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宴一根手指点着下巴,看着玉碑上的朱砂痕迹勾起半边唇:“你死了啊,沈子义。”
“你死了……”梁宴往案几上的酒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一扬手,把酒杯里的酒泼向玉碑。“你死了。”
酒渍洒在桌台和梁宴的袖口,但梁宴根本不在乎。他嗤嗤地笑起来,半个身子倚在后面的座椅里,显得格外的惬意与散漫,只是嘴里喊道:“你死了啊,沈子义!”
妈的,我死了就死了,你至于喊这么大声吗?鬼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我就知道你这狗东西不安好心,怀念我个屁!
我掏了掏耳朵,往旁边站了点,并不想理这条疯狗。
“你竟然敢死……”梁宴抬头望向这被皇宫瓦墙框住的四方之天,伸出手捂住了眼,胸腔不住的传来闷笑:“你竟然敢自戕。”
我简直觉得梁宴下一秒要笑死过去,然而他却突然坐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折子展开来看:
“百姓。”
“社稷。”
“黎民。”
我看着梁宴扬着下巴念出这三个词。他点了点头,神情看上去颇为认可,我却并不知道他在认可什么。
下一秒,我就看见展开的折子被他猛地撕开,金漆的印壳连带着飞扬的纸屑,被他狠狠地砸在玉碑上。
梁宴双眼猩红地吼道:“沈子义,你竟然敢死!”
桌上的奏章被梁宴一股脑抱起来,全部砸向那座玉碑,方才留在碑上的朱砂被飞来的奏折抹开,顺着玉石本身的纹路流成一片红,呈现一种妖冶的美感。
“你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扔给我,你自己就一个人死了?沈子义,你枉为人臣!”
我他妈的!
我啪啪就给梁宴扇了两巴掌,虽然打不到,但我真要被这狗东西气死。
枉为人臣?呵,我沈弃摸着良心,指着天对着地发誓,我对梁朝殚精竭虑,一生心血都尽付于此。不然就凭梁宴这么个不受宠还得位不正的皇子,凭什么能坐稳这江山?!凭什么能让那群鸡蛋里挑骨头的老臣心服口服?!凭什么能让风雨飘摇的梁朝在短短几年就恢复生机?!
我枉为人臣?
我枉为人臣京都的尸骸早就堆得有三尺高了!但凡我不是一腔心血都付诸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身上,我早就在梁宴羞辱我的时候反手抹了他的脖子,然后投湖自尽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梁宴那个狗东西还在继续:“沈子义,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
梁宴站起身,用力指了指那座白玉碑,这时我才闻到他身上裹挟着一股酒味,混着香料的檀木味,直冲的呛鼻。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还得清那些血债了?你身上背着那么多人命,那么多血仇,你以为就结束了吗?”梁宴发声桀笑,吼道:“不可能的沈子义!你死了也得下地狱!”
我表情微动,站在一旁不说话,胸腔里的怒火却涌的比山还高。我动了真火,环顾四周一圈,心里盘算着该拿什么东西把梁宴的脑袋打开花。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万事皆空,就能……摆脱我了?”梁宴把壶里的酒全部倒在地上,低着头阴狠的笑起来:“沈子义,我有很多办法,能让你死也死不安心。”
我眉心一蹙,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着梁宴。
“百姓、黎民、社稷,你不最关心这些吗。对了,还有你放心不下的妹妹,我要把他们全部都毁掉。你知道我的,沈弃,那些蝼蚁的性命我通通都不在乎。我本身就是怀着仇恨登上的帝位,是你亲手把我送上这个位置的,我也要你看着,我亲手把这一切都毁掉。”
毁你祖宗!
我飘到梁宴身侧,拿着各种物件在他脑袋上比划。
石头?不行太小了,这么点砸不死梁宴这个疯子。奏折?不行太多了,一沓一沓砸我得砸到什么时候。砚台?不行太大……大点好啊!大点砸死他个狗东西,一击致命!
我颠着手里的砚台,面无表情的盯着梁宴的侧脸。
“沈子义,你逃不掉的。我会找法师来超度你,让你的亡魂永远困在皇宫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我还要把你葬入皇陵,让那些被你所杀、因你而死的厉鬼在地狱里纠缠你。我会把你埋进我的墓里,让你生生世世都只能屈辱地躺在我身下,做这帝位之下无法反抗的一条狗。”
梁宴挑起唇,他面上一片冷静,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嘴里离经叛道的话却让人发寒:“我要让流民失所、饿殍遍地、尸山成海、血流成河,我要让这京都的每一寸雪里,都躺满尸体。”
“我还活在地狱里呢沈子义,我要拿你心心念念的万民陪葬!”
“砰!”
我用力把自己手里的砚台砸出去,梁宴应声倒下。
第14章 巧合,纯属巧合
等会儿?!
我发誓,我是冲着我自己脚下那块空地砸的,只是想让梁宴听到动静清醒清醒。然而没想到砚台就那么巧的砸在我刚随手扔在地上的石头上,那石头被崩起来,又那么巧的被我乱舞的袖口一扇,裹挟着风直楞楞地冲着梁宴的脑门去了,而梁宴被砸之后一个踉跄,又那么巧的一脑门摔在了玉碑上,头顶呲呲的冒着血,顺着玉碑上的纹路往下流,不省人事了。
啊哦。
我不会把梁宴砸死了吧?
谋害圣上什么罪名来着?我可提前说,我已经是个鬼了,没有九族可以诛。
我走上前去,拿一旁的树棍子戳了戳梁宴,梁宴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安静的像一具死尸。
不是吧!我说这是个巧合有人信吗?真是巧合,纯属巧合啊!天地良心,我真没想这么简单粗暴的把梁宴弄死!他还没有接班人呢,现在死了,就真的是朝野动荡,万民不安了。
我咬着下唇绕着梁宴转圈,半晌一咬牙,伸出手去探梁宴的鼻息。指尖温热的呼吸感传来,我心里一块大石才算轰然落地。
梁宴没死。
没死就好。
如果我还活着,我巴不得梁宴现在就咽气,让他去阴曹地府体会一下人情冷暖,下辈子投胎做个正常人。
可是我死了。
我死了,可这国家需要一个像样的人撑着,撑着它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撑着百姓安居乐业、阖家欢乐。正如梁宴所说,我这一辈子,最关心、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什么都没有做错认认真真生活的黎民百姓,他们不该遭受国家的动荡和战争的摧残,而这满朝文武才干英能中,我唯一相信能撑着梁朝往前走的人,只有梁宴。
梁宴不能死。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我真怕梁宴就这么流血流死了。无奈,我只能把梁宴腰间挂的繁多的玉坠子扯下来,一个一个的往地上砸,在我砸到第四个的时候,殿外终于传来响动,苏公公搭着他的大浮尘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
见半天没有人搭话,苏公公又往前走了两步,这下他看见昏倒在地的梁宴了,吓的手里的浮尘掉到了地上,惊呼起来:“陛下!陛下!”
“来人啊!陛下晕倒了!传太医!抓刺客!”
传太医抓什么刺客。
本刺客抹了抹头上的薄汗,扭身准备走,却又在看到那座玉碑后面的檀木盒子时顿住。
讲真,从一开始我就不太愿意相信这座衣冠冢是建给我的,我跟梁宴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有谁会在自家院里给死对头建一座衣冠冢呢?上赶着找晦气吗?
但既然看都看到了,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我绕着那个盒子飘了两圈,还是忍不住打开来一看究竟。
苏总管忙的七脚八乱的,不仅要叫人来抬梁宴,又要喊太医,还要让御前侍卫来抓刺客。整个后院里纷纷攘攘的,没有人注意到这座玉碑后面小小的盒子被人开了个角,展露出其中的物件来。
那是一条沾了血也沾了雪,被人揣在腰间里又掉落在地的,绣着浮云和金竹的,独属于前宰辅沈弃的腰带。
……
藏书阁离皇帝的书房只有七丈远,传说是先帝当年酷爱曹植的《七步诗》,故意让宫人由此设计,警醒自己切勿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具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不知道,只是先帝虚伪的那个劲我是了解的,在他上位不到十年的功夫里,他的兄弟姐妹就已经通通被他寻着由头杀干净了。
不过还好梁宴上位之后没有改掉这七丈远的距离,也还好梁宴是个勤勤恳恳头上的伤还没好大晚上也在书房批折子的皇帝,才能让我这个鬼在十丈范围的限制内边吸着阳气边翻书找东西。
上次“皇帝陛下被乱臣贼子袭击以致昏迷”的事件,被梁宴一句“没有刺客,许是我一时失察”而轻飘飘的带过,转而演变成“皇上不胜酒力”以及“陛下为情所困,一头撞碑以示忠贞不渝”等多个故事版本。
前面一个是苏总管亲自开口盖章的官方版本,后面一个……后面一个是藏书阁的小女鬼当着我的面胡编乱造的。
小女鬼自称是前前朝公主姜湘,从小与心上人定了娃娃亲,结果在新婚前夜一个激动掉湖里淹死了。姜湘号称“百晓鬼”,说自己横古贯今,但凡是这皇宫里发生的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她一副“藏书阁山大王”的模样骄傲的站在我眼前,于是我问她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晕过去,她脸不红心不跳信口雌黄就给我来了上面那一段瞎话,获得了我反手给她后脑勺上来的一巴掌。
在得知我就是打晕皇帝的恶鬼之后,山大王立马缴械投降,抱着我的大腿就喊哥,并且表示要成为我忠贞不渝的手下。我背过身翻了个白眼,面对她时又是一副温和的不能再温和的模样,忽悠她:“那你就去别的宫里帮我找找书吧,我要那种跟鬼神有关的书,有多少要多少。”
第15章 厉鬼
把那小女鬼支开,我就继续在藏书阁翻找。
我翻书翻得麻利,完全忘记了我现在是个魂体,在外人眼里不是我拿着书,而是书自己飞在空中,还带自动翻页的那种。
因此当值夜的太监拎着灯走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时,我着实被吓得不轻。他手里的灯飞了出去,连滚带爬边叫着“鬼啊鬼啊”边跑走;我手里的书也飞了出去,边喊着“哪有鬼哪有鬼”边揉了揉自己被吓的发软的腿。
我必须声明,我不是胆子小,我纯粹是被吓到了加上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就是鬼。你见过哪个鬼胆子小吗?没有吧,你肯定连鬼都没见过,所以我必不可能是胆子小。
闹鬼这事没两天就传开了,再也没有什么宫女太监敢靠近藏书阁,这倒是方便了我行事,更加肆无忌惮的在藏书阁里东翻西找,把各类名家的孤本扔的满地都是。
我叼着根笔,在书上涂涂画画,把跟鬼魂魂体长命有关的记载都勾画出来,方便我查阅。小女鬼趴在地上,抱着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几本书,也学着我涂涂画画。当然,她是碰不到笔和书的,只是做做样子,连书都是她指地点我去搬回来摊开给她看的。
“兔子哥哥……”
身后传来细微的喊声,我叼着笔扭头去看。徐楚那奶团子扒着门框,露出半个身子,眨着他那双大眼睛,怯怯地看着我。
几天没见到这奶团子,我着实是有点想念他,把嘴里的笔拿下来,冲他张开手,笑开道:“快来小奶团子。”
徐楚蹬蹬地迈着他矮小的腿跑过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黏糊喊着:“兔子哥哥……”
“你这小鬼,谁教你叫我兔子哥哥的,叫我宰辅大人。”我伸出手往徐楚头上点了一下,笑问:“你怎么来了?一会你那个讨人厌的阿哥出来,知道你来找我,非得气死不可。”
“我想你……只有你会陪我玩。”徐楚又拽着我的腰带不撒手,从我怀间露出半只眼睛看了一眼姜湘,又怯怯地缩回去,小声道:“阿哥知道我来找你,阿哥出不来。”
我疑惑地一挑眉:“什么?徐生不是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出来吗?”
“那是在……在外面。在皇宫里,阿哥是出不来的,因为阿哥是……是……”徐楚偏着头,仿佛在想一个他还不太记得住的词。顿了片刻,他眨巴着的眼睛猛地一亮,想起来那个词,对我说道:
“因为阿哥是厉鬼!”
厉鬼?!
我的眼瞳猛地收缩一下。
单听这俩字就能猜出来,徐生跟我和徐楚这种温和没有杀伤力的鬼不同。当然,这个温和没有杀伤力不包括我对梁宴。但我常年听的话本子和民间那些散道都说过,厉鬼是对自己的死有极大怨气,以致无法轮回投胎的人。
可徐生死的时候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到底要多么的绝望、多么的愤慨,才会在死了之后这么多年都还咽不下那口气,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得往生的厉鬼?
听了半个墙角的姜湘放弃去看她的书,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拨拉了一下徐楚的脸,满眼的好奇:“谁是厉鬼啊,你哥?他怎么做的厉鬼啊?为什么会做厉鬼啊?快给我讲讲,我最喜欢听这种故事了。”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制止了姜湘不停扒拉徐楚脑袋的动作,一巴掌拍在她头上:“别欺负小孩子。”
“我死的时候才十六!”姜湘捂着头向我抗议,“我也是小孩子!”
“好好好,你也是你也是。”
我敷衍地应着姜湘,正准备趁徐生出不来再好好套套奶团子的话,就听见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动,紧接着有人推开阁楼的大门,准备走上来。我立刻捂住徐生的嘴,一只手抱着徐生,一只手拖着小女鬼一起移入角落里。
移到一半,我才想起来如今我和这俩小孩儿都是鬼,活人根本看不到我们,完全没有躲得必要。
我讪讪地放下捂着徐生嘴的手,去听外面的动静。
有人像是从后面急匆匆地赶来,去喊先前推门而入的人:“陛下,陛下……”
我听着有点像梁宴身边的苏公公,竖起耳朵听他又说道:“陛下,夜深露重,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也不让奴才们拿件外氅披着,前几日本就淋了雪,伤都还没好全……”
“无碍。”站在他对面的人出了声,我一听,果然是梁宴。
真是晦气,大半夜的还撞上这狗东西。
第16章 最不想让他好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