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
我想起徐生死去时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徐楚那个奶团子才六岁。他们还没来得及在书堂聆听老夫子的教诲,和同龄人一起上树掏鸟蛋,也没来得及好好长大、娶妻生子,可就已经变成了不可追忆的前尘往事,成了黄土之下无人知晓的游魂。
徐生还成了没法投胎转世的……厉鬼。
我心里泛起不忍,本来给段久托梦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又补充道:“段久,帮我查一下徐生和沉香楼的关系。还有,他是哪一年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能查多少我就要知道多少。”
许是这回托梦时间太长又没有什么异样,一时间我竟忘了自己已是死人之躯,下意识就对活着的时候是我下属的段久发号施令。话说完,我才想起来,我早已是个死人,什么狗屁宰辅官职地位,那已经跟成为鬼魂的我没半块铜钱的关系了。
段久现在是个活人,逢年过节我还指望着他给我烧纸呢,就单论这个讲,他就已经高出我好几级了。
我生前吩咐事情吩咐惯了,如今倒有些尴尬,只好清清嗓子,道:“我的意思是,你闲的时候,能帮我查一下就最好……”
“查好之后我如何告知你,等你再进我梦中吗?”
我和段久的话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来,听到我的话,段久先是愣了一下,又笑起来。
“大人这是在怀疑我的办事能力,还是不拿我当好友?”
“沈宰辅,沈弃,沈兄。”段久挑了挑唇,“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这么快你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段久嘴角的笑又很快落寞下去:“哪怕……身死,我们也是拜过把子了的挚友。”
“挚友版游园惊梦?”我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伤感,打趣道:“段久段大人,我的好挚友,上回把我托梦的事情写进书里,赚了不少吧?怎么说,不得给你的好挚友我烧一半下来。”
段久捏拳在唇边咳了两声。
我笑起来,还想再打趣他两句,突然感到身体里一阵寒凉刺骨,当即就捂着胸口弯下了身。
“怎么了大人?”段久担忧地看着我,想伸手又像是被什么阻挡了一般,并不能碰到我。
我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身体被开了道口子,寒风拼命的往里灌。烛火在梦里并不会消耗,但我心里清楚,这梦我托的太长了,身体里的阳气已经不够用了。这些天我已经习惯了身体里充满阳气,暖洋洋的感觉,如今乍一被剥离,疼痛和寒冷感竟比以前还要猛烈些。
我抓紧时间交代段久:“若你找到和徐生相关的,就把查到的东西放到藏书阁第三层那本礼记里,我会去取。”
“知道了。”段久看出我的不对劲,直接利落的答应下来。“你还能留多久?陛下交代了我件事,与你有关,我想我得知道你的意思,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一时三刻的我还撑得住。”听到梁宴的名字,我皱起眉:“什么事?”
“陛下希望我去劝沈谊,把你的……肉身,也就是你的墓,从沈家迁出来,葬到皇陵里去。沈谊想来拿不定主意,毕竟是光宗耀祖的事。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虽然这件事于礼不合,但若你愿意,我会尽力一试。”
段久大概是为了照顾我,一段话说的又急又快。我胸口疼的要了我半条命,也不妨碍我捂着胸口非得吼起来:“我愿意个屁!”
“这事那天我在隍城庙听到了,你让梁宴想都不要想,我就是死了,也决不允许他对我这般折辱!”我捂着胸口用力地咳了一阵,简单的向段久交代了一下我目前的状况以及我能看到听到接触到的事实。
“我知道怎么处理了。”段久点了点头,“我会如实向陛下转达你托梦给我的事。”
“……托梦什么的,还有我拜托你帮我查的事,都不要告诉梁宴。”我感受着环绕着我的白雾,觉得自己应该还有点时间再说两句话,于是又补充道:“我与梁宴的水火不容是,死了也水火不容。你以前怎么理解我和梁宴的关系,现在就照样怎么理解,不要指望我死了就与他握手言和,不可能。”
“沈兄,单做朋友而言,我得告诉你,在你离开的这些天里,陛下……好像真的很难过。从前我觉得他对你的感情过于复杂,但总归是厌恶占上风。可这两天,我竟然觉得,他对你还是有情谊的。而且我听说……总之陛下对于你谢世的这件事,好像有一些不太能接受,我总觉得他,过于偏执了。”
段久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以前站在我的阵营,或多或少受我影响,并不太喜欢梁宴,如今却不知道听说了什么,竟然向着梁宴说话。
“你与陛下也针锋相对了十几年,如今算的上是尘埃落定。既然能托梦,那这些年间倘若有什么误会,也可借此机会说清楚。”
“误会?”我呵的一声笑出来,烛光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吹得摇晃,把我的笑映照的格外冷。
“我和梁宴之间最大的误会就是,”我笑起来,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生疼的笑起来。“从来都不存在误会。”
“血海深仇是真,刀光剑影也是真,我一刀刺在他胸口的时候是真想让他死,他掐着我脖子的时候也是真想让我咽气。”
“他与我有情谊?什么情谊呢?”周遭的白雾开始如上次一般渐渐变成屏障,我却顾不上疼,只看着段久笑道:“二十年前塞北十万将士的尸骨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皇家人到底有多薄情。段久,你忘了吗?十四年前那杯掺着毒的酒,可是我亲手递给先帝的。”
“仲平啊,我记得你为官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掌权者,千万不要对你的敌人心慈手软。”
白雾化成坚硬的屏障,开始如利刃一般刺进我的身体。我在被梦境弹出来前,听到段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只想你不留遗憾。”
遗憾吗?
我想。
遗憾太多了,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大仇得报,亲手送我的仇人们去了西天,该了结的我都了结了,欠梁宴的梁宴也早就从我身上扯平了。我耗费一身心血,让大梁百年内能再不起战火,让这天下清平,再也没有像我当年一般的孩童举目无亲、流离失所。我还看着沈谊平安长大、嫁人生子,幸福美满。
我已经了无心愿了,至于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
我想起衣冠冢前伸向我墓碑的那只手,想起上元灯会非要给我赢花灯的那个人,想起多年前,倚在宫墙边叫嚷着要代替太子的那句大逆不道,想起无数争执间,那双带着怒火望向我的眼。
我想,算了。那些遗憾对我来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
既然家国安宁,海晏清平。
就都算了吧。
第21章 帝座之下
我一出梦境,就着急忙慌地往宫里赶。
冷冷冷冷冷!冷死鬼了!
被梦境扔出来的酸疼感还在,弄得我整个人……整个鬼又冷又疼,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好想睡觉,但我又不能就这么手脚冰凉地躺在街道中央,即使活人看不见我,我也要在十里八村的鬼面前维持我清高的宰辅人设。
我咬着牙,一刻不停的往宫里飘,路上不慎撞翻了宫墙外面的灯,吓的宫女太监们吱哇乱叫成一团我也懒得管。
我急,急需梁宴这个人形暖炉。
我风风火火一路往乾清宫飘,一头扎进梁宴的所在地,感受到心口慢慢涌进来的热流后,舒服的长吁了一口气。这趟托梦实在耗费了我太多精力,我亟需一场昏天黑地的酣然大睡,来调整自己的魂体。
我习惯性地打着哈欠往床榻的方向走去,然后……然后看着梁宴那张脸一脸晦气的止住了脚步。
他娘的!
我忘了,这是梁宴那个狗东西的寝宫,不是我自己的家,差点一屁股坐他身上去!妈的真晦气!
我拄着自己马上就要累趴下的魂体,看着床榻上安然入睡的梁宴,真想往他头上浇一盆凉水,冻死他个狗东西。
在舒适的软塌前徘徊了半天,我最终还是忍着把梁宴一脚踹下床自己躺上去的冲动,憋屈地一转身,拖着疲累的身体委屈地缩在椅子里入睡。
我听徐生提过一嘴,说成为了鬼魂之后就在六界之外,处于混沌之中,是不会做梦的。可不知道是因为我有一盏灯续命太特殊的缘故,还是白天提到太多次梁宴恶心的我没睡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我竟然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应该也是一个像如今这样的冬三月,寒风冷得不行,我好不容易熬的下了早朝,结果还没看到自家烧着暖炉的轿子,就被半道叫回去,去议政殿批折子。
梁宴那个狗东西太知道什么叫物尽其用。一逢年节关头,折子多如山的时候,他就把坏心眼打到他的臣子们头上,打着议政的名义光明正大的把一堆折子分给臣子,让臣子帮他处理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当然,这些倒霉的臣子里十次有九次都有我。这回更甚,梁宴只叫了我一个人,让我坐在大殿的风口,给他批那些鸡毛蒜皮的请安折子。他倒好,一个人坐在暖阁里,燃着热炉品御膳房新出的糕点,喝着热茶看向我,笑道:“天气寒凉,朕身体乏得很,就辛苦宰辅大人替朕分忧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答道:“陛下言重,这是臣的本分。”
然后转头就在某县令希望升职加俸禄的折子上用力画了个大大的叉。
琐事的折子繁多,我有时候也挺佩服梁宴,能耐着性子一封一封看完再给朱批。我乏困的不行,随手给讲废话的折子统一批了个阅,听着内室火炉噼里啪啦的声音,就俯在书案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鼻尖一直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来蹭去,我揉着鼻子睁开眼,就看见一件绣着金龙的狐皮大氅罩在我的身上,拱的我鼻尖泛痒的正是上好的白狐毛。而原本正对着我,直吹寒风的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烧着银碳的暖炉也被移到近旁,烘的我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我刚在心里赞叹了一声议政殿的仆从真不错,午睡这么一小会都给我伺候的这么妥帖,一转头就看见梁宴拿着折子坐在我身旁,身上没披外套,深衣上系的腰带也绣着金龙,赫然与我身上盖着的氅衣是一套搭配。
“……”
我瞎了。
我想错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梁宴给我盖的。
呸,什么破狐氅,真丑!
梁宴余光瞥见我醒来,放下手里的奏折,挑了挑眉:“哟,宰辅大人醒了。再不醒我都要觉得……”
梁宴一只手绕到我的后颈,顺着方向撑住了桌子,一只手轻佻地勾起我的下巴,趁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着这么一个俯视的姿势把我困在两臂之间,补完了未说完的话:
“我都要觉得……沈卿是在勾引我了。”
勾引你二大爷!
我反手就把狐氅掀起来,劈头盖脸的把梁宴的脸捂上,顺带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让他撞到摆着花瓶的架子上。然后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下巴,拍了拍有点散乱的衣服,坐直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呵。”梁宴踉跄地撑了一下地,很快稳住了身形。他抓着那件狐氅,挑了下唇角,下一刻就用那件从正面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顺带飞快的在我颈后系上了衣带,把我想要挣扎的手拿氅衣一团。
“以下犯上,沈大人倒是把这点做的愈加炉火纯青了。”
议政殿很安静,殿内的太监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尽了,整个大殿只能听到我和梁宴的声响。没人看着我也懒得跟梁宴维持和平的假象,当即一蹬腿,照着他盘起的腿踹了一脚,把手挣出来就想去扯桌案上的书册砸他。
我和梁宴斗法了十几年,对彼此的套路都熟悉的不行,梁宴早就知道惹恼了我我会拿东西砸他,起身就把我的手腕扼在桌子上。
整个案几因为我和梁宴的拉扯变的凌乱不已,批好的和没批过的折子混在一起,掉落满地。我扫了一眼,憋住了满腔的火气,动了动手,道:“放开!这些都是明早就要发回去的批文,你今天批的完吗你。”
“假如宰辅大人没有偷懒打盹,睡上三个时辰,我想现在我们早就已经批完了。”梁宴依言放开我的手,却在我活动手腕的时候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然后飞快的撤离开,没事人一样去捡地上的奏折。
“你!”
梁宴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嚣张,望向我勾着唇问道:“怎么,宰辅大人有什么疑问?”
这是梁宴惯用的伎俩,他日常以激怒我为乐趣,并且故意引着我对他发泄怒火。然后在某一天我放松警惕或者过的得意的时刻,绑着我的手把我压回床上,狠狠地贯穿进我的身体,报复回来。
我咬着牙,把那口气又憋回去,把身上看着就很贵的大氅往旁边随意一扔,坐回桌前重新批阅折子。
我扫了一眼屋外的天色,估计时间快到正午了,手下写“已阅”的速度都快了两三成。我一定要赶在用午膳之前把公务处理完,不给梁宴任何借口强留我陪他吃午膳,然后堂而皇之的侵占我下午的时间,继续给他批这没完没了的请安折子。
梁宴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拿着朱砂批了两本折子后,对其中一本皱了皱眉,转过身来对我道:“户部侍郎陈启,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我满脑子这个县那个乡上书的“问陛下安”,还带错别字的那种。看的正头大,听见梁宴的话愣了一会,才答道:“户部侍郎?我记得这个位置的人好像是荣安将军引荐的,是荣安将军的上门女婿,这两年政绩还不错。”
“有开国将军做岳丈,政绩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可惜,”梁宴把那封折子扔到我手边,冷哼了一声。“胃口太大了啊,竟然敢私自向地方收税,偏远一点地方农民的课税竟然达到了七成,可进国库的账本上只有三成的税。一个小小的侍郎,胆子大到这种地步,沈宰辅,你这个百官之首觉得如何是好啊?”
我看着奏章的角落里印着专门为皇帝搜罗信息的暗阁的私印,就知道这件事已经被查证了,这个陈启难辞其咎。不过梁宴这声百官之首就有点别的意思,身为百官之首的宰辅,连这种为非作歹的害虫在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都不知道吗?
我觉得梁宴就是这个意思。
百官之首,说的好听,不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人和事我都得方方面面给你管到呗!自己都说了人家背后有开国将军撑腰,我又不是暗阁,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做就给你查大臣,晚个一段时间知道那不是很正常吗!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搞得跟我说杀了你就能听一样!拿一份俸禄恨不得要求我把全朝野的事都给你干了!
我在心里翻着白眼快骂翻天了,面上只是咬了咬牙,合上了那本列举了陈启罪状的奏章,道:“都听陛下的,陛下要如何处理,臣定从之。”
梁宴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拉着我的手腕突然一下子把我扯过去:“我怎么觉得你含着气劲。怎么,我让暗阁查没让你插手,宰辅大人吃味了?”
吃个鬼!
我就知道梁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开口就在我心头火上浇油,这下我真是憋不住气,也懒得管梁宴过几天会怎么报复我,抄起案牍就往他头上砸,一点力都没收。
奏章尖锐的棱角在梁宴头上留下一道白杠,又很快红成一片,在梁宴那张尊贵俊美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梁宴沉了脸,摸了一把额头,又很快勾起唇角:“看来沈大人真的是很吃味。放心,杀人越货这种脏事,我还是会交给你干的,你永远会是帝座之下一把沾满鲜血的屠刀,没人能动摇你的地位。”
“不过……”
还没等我再抄起砚台往他脸上砸,梁宴就噙着我的手腕把我压到在地。那双眼里蕴着怒火和玩味,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令人心惊。
“不过……沈卿,得寸进尺的代价,你可比我要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