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远想。
纪驰变得好彻底。
门外有推车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夏安远收回目光,他摸了摸身上,一水儿的病号服,转而看向床头柜,他那可怜兮兮的两千块钱被人摊平整开来,看起来却仍是皱巴巴的。
夏安远长出了口气,没再抬头看他,缓缓道:“这个单人病房想必不便宜,我一个打工的,全身上下就这么点钱,让您见笑了,还请您收下它,别……别嫌弃。”
头上的绷带缠了好大一圈,脸上狠辣的擦伤尚未结痂,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单薄病号服下,是数不清的淤青。
纪驰注视着夏安远此刻堪称狼狈的模样,将视线最终放在他敞开的领上,那里有一条正在掉痂的细长刀伤。
“夏安远。”
纪驰终于开口,“听说这是你现在的名字。”
夏安远像是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会说这件事,低不可闻地“嗯”了声,抬头看向他:“实际上,这是我本来的名字。”
纪驰动了动眉毛,做出了然的样子点点头。
“为什么跑?”他接着问。
夏安远看着纪驰这张滴水不漏的,完全分辨不出任何感情的脸,揣度着他提出的问题,片刻后给出自己的回答:“纪先生,关于这个原因,我想我当年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现在看来,是那时候年纪小,太不懂事,但……也如您所见,一切计划都落空了,幸好结果还不算坏,我们,最终还是都回到了原轨。”
夏安远笑笑,“当然,即使您觉得就算把我这种人打回原形也不解气,我也没能力对您做出什么承诺以示歉意了。这两次是意外,我唯一能保证的是,以后绝不再在您眼前出现碍您的眼,您看这样合适吗?”
纪驰等着他说完,又问:“为什么跑?”
夏安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为什么从林县跑到津口来,心下苦笑,刚才那番辩解想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给我妈转院,这里的医疗条件要好很多。”
“噢。”纪驰微笑,“阿姨生病了啊。”
这个笑很淡,淡得夏安远感到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他按捺住胸口落不到实处的心跳,抿着嘴点头。
“你的那位呢。”纪驰继续保持这个笑容,“不叫出来,让老同学认识认识?”
夏安远调整好呼吸,轻松地摆摆手:“别提了,人家金尊玉贵的,哪儿能够真陪着我这种人玩过家家啊,早分了。”
他冲纪驰笑道:“早知道当时就该死乞白赖地跟着您的,总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见异思迁,得陇望蜀,我呀——活该。”
纪驰又点点头,像评价职员的述职报告:“自我评估很到位。”
夏安远跟着他点头,玩笑似的:“毕竟我也就这一个高端点的技能了。”
“但,你做的假设不太可能成立。”纪驰突然站起,他身形高大,将光线遮去大半,让人看不清脸,周身的气息顿时凛冽起来。
纪驰往前慢悠悠踱步,走到夏安远跟前站定,微微低头,伸出手指,捏住夏安远的下巴,大拇指摩挲过他青黑色的胡茬,居高临下地看他:“照你当年的说法,要是继续跟着我,下场怕是会比现在更糟,对吧?”
夏安远不躲不避,不卑不亢,神情坦然地回应他的目光:“再怎么糟,现在看不过都是殊途同归而已,问题不大。”
轻巧的回答。
豁达的男人。
纪驰沉下眸色,把他风轻云淡毫无悔意的样子牢牢刻进眼里,在意识到自己捏着他下巴的力气愈发加大之前松开了他,转而将视线放到床头柜上。
顿了片刻,他在薄薄那叠纸币上,很随意地用指尖敲击了两下:“津口最好的私立医院,两天vip病房,加上治疗费、医药费,和我助理、司机及我本人的陪诊费、误工费。老同学打个折,收你五万,问题应该也不大吧?”
第13章 早没有席远这个人了
五万??!!
夏安远还没来得及震惊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两天,一张风轻云淡的脸就被纪驰随口说出的数字给砸僵住了。
“怎么,这个数字不合理?”纪驰注意到夏安远的表情变化,语气掺杂了一丝愉悦,“或许可以请我律师来为你列一份详细的名目?”
夏安远垂下头,疲惫地揉了把脸,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不,这倒不用。”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下撒腿就跑的冲动,“其实我这点小伤,实在没必要劳烦纪先生送到这么好的地方,也实在没必要劳烦纪先生在这里陪护我这么久。”
“这么说,你怪我救了你?”
“不敢。”夏安远咬着牙笑了笑,“您救了我的命,我感谢还来不及,只是这钱,我可能暂时还不起。”
纪驰抽出一张纸币,漫不经心地沿着上面的痕迹折玩,过了会儿才说:“那这样好了,你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就当做好人好事,一分不要你还,可还合算?”
“真相?”
“真相。”
“我说过了,真相就是那样。”
纪驰锐利的眼神刀一样割上夏安远,夏安远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万事不入心的模样。
“席远,这是你能抓住的最后一个机会。”
夏安远无奈地摇摇头:“纪先生,世界上早没有席远这个人了。”
空气陷入一阵死寂。
“我没有要赖账的意思,纪先生,还请您相信我,三个月之内,我会将这笔钱一分不少地还上。”
夏安远认真地望着纪驰,眼神里似乎什么情感都没有包藏。
纪驰看了他半晌,突然嗤笑一声:“算了。”
“有这闲工夫,还是安心养你的病吧。”
关门声响起的同时,夏安远浑身的痛意仿佛欢送吾皇万岁似的,跟着一起千呼百应。
他试着伸展了下手臂,一些轻微的肌肉拉扯都能让他痛到咬牙切齿。
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在此继续逗留,纪驰前脚刚走,后脚他就马不停蹄地起身收拾东西。
衣柜里放着两套崭新的衣服,自己原先那套却到处都找不到了,别无他法,夏安远拿了其中一套看起来相对便宜一些的,艰难地给自己换上。
那两千块钱,他拿起来仔细数了两遍,把它们工整地放在铺好的被子中间,临走前想了想,还是留下来一张纸条,客气地表达他的歉意和谢意。
实际上他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这样,他还不如直接把钱给那三个混混,现在是赔了钱又要赔身体,还外搭两天工资。
图个什么呢。
于是被特派的赵钦拎着定好的营养粥,来到病房时,早已经人走房空。
夏安远一脑袋的绷带太过显眼,侯军站在工地架子上看到,大老远的就鬼叫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
“夏安远!你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老子他妈的找你都要找疯了!!!”
他和刘金贵下楼的功夫,夏安远刚好走到这栋楼旁边。
“刘哥。”夏安远站定,一脸歉意,“不好意思,这两天遇到点事。”
“你小子!”刘金贵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眉毛拧成了麻花,“怎么回事!搞成这样!”
“夏安远,你,你,你干什么去了啊!”侯军在夏安远身旁急得团团转,几次三番想要碰他的脑袋又小心地收回了手,“摔跤了?打架了?!你告诉我谁!老子给你报仇去!”
“没事儿,就前天晚上夜班有点晚,回来的时候困了,没看着路上的坑,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能摔成这样啊?”刘金贵一脸严肃,“有什么事你跟刘哥说,工地上这么多弟兄呢,总能想到办法的。”
夏安远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脸:“瞧我这脸,真是摔的,人在路边走,总会摔跟斗嘛。刘哥,真没什么事儿,脑袋给摔昏头了,被……被个好心人送到医院去,睡了两天,给大家添麻烦了。”
“手机呢?打你电话也打不通,你这么大个人了出门都不带电话嘛?!”侯军黑着脸质问。
“平常没什么用手机的时候,揣兜里硌得慌。”夏安远玩笑似的敲敲侯军的安全帽,“你以为都是你啊,走到哪儿手机玩到哪儿。”
“嘿——我发现怎么每回说你你都能扯到我头上来,少扯淡!怎么以后都得把手机带上,还有……”
“夏安远!”徐福听到动静,从办公室探出了个脑袋,冷不丁被夏安远脑袋吓了一跳,愣了下才吼道,“过来!”
“没事儿。”刘金贵安慰他,“你这情况,好好解释一下就行,福哥不爱为难人。”
徐福确实不是个为难人的主儿,但他本来就觉得夏安远日结干不长,突然这人又不打招呼消失了两天,便对夏安远的稳定性持了怀疑态度。
想着敲打他几句吧,这会儿见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又不大忍心了,听完夏安远解释,嘱咐他几句千万要养好伤再上工,便也就算了。
夏安远当然是想一回来就继续上工的,但徐福这人对工地安全问题一向看重得紧,他不好刚出人家办公室,转头就顶风作案。
趁着时间还早,夏安远拿上手机,先去了派出所。
这件事情总不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那几个混混明显是有人特意雇来找他麻烦的,这下搞成了两败俱伤,就算雇主不再雇他们了,他们也铁定还得再来找自己讨回来。
再者,他其实并不怀疑这是纪驰搞的鬼,就算他俩有再深的恩怨,纪大公子不会,也不至于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报复自己。
对于纪驰怎么这么快就又找到自己,他还是很好奇的,如果说他一直找人跟踪自己,那为什么当时他们都打成那样了,也没个人出来拦着。
他一个穷打工的,遇到问题能想到成本最低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就是报案。
“前天晚上,金河大道?”
眼前这个高个子民警从电脑上收回了视线,有些不确定地问他。
“对,我是受害人。”
“你先坐那等等。”高个子多看了夏安远两眼,转身进了里间办公室。
夏安远没坐,靠在办事台前,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手上的擦伤,边打量四周。
这个派出所驻地显然有很大年头了,一栋千禧年建筑风格的三层机关办公楼,墙上斑驳的石灰一蹭就掉,其上大大小小的污渍脚印混杂,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打架斗殴的转移战场,水泥地面磨得发亮,旧,但又显出一种另外的人气儿来。
白溪镇街上的所有建筑,给人仿佛都是这样的感觉。
跟高个子同时出来的是另一个年级稍大一点的民警,他拿着一个卷边的笔记本,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定在夏安远身上:“姓名。”
“夏安远。”
“13号凌晨两点四十,金河大道中段,发生了一起暴力抢劫案件,你是受害人?”
“对。”
“奇怪了。”民警皱起眉头,“这个案子已经有其他辖区受理了,你干嘛还要再来登记一次。要是有什么进展,那边的工作人员会及时通知你的。”
夏安远有点懵:“可我被打晕到今天才醒,是谁报的案?”
“伤情鉴定做了吗?”高个子突然问道。
“伤情还得专门鉴定?医院看病的病历行么?”
民警摇摇头:“原则上需要做一个专业的伤情鉴定。”
夏安远觉得奇怪:“民警同志,请问金河大道不是属于白溪镇管辖吗?为什么会在其他辖区受理?还有,我能问一下受理这个案件的派出所在哪里吗?”
“如果不是你本人报案,我们是无权向你透露案件相关信息的,但你别着急,既然已经立案了,你又是受害人,案情有进展时那边的工作人员自然会来找你了解情况,回家等就好了,其他的……对不起,我们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