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江去雁的态度不好太强硬:“我怎么知道多少钱能给,多少钱不能。”
“阿雪不是乱花钱的孩子,她要求是合理的,你就给她吧。”关正英柔和地说,“阿宏你就要看着点,你心情不好就不要给他,他要是来找你吵,你让他找我。”
江去雁心里还是惴惴的:“你确定吗?这些是你的钱……”
“你自己每个月的家用也从那个户头出,”关正英说,“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反正是我的钱,你不用心疼。就当是你帮我打理财务,我出点钱犒劳你。”
江去雁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晚点Chairman秘书麦叙文找来,把关正英的账户和卡交给江去雁。
“银行每个季度会出账,但是一般老板不会细看,到年度结算的时候才会一起审。”麦叙文交代,“家里佣人的薪水、家用、大少爷和小姐的零用还有给亲戚、外家的补贴……都是从这个户头出,账本你可以先看看,里面列得很清楚了。有一些是往日大太太自己的花销,也是算在里面的,老板说了,以后你的花销也是……”
江去雁听不下去了:“他跟我说了。你不用再说一次了。”
麦叙文以为他心情不好是对自己不满:“老板说,钱的事情你直接对他负责。”
言下之意,他不是被关正英派过来监督江去雁的。
江去雁看他一眼,站起来揽着他的肩膀:“走,晚上我请你吃饭。”
麦叙文一愣:“我还有工作……”
“你现在给老板打电话,就说我有事情交代你去做。你问他同不同意。”江去雁直起腰板。
麦叙文沉默了两秒,没有真的把这个电话打出去:“老板说,在外面吃饭也可以刷他的卡。”
江去雁是第一次和这位秘书单独吃饭。麦叙文跟着关正英很多年,江去雁进关家的时候麦叙文就已经在关正英身边了,当年那个让关正英拎着一袋子美金从警务处捞出来的秘书就是他。这是真正关正英身边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哪怕大太太林至芳都要给几分面子。
能把秘书做到这个境界,江去雁很佩服。他主动给麦叙文倒酒:“我这个人呢,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脾气不好,又娇弱,有时候还嘴欠,不会伺候领导,所以一直觉得做秘书很犀利,因为我自己肯定做不好,在这一方面,我是很应该向你学习的。”
麦叙文不以为意:“老板信任我,我只是做好自己本分。”
“你是怎么能够忍受老板那些……”江去雁向他请教,“奇奇怪怪的时候的?”
麦叙文没听懂:“什么叫‘奇奇怪怪的时候’?”
“比如他发脾气、做糊涂决定、叫你做一些超出你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你是想问,老板为什么突然想让你帮他管钱?”
“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麦叙文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老板的决定我不会过问,他也不会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拿他的钱,他的命令我只要照做就可以了。”
江去雁觉得这可能才是做一个好秘书的诀窍:“那他有没有要你做过职责范围外的事?”
麦叙文理所当然:“我是老板的秘书,老板叫我做什么都是我的工作。”
江去雁发自真心地给他鼓掌:“觉悟高!我就是没有你这样的觉悟。”
“我的命是老板救的。在跟老板做事之前,我只是香堂里一个擦炉灰的,连四九都不算,被坐馆拿出去顶包的时候,是老板出面保下了我。”麦叙文告诉江去雁,“我很感激他,所以跟了他,他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也从来没有亏待过我。”
江去雁听得有点感动:“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麦叙文回忆道:“老板很早就想转型了,他来找我让我做秘书。但是我文化程度很低,没读多少书,更别说那些洋文,连一封email都不会写。他就给我报班上课,学英语,他也跟着我一起学。他不怕人家笑他年纪大,学起来很认真。”
“他跟我说过,他以前天天坚持读South China Morning Post,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查,一开始读一篇要两个钟,后来变成一个钟,最后10分钟。”江去雁知道这个。
麦叙文点头:“是啊,公司就是这么磕磕绊绊地开起来的。一开始,我出很多错,Report写不好、Schedule排得乱七八糟、红头文件搞错格式……后来,还出过一次大问题,搞得公司丢了一件大单。我很愧疚,写好辞职信给老板,我觉得他肯定也对我很生气。”
“但是,他反而坐下来和我好好地谈话。他跟我说,你不要自己给自己一个preset,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职位,或者自己天生不足,成不了事,而是要转变思维,想着怎么增进自己的能力,改善自己的状态,让自己变成能成事的人。”
“我觉得他很真诚,因为我有一段时间的确是觉得自己很差,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秘书。是那次谈过之后我才有一个彻底的转变。”
江去雁听得怔怔的。杯子里晃荡的金色酒液映出他的脸。
“我觉得,既然老板让你管钱,就是他觉得你有能力、有资格去管,”麦叙文只能从自己已有的经验去解答江去雁的疑问,“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叫一个人去做这些的。所以你不用怀疑,他是不是突发奇想,扔给你一个事情做。”
江去雁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麦叙文思忖:“那是因为你觉得这是太太做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做?”
“对了。”江去雁叹气,“这是关家的内务嘛,也不一定是太太,至少应该由他的家人来做,我又不是他的家人。我怎么能做这些事呢?”
麦秘书解读了老板的意思:“老板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他就是把你当家人了。”
江去雁反问:“他想我当,我就一定要当啊?当他的家人很高贵啊?”
第12章 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才出电梯,隔着整一条走廊,江去雁都能听到从Chairman办公室里传来的骂声。
“一早就这么大火气?”来交report的小经纪人机灵地拐进了秘书室。
前台女秘书叹了口气:“骂人都算不错的了。”
江去雁直觉有八卦,凑过去:“怎么了?”
女秘书和他一向交情还可以,见四下没有人压低声音说:“不就是出纳室那个,上次搞错数还没几个月,这次又来,所以老板发了大脾气了,从上班骂到现在。依我看,老板真是仁义至尽,正常公司第一次犯这种错就可以直接fire了。”
她说的这件事江去雁是知道的。就在三个月之前,出纳室的一个出纳粗心大意,把一笔两万块的款看成了二十万打给了乙方公司,幸好对方公司的财务是个负责任的,发现之后将多余的钱退了回来,没有给公司造成损失。这件事当时在内部传得很开,中午吃饭的时候连刚进公司的intern都调侃,要是发人工是由这个出纳发就好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粗心大意,往大了说,是极其不专业的一个错误,是作为出纳绝对不应该犯的。原本大家以为一个基层的小员工开掉就算了,再不济,也应该把人调离出纳室或者有所惩处。结果事后一个月,公司一点动静没有,甚至当月的优秀员工名单里还有这个人。
于是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出纳姓林,是老板太太的叔叔,也就是老板岳父的弟弟。
“这次是多少啊?”能让关正英发这么大火,江去雁猜测应该不是个小数目。
女秘书撇撇嘴:“这次不是打错数,是打错了对象。最麻烦的是,人家现在不承认收错钱,不愿意退啊。可能还要出动法务部打官司,更费钱。”
“这么夸张?”江去雁捂着嘴都掩饰不住讥诮,“看来这次是保不住了。”
女秘书不这么看:“下个星期岳父大人七十大寿,为了哄老人家开心,说不定又要保他一次。”
她先收下了江去雁的report,“你不如下午再来,现在不要撞枪口了。”
这个小插曲江去雁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和他自己的关系不大。他最近忙着招聘新的模特,从早到晚地审简历、面试,下了班晚上还要去上写作课——公司没有招聘正式的公关业务人员,所以一些公告文件、新闻稿和宣传计划都需要作为经纪人的他自己来写,他从前没有做过这些,文化程度又低,只有靠勤能补拙,多花时间上课练习。
放了晚课就已经是十点半,他坐公交回到观塘住处,已经近午夜。楼下冰室的电视机里还在放新闻,“南方谈话”发表,北京坚定了要看到香港回归的决心。
一辆保时捷停在单元楼下,江去雁上楼前多瞥了一眼,认出来是关正英的车。
他一惊,就见前方驾驶座司机摇下车窗:“你总算回来了,老板等了你好久。”
江去雁没想到关正英这么晚跑来这里找他:“他在上面?”
司机点头:“是啊。你快点上去吧。”
江去雁噔噔噔跑到楼上,就见大老板关正英一身休闲衣服出现在墙漆斑驳、小广告遍地、充斥着垃圾臭味的走道里,臂弯里抄一件西装外套,笔挺笔挺干站在铁门前。邻居阿婶时不时从自家门缝里探个脸出来看一眼这个奇怪的男人。
“老板。”江去雁尴尬地走过去,“你有什么吩咐叫秘书打电话给我就好了。怎么亲自来?”
关正英喝了酒,一身的酒气,但意识是很清醒的,看着他微笑:“是我临时起意。”
但是起的什么意,为什么临时起意,他又不解释。
江去雁立刻察觉到关正英的不正常,一般来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上班时间关正英会直接在公司找他,或者让秘书传话;如果是为了做戏给大太太看,找他“过夜”,则要么直接让他去关宅,要么到关正英外面的公寓。关正英从来没有主动跑到他的住处来过,而且是在冷清午夜、喝多了酒的情况下。
他揣测着老板的心情,先把门打开让关正英看里面极端的居住环境:“不是我不想请你进来坐,老板,实在是……没地方坐,而且又乱又污糟,不好意思啊。”
关正英好像完全不介意,长腿一迈就进去了。
他站进来后,江去雁就真的是连转身的位置都没有了。这间90呎不到的劏房,床在马桶旁边,中间用一块塑料板隔起来算作“独立卫浴”。洗手台连着煤气灶做成厨卫一体。床头紧靠窗户,床尾延伸出来两面墙都被简易的折叠衣柜和箱子占满,物品摞到了天花板,将能利用的空间利用到极致。
中间剩下一人宽的过道,站两个人就完全塞满,多一只老鼠都容不下了。
“是小了一点。”关正英好像也不惊讶,“你一直住这里?”
江去雁弯腰就能够到灶台,烧水找茶叶:“去年搬过来。以前在九龙城那边。”
关正英坐在他的床上,将上万块的西装外套搭在洗得黄黄的床单上:“不用麻烦煮茶了,给一杯滚水就好。这么晚还打扰你,没吓到你吧?”
他这么有礼,反而是江去雁不好意思,他的小屋子连多一只茶杯都没有,只能把自己的杯子一干净给关正英用。
关正英接过杯子,热水安抚了他被酒精折磨的胃,他稍微往后一靠,靠着墙揉了揉自己的腹部,发出一声叹。江去雁想起来,前几天秘书说这周是林至芳父亲的大寿,看来关正英今天应该是去吃岳父的酒席了。
“我有点胃药,你要不要吃?”江去雁自己也是喝酒的,家里备着一些中成药,“很有效的。”
关正英笑着把药吃了,才说了来意:“本来是想去酒店的,但是不喜欢酒店里那股味道,又不想去其他地方,路过观塘,想起你住在这里,就过来了。借你这间房给我瞓一晚,我让司机送你去酒店瞓。”
江去雁听出来了,今晚岳父大寿的酒席,关正英吃得很不愉快。
“老板你看得起我这间房,是它三生有幸,事先声明,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但这里真的睡不舒服的。”江去雁实话实说,“我这张床都没有你这个人那么长。”
关正英笑看他:“你也很高啊,这张床肯定也没有你那么长。你平时怎么睡?”
“不就缩着一双脚睡咯。”江去雁习惯了。
关正英说:“你都能睡我有什么不能睡的?”不等江去雁再说,他继续,“你不要以为我一直住半山,似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是住劏房的。笼屋虽然没住过,但是再小一点,住在香堂的厕所里面也住了八年。你现在还有道板子隔着,我是连板子都没有的。”
江去雁知道他吃过苦,但是没有把这么具象的场景和他联系在一起过:“真的?”
“我从小都是用凉水冲凉,没用过热水,我长到十岁都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这么冲凉的。直到我被坐馆带到他家里,第一次见到浴缸这种东西,还以为有钱人尿壶都要造得那么大。”关正英莞尔:
“其实都不算有钱人,只不过我是特别穷。”
江去雁这里倒是有热水,但也过了时间段了:“现在不穷就好啦。”
关正英点头:“运气好,爬了上来。”
年轻的江去雁不觉得成功是靠运气:“运气好就不会那么穷啦。是你自己有本事。”
“我有本事?”关正英当他是拍马屁,自嘲道,“我有什么本事?我连公司一个出纳都开不了,这叫有本事?”
江去雁一愣,没想到还和这件事有关系:“是那个林……”
关正英也不怕他知道:“在家里,他是长辈,见了面我要叫一声阿叔。在公司,他从没当过我是老板,出了事嬉皮笑脸!”他隐含怒气,“今天在外面吃饭,我还要向他敬酒。各个现在都说我这个老板当得窝囊,他们以为我愿意?”
江去雁突然觉得眼前的关正英有点可怜。
关正英低头看着小破杯子里的水面:“开公司的时候,岳父确实资助过我不少,所以看在这些昔日的情分上,家里能帮衬我就帮衬,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是这次是给公司造成了实质性的损失,他一个小错误,我要搭上百万给他来填坑。”
江去雁一惊:“这么多?”
关正英以为吓到他了:“是我不好,大半夜找你说这些……”
“没事,我一向睡得很晚的,不要紧。”江去雁这时充满了同情怜惜之情,“我一直以为做老板很潇洒很风光,又有钱又被人捧着,原来老板你也有这么多委屈……”
关正英反而笑了,觉得他很可爱:“老板也是人,做人就一定会有委屈的。”
江去雁把他喝空的杯子拿走,再续上热水,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颗朱古力来给他。
“最后一颗了。这个叫费列罗,好贵的,很好吃。你吃吧。”他帮他揭开糖纸,仔细介绍糖果,“小心里面软的朱古力流心,会掉到手上的,流心里面还有坚果。”
关正英很少吃这种东西,但他知道这个牌子的朱古力最近很流行,是情人节拿来送礼的奢侈零食,秘书室的小女孩收到一盒高兴了很久。
他把朱古力还给江去雁:“你吃吧,既然这么贵,不要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