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软,语气怯生生的,那无疑是最让他感到恐慌的事,因此虽然已经隐隐知道了什么,却仍然不安地想要索求一个答案。
“还好。”
谢朗仰起头看着空空的车顶,那是一个无意识的姿势,也是一个忍耐的姿势。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没有直接回答黎江也的话,而是忽然道:“小也,明天出院之后就不要回家了,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会直接让人带你去码头,然后一路坐船到S市——谢家的势力不在那边,但我有自己的人手照应着,都是信得过的人。等你到了S市,我就能放下心来了。”
他这番话说得很干脆,显然是在打电话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黎江也有些猝不及防,那听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出路和解决方案,而且他在S市工作这么久,对S市也熟悉,这个去处当然比别的地方要好。
但因为信息量很大,他一时之间有些发懵,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最重要的事,忙开口问道:“那朗哥,你呢?”
“……我和你一起。”
谢朗回答得很平静。
“真的啊?”
电话里,黎江也的声音一下子克制不住地雀跃了起来。
他像是一只突然之间变得明亮的小禽鸟,因为没有想这么快就可以和谢朗相见,所以忘记了腿部的伤痛,高兴、但高兴得又有些惶恐,叽叽喳喳地问:“朗哥,你真的没事吗?我们可以就这么离开这里吗?那以后会一直待在S市吗?”
“嗯。”
谢朗应道,他低沉的语声听起来平稳、镇定,像一座山峰般牢靠。
在那一秒,他忽然想起了就在今天早上,他把男孩抱在怀里时那种温软的触感,那是一种近乎战栗的感觉。
他在黑暗中望向那扇打开的、亮着白灯的病房窗口,轻轻补充道:“小也,明天傍晚我们在码头碰面。其他的事,见面再说,今天太晚了。”
“好。”
黎江也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情不自禁地道:“朗哥,那……那你现在,是不是要走了?”
他知道已经很晚了,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
可是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种不舍已经溢于言表。
“不走。”谢朗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依稀是低低笑了一声:“我陪着你,等你睡了再走。”
“那、那我躺下了哦。”黎江也贴着手机的脸蛋有些发烫,其实这个姿势趴在窗台上久了,对于不能挪动腿的他来说是有些不舒服的,但是只有得到谢朗这样的答案之后,他才会愿意去躺下。
“好,关上窗吧。”谢朗温柔地道:“夜里还有雨,不要着凉。”
“嗯。”
夏季的夜晚潮湿炎热,因为房间里开着空调,玻璃上这会儿已经结上了一层白霜。
黎江也本来在吃力地推着窗户,但这会儿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指在窗户上比划了起来,划了半天之后自己忍不住偷偷笑了一声——
“笑什么呢?”谢朗问道。
“没什么,”男孩躺在医院的枕头上,轻声说:“我躺下啦。”
他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放松下来,困倦和睡意便一起猛烈袭来。
谢朗低声道:“小也,不用挂电话。”
“嗯。”黎江也把手机放在枕边,他眼睛都睁不开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我马上就睡着了。朗哥,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反正明天就见了。”
谢朗握着电话,就这样听着男孩的呼吸声很快就开始变得均匀绵长。
“小也……?”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嗯。”这声嗯轻轻的,咕哝在嗓子里。
不像是在回答他,倒像是半睡半醒间无意识间发出的动静。
谢朗握着手机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清了一下嗓子,又停顿了好几秒,才对着电话轻轻地道:“好好睡吧,小也……老婆。”
闷热的夏夜中,一辆漆黑的轿车疾驰而去。
隔着一条街,无人留意到四楼左数第三间病房结了霜的窗户上,被人用手指画上了一颗大大的爱心。
……
张秘书是在深夜才赶到镇江小区的,他来的时候黎家明还醒着,把他扑了个趔趄,他匆匆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安抚了一下,才走到书房找到了谢朗。
“药带来了吗?”
谢朗的袖子挽了起来,小臂上那块冒着红疹的皮肤显然比下午的时候情况更糟糕了,可是他似乎并不太在意。
“带来是带来了。”
张秘书把药盒放在桌上:“但总感觉……这次发作的有点严重啊,谢总,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了。”
谢朗淡淡地回答:“李秘书那边联系你了吗?”
他对自己的身体此刻那种彻底的漠然,让张秘书不由自主有些心惊,可他确实也没办法再多说了,只能回答道:“联系了,他那边一切妥当,人已经在码头了,您放心。”
“好。”
谢朗点了点头。
他的手里似乎在把弄着什么东西,这会儿发出了“啪”的一声,冒出了一簇火光。
谢朗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有件事需要你去安排。王阿姨的事…你去放一点假消息出去,要做得细一点,把我舅舅勾住,但不要太明显,让李秘书去做我不放心。”
“是。”
张秘书怔怔地看着谢朗手里的打火机,恍神了一下:“……什么?谢总,我们不是要把王佳的行踪藏好吗?”
谢朗抬起眼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张秘书不由惭愧地低下了头,确实,他今天的反应和态度,都有点不够专业和利落,谢朗明明已经说是假消息了。
但谢朗也没多说什么,平静地解释道:“接下来这几天,我希望谢珏的人和精力都不在N市,不然的话……会不方便。”
会不方便。
这简洁的四个字,却让张秘书浑身上下都感到强烈的不安。
谢朗仍然在玩着打火机,“啪、啪”,在火光一明一暗的闪烁中,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也燃烧着冰冷的烈焰。
张秘书跟了谢朗这么多年,很少会有这么怪异的感觉,可他的直觉告诉他——
此时此刻,谢朗正在坠入一团极为危险的黑暗之中。
“谢……”
“明天你最后办完这件事,就直接去码头。”谢朗忽然打断了他,他停顿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把李秘书换回来吧。”
“什么?”
张秘书一下子怔住了。
敏锐如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感觉到了不妙。
“张喆,”谢朗没有给张秘书开口的机会,可他说到这儿,似乎自己却有些走神了起来,过了半天才道:“得在S市找个好点的骨科大夫啊。”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的轻,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好了,你去吧。”
谢朗摇了摇头,这一次,他终于用那个黎江也留下来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慢慢地吸了一口。
……
“张秘书,朗哥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来啊?”
黎江也是坐在轮椅上被张秘书从车上推下来的,谢朗的人当然安排得很周到,他一路上都没有什么颠簸和不适。
N市的北码头一半是专门走货轮的,平时他都没怎么来过,这会儿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巨大的货轮在海里排开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马上、马上就来。”
张秘书回答得很快,他把黎江也的轮椅慢慢推上了甲板,马上又接道:“小黎先生,咱们上的船看起来也是货轮,但其实船舱里面是布置得很舒服的,你放心。”
“麻烦你啦。”
黎江也在甲板上望向大海的方向。
黄昏在海浪声之中降临,快到开船的时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黎江也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忍不住又转头:“朗哥他……诶?王阿姨?”
他又些惊讶,因为看到了王阿姨一身黑衣站在甲板的另一个角落发着呆。
对方因为和他离得很远,所以没有听到他在海风之中的声音。
倒是张秘书开口含含糊糊地解释道:“之前这位也去找了谢总,应该也是感到在N市不安全,所以要一起安排离开。”
“……这样。”
黎江也忽然皱了皱眉,他的心绪忽然有一些混乱,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正在侵袭,可他却一时之间有些想不明白。
他来了、王阿姨也来了,该来的人都来了,为什么谢朗还不来呢?
只听一声巨大的汽笛轰鸣从船身上响起,震得甲板都好像在微微发颤,令人越发感到惴惴不安。
黎江也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忍不住开始回想起昨晚谢朗和他说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一遍遍地筛过去。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就在这时,只听好几声熟悉的“嗷呜”声从背后响起,黎江也匆匆转过头,只见是被松开了狗绳的黎家明刚被带上了甲板,这会儿正欢快地扑向了他——
谢朗连黎家明都记得叫人带来了。
黎江也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在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谢朗昨天说的话:等你到了S市,我就能放下心来了。
等你到了S市。
“张……”
黎江也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张秘书,他也是到了这时才意识到,张秘书的脸色也苍白得惊人。
他当然知道,到了这会儿,实在是已经不必问张秘书了。
黎江也直接掏出手机拨了谢朗的电话。
“嘟、嘟、嘟。”
连着响了好几声之后,那边终于还是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