未及冠起便步入军旅,一直辗转边关,用兵出神入化,计谋百出,战绩辉煌。
在李继迁最得志时,他于西线防御夏国;在其子李德明蛰伏后,又被调至北地,与他们对垒;宋辽和谈后,又再到西线,一边提防吐蕃,一边防范夏国……
但耳听千遍,也不如亲看一眼。
耶律宗愿怔然出神。
其风姿之盛,不愧是大宋最勇猛多谋,骁勇善战的战神,最忠诚无畏的壁垒——曹玮。
心绪激荡的耶律宗愿无从得知,威名赫赫的曹大将军方才说的是:“契丹是无人了?怎连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崽子都派出来?这没眼色得,连挡半天路了都不知往边上让让?”
不论如何,一路策马狂奔的曹玮来得比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而在辽国使节和最值得敬佩的大宋战神间,赵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当即亲自出宫相迎不说,夜宴招待的主角也立马从契丹人换成了曹玮。
至于被冷落的耶律宗愿等人,厚道地未揭穿小皇帝是借曹玮由头‘出宫放风’的陆辞则主动提出,由他前去接待。
他与曹玮将军早年便建下交情,年岁相隔甚远的二人却颇为惺惺相惜,之后也因狄青这层联系,常有书信来往。
每当陆辞回京时,必然要备重礼去看望曹玮家人,也捎带去关于曹玮的消息,同他们关系颇为密切。
这几年分别为东西线主帅,遥遥配合,俨然更有默契了。
在无数人争先恐后地要跟这位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套交情时,陆辞自然不必去凑这热闹。
而他这般知情识趣,将接待辽使的任务接去,不单是赵祯心里熨帖,朝臣们也颇为满意。
想必,有了集贤相前去接待,风头尽被曹玮‘抢去’的辽使再不满,明面上也发不出什么牢骚来了。
陆辞领了这一差使后,却先回了趟自家相府,特意接上狄青。
却说,随着要前去成都路赴任的最后期限的接近,狄青的心情也越发低落起来。
他虽对公祖百般信服,但眼看着只剩三日了,还未有影子,不免有些焦虑。
他不好开口问,便铆足了劲在夜里粘着缠着恋人,做好了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的准备。
在前去城门接辽使的路上,陆辞好似未看出他心里的焦虑,笑着考他:“青弟不妨猜猜看,这次契丹使者前来和谈,能否成功?”
狄青稍微打起精神来,应道:“应是能成的。”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休止后,不管是要如何与吐蕃分最终战果,还是修养民息,都需要时日。
且不说吐蕃这一盟友本就称不上多牢靠,单是实力同样雄厚的辽国虎视眈眈,三势继续争斗,只会各自遍体鳞伤。
哪怕真要打,也不会选在此刻。
陆辞莞尔一笑:“那你不妨再猜猜看,曹将军此次回京后,还会否再被委派守关重任?”
狄青略一沉吟,回道:“官家宅心仁厚,而曹将军年事渐高,虽还称得上力强,然思念家人已久,若此次和谈成了……”
陆辞笑着点头:“天时地利人和,若无差错,枢密使之位,曹将军应是坐定了。”
狄青吃了一惊。
这绝非是因他认为曹玮不配其位,恰恰相反都是,在他看来,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令,内外禁军招募、阅试……等大事,与中书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地位崇高的枢密使,当今唯有曹玮足以胜任。
但众所周知的是,自曹玮之父曹彬之后,以文抑武风气渐盛,鲜少有武臣能担此位了,而多以文臣任之。
不过,曹玮若真出任枢密使,以他出身、资历和功绩,朝臣们都说不出二话来。
但可想而知的是,后续矛盾,则将层出不穷——以曹玮的爽直做派,不说大刀阔斧地改动,也定然要逐出一些尸位素餐者,大肆提拔此次伐夏之战中建功立业的武官。
如此一来,文武斗争激化,官家必然焦头烂额。
以小皇帝那日渐敏锐的嗅觉,多半会预知此时,从而刻意回避这一封赏,选择另作赏赐,以免除后续麻烦才对。
好似看穿他想法的陆辞笑了笑:“多擢用武人,已是必然趋势,即使官家有意躲避麻烦,我也会大力劝说的。”
北边的局势是暂时平息了,南边却还暗波涌动呢。
陆辞对所有人眼中称得上‘蛮荒之地’的广南路,一直称得上十分关注。
他所看重的,自然不只是那鲜甜美味的荔枝,也不只是暗藏野心的交趾国,而是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大宋全国上下,如今蓄养兵士已有近七十万,在一切太平时,他们便成了拖垮经济的‘冗兵’,长久以往,也将丧失刚锻炼出来的强大战斗力。
况且在这场大胜过后,不管是一贯惧战避战的朝廷,还是宋军,或是平头百姓,都充满昂扬斗志。
若让一切就此徐徐平息,未免太过可惜这余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