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道里安看见自己正走在陌生的走廊里;有时,他正在陌生的房间里洗澡;有时他正拿着平板记录一些实验体的数据,他甚至曾以第三视角看见过他自己。
但更多时候,他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那些无辜的实验体,鱼类,人类,人鱼,每一个都曾躺在“道里安”的手术台上,他总是在“自己”的手术刀下听见细小的哭嚎……
就这样,道里安的意识如同幽灵一般在这间研究所里飘荡,直到某一天,他通过某人的眼睛看到了西尔维。
如道里安所想,西尔维和其他所有人鱼一样,被全身插满了管线关在了狭窄的水箱柱里,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痊愈了。
【西尔维……】
道里安在虚空中呼唤伴侣的名字,他以为自己不会获得任何回应,没想到本该昏迷的人鱼突然小幅度挣扎起来,但电击和麻醉令他很快就恢复了死寂。
道里安试图控制自己附身的人类终止智能系统对西尔维的惩罚,但失败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这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爱人。
人类将他当做标本封印在这座小小的玻璃管中,剥夺了他的自由和力量,但他绝不是引颈待戮的羔羊。
他是波塞冬的使者。
是月亮。
是大海的儿子。
是夜晚的炬火。
是灯塔。
是指引方向的启明星。
是道里安的伴侣。
是永不背叛的爱人。
【西尔维,等我。】
第100章
在玻璃观察水箱的一角缩着一团巨大的乳白色的东西,像被剥了壳只留下一层内膜的生鸡蛋,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在有规律的起伏,它在呼吸。
你可以叫它胚胎,卵,原核……随你怎么叫,在班杰明眼里,它只有一个名字——钱。
这是“人类-人鱼进化”实验项目的初始实验体(简称OHM)的“茧”。
一个多月前OHM实验体昏迷在水箱里,皮肤逐渐分泌出一层乳白色的物质,那东西吸收了水箱里的类海水营养液逐渐膨胀,将它包裹起来,由原本人类的躯体缓慢地朝人鱼进化。
班杰明并非OHM研究小组的正式成员,虽然他是西部联盟皇家海洋学院的博士,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的正式研究员,曾选修过马格门迪教授的课,关于变异拟单鳍鱼写过几篇颇为亮眼的文章,但他依然没能获得研究OHM的资格,哪怕只是充当助手也不行。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OHM可是世界上第一个由人类朝人鱼转换成功的实验体,所有人挤破了脑袋都想一窥它的奥秘。
班杰明不属于OHM研究小组,并不清楚那群专家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这项实验取得成功,就意味着人类掌握了进化的密码,大家再不用害怕海暴灾难,所有人都可以长出尾巴去海洋里生活了!
因此,班杰明花了不小的力气才从其中一名小组助手那里买得了OHM的夜间看护权。
一个晚上10万联盟电子币。
听起来像是疯子才会做的买卖不是吗?但实际上只要班杰明拍下两张OHM实验体的照片,某些卖家会愿意以十倍的价格买下它们,而如果班杰明能偷拍到一些视角清晰的视频,他甚至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有钱人。
你问风险?拜托,又不止班杰明一个人这么做,据他所知的就有三个“无关人员”曾借口以各种身份进入了这间研究室。如果后续康斯比研究所通过照片追究到了班杰明头上,他也可以借口被黑客入侵了终端而导致重要文件泄露。就算他倒大霉走了背运,真被追究了法律责任,光是曾和OHM实验体“亲密接触”一个晚上这一条就够他的履历大放光彩。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OHM的茧并不是透明的,虽然从某些角度可以隐约看见茧里半人半鱼的轮廓,但想要拍到清晰的照片和视频并不简单。
听说为了观察OHM的转化情况,研究员们朝他的茧里放入了十多个微型摄像机器人,确保能从各个角度观测到茧里的情况。
当然,班杰明作为组外无关人员自然得不到相关的监控视频权限,但他在OHM“化茧”之前见过它,也听说过许多关于它的传闻。
OHM曾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它的个头很高,宽肩窄腰长腿,身材火辣。
当初研究员带它去做解剖时,班杰明找机会去给解剖室送过器材,亲眼目睹了OHM的裸体——上帝啊,即便它的脊背有着畸形的凸出骨棘,从腰部开始一直延伸至脚部的皮肤长满了鳞片似的可怖纹路,它的身体还是那样迷人,所有部位的比例都堪称完美。
但更让班杰明难以忘怀的是它的眼睛,那双冷淡的灰蓝色的眸子。当它的视线扫过你时,你会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带来难以想象的战栗感。
班杰明相信任何曾见过OHM的人都会对它念念不忘,他曾因为那个眼神纵欲了好几天。
传言OHM以前也曾是人鱼研究员,不过它爱上了自己的实验体,因此搞砸了一切,毁掉了自己的工作和人生,甚至变成了精神病。
OHM的确是危险的,据说它在精神病院时多次尝试杀人,甚至咬破了自己主治医师的颈部动脉导致了后者的死亡。
所以OHM研究小组的人员被多次强调不要与它进行沟通,禁止与它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独处。
班杰明在研究小组的女朋友蒙娜告诉他,OHM在一些实验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它的牙齿比鲨鱼还要锋利,好几次试图攻击玻璃水箱逃走,但每次只要给它播放人鱼的视频,它就会立刻停止所有动作,着魔了一般盯着那块屏幕,这方法每次都能奏效。
“听讲他是为了赎罪才同意成为实验体的。”
蒙娜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但是当班杰明追问时,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了,这倒胃口的女人。
蒙娜并不是班杰明最爱的那一款类型,甚至完全不是他的菜,但谁叫她在OHM研究小组工作,等全部事情结束后,班杰明会立刻甩了她。
某次做爱后,蒙娜告诉班杰明:“等着去看直播吧,到时候马格门迪和罗伯特教授会向所有人揭秘的。”
哦直播,是的,该死的直播。
班杰明在心里低声咒骂了几句,不得不打开终端计算自己的存款。
由人类基因工程所成功转化的世界上第一条人类人鱼,它的诞生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进步,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也是全球关注的焦点,当然更是——赚钱的商机。
马格门迪本来就是商人,他和几家媒体谈好了合作,要将OHM成为人鱼的最终画面实时直播,向全球传送。
具体价钱班杰明并不清楚,但听说所有ID只能免费观看一小时,接下来会按分钟计费。
见鬼的资本家!
等等。
班杰明忽然产生了一些大胆的想法。
如果可以在直播当天直接进入OHM的研究室,甚至就站在马格门迪和罗伯特的旁边,那还需要付什么费?人们甚至会为了看一眼他而花上成千上亿的钱……
半个月后,少许OHM的视频和照片在网络上曝光,传闻泄露者是一名叫做蒙娜的女性研究员,事后遭到了康斯比研究所的开除,并背上巨额赔偿金。
没人知道,班杰明在同一天如愿成为了OHM研究小组的正式成员。
几天后,“康斯比人鱼直播室”正式上线,研究所预计它会在三天后正式“破壳”,因此在观察水箱外加装了三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
由于此前“人鱼”照片的泄露事件,所有人都对那枚白色的“鱼卵”万分好奇,即便他们必须在特定的直播平台支付高昂的费用观看视频,仍旧有许多观众慕名而来。
为了提高这三天的订阅量,直播室全天24小时都有不同的研究员对观察水箱里OHM的茧进行讲解。
班杰明虽然刚到OHM研究小组没多久,对后者的特性了解得不多,但有他在时直播室总是人数爆满。
“这是一层纤维质膜,能帮助OHM隔离膜内的胶状物和外部类海水营养液,与鸡蛋内膜差不了多少,但要更为坚韧。瞧,它的尾巴在动了。”
为了帮助观众更清楚地看见“茧”内的情况,研究室在玻璃观察箱外装置了穿透灯,在调暗室内光线后,人们就能从那层乳白色的薄膜里清晰地看见一条蜷缩着尾巴的人鱼。
而此刻,也许是由于班杰明的靠近,OHM突然动了动尾巴,这顿时令直播室的评论沸腾起来。
但班杰明的“卖点”并不在于科普,而在于他会顺着评论区的提问回答一些微妙的“敏感”问题,比如人鱼的性别特征,生殖器官的位置,以及求偶和交配过程……尽管他知道的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技巧性地模糊答案,但人们就是爱听这些,这时候直播室的活跃度就会达到一个近乎可怕的数字。
在班杰明快要下班时,他挑选了最后一个问题解答。
“你们问OHM实验体的名字?哦我打赌你们一定听说过它,它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人鱼的专家马格门迪教授的继子。”
“它叫道里安。”
“更多关于它的秘密请关注明天的最终直播——人鱼的诞生。”
第101章
蓝色。
纯粹的蓝色。
有光。
刺透混沌而来。
道里安徜徉在海里,他全然放松了自己,任由灵魂在水中飘荡。
他看到了一团团扁圆状的气泡朝上浮去,一道长长的影子摇着尾巴缓缓游过。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梦,一个他做了许多次的梦。
但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道里安……】
道里安听到了遥远的呼唤,那仿佛海浪回声一般微弱的呼唤,道里安不得不用尽全部注意力才能捕捉到那声音,它是沙哑的,低沉的,忧伤的,无助的,但同时又是深情的,浓稠的,热切的,疯狂的。
无数个问题接连从他的脑海里冒出。
“道里安”是谁?
什么人在呼唤这个名字?
这声音从何处来?
为什么绝望?
……
这些问题道里安一个也想不通,但随着那些呼唤,道里安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意象碎片。
银灰色,保护,拥抱,承诺,渴望的,鳞片,死亡,尾巴,吻,重要的,珍珠,爱……
世界依旧是蓝色的混沌,道里安感到自己即将看见什么,可突然,他的周围突然嘈杂了起来,声音像漆黑的墨汁污染了他的海域,接着疼痛和窒息感的藤蔓顺着他的双腿缠住了他,道里安开始挣扎。
“哇喔,非常激烈的动静,看样子他很快就能‘破壳’了,观看直播的各位可千万不能错过这世纪奇观……”
柯朗恩也没想到自己会获得这个机会——主持一档向全球实时直播的访谈节目,和“人鱼之父”马格门迪教授,以及罗伯特医生坐在一起谈论人鱼,而他们身后的观察水箱里正躺着一条即将诞生的人类人鱼,实验体OHM。
多么了不起的一刻。
虽然OHM“破壳”的具体时间并不确定,但根据马格门迪教授和罗伯特医生带领的研究团队估算,应该就是今天,准确地说,就是这一两个小时了。
而柯朗恩作为一名有着丰富经验的主持人,他此刻所需要做的,就是在OHM从那乳白色的茧里诞生之前,采访马格门迪与罗伯特,逐步揭秘人鱼这一物种,以及目前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掌握的人类基因进化技术。
柯朗恩并不清楚目前全球有多少人正在观看这个节目,他只是听说负责直播的媒体平台每小时赚得的钱足够在海边修建五座波塞冬的雕塑,如果把这些钱用来增高末日戟,恐怕直到人类灭绝海平面也舔不到它的戟尖。
当然,这些都不是一名雇员此刻该考虑的。
柯朗恩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访谈中来。
“好的,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感谢两位先生再一次向我们描述了三十年前那段往事,我们为约翰的逝去感到非常抱歉,但同时也感谢他为我们带来了人鱼,那么接下来能不能请马格门迪教授为我们介绍一下身后的OHM实验体,听说他是您的继子。”
马格门迪穿着一套非常低调的亚麻色西装外套,他身材矮胖,头顶仅剩下的少许头发也变得花白,他没有刻意去遮掩自己皮囊上的缺陷和被岁月敲打后的褶皱,这让他在镜头前就像个普通的做科研的小老头儿,会在没有工作的下午前往公园里喂鸽子的那种,当他低头露出悲伤的神情时,所有人都仿佛共情到了他的痛苦。
“他叫道里安,我唯一的儿子,我至今记得他小时候我将他抱在怀里的那种感觉,热乎乎的,小小的一团……然而从他青少年时期开始,具体地说,是从他知道自己的生父约翰开始,我们的关系就不太好了……”
道里安在混沌中侧耳倾听,他听见有人在描述“道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