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子不知道住过几代人,夏丽说在夏安远小时候他们是来这里拜访过长辈的,但他完全没什么印象,夏丽外祖那边得知他们的近况,便以后继无人的理由把这套房子给他们过了户,也算是帮他们找了个容身之所。
夏安远没拒绝,一是他那时的确穷途末路了,没钱能给他和夏丽找个能安身的窝,二是林县实在是个适合生活养病的地方。
自尊,骨气,壮志,换作十年八年前的他还会把这些字眼当个玩意儿,但在二十六七岁的夏安远眼里,全是狗屁。
他长大了,完全知道自尊要钱,骨气要钱,壮志豪情也要钱,他没有钱,所以没有资格拥有这些东西。
门打开,屋里维持着他上午出门时乱糟糟的样子——事实上,因为这间两居室过时落后的装修,无论怎么收拾,也都是一幅陈旧邋遢的模样。
昏暗灯光下,一个样式老土的行李箱摊在客厅中央,夏安远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坐到掉漆的木沙发上去,屁股被硌得生疼。他低下头盯了会儿被雨水浸湿的鞋尖,才继续开始收拾没装完的东西。
工作已经托人在那边找好了,是个从林县出去打工的邻居介绍的,去津口郊区建筑工地上打工,包住不包吃,比开杂货铺更适合他。他没学历,除了出卖力气想不到其他比在工地上干活儿更挣钱的路子可走。
当初开这个杂货铺,钱虽然挣不了多少,至少时间自由,能随时照料夏丽,前两年她身体情况好一些,爱来这个铺子守着,夏安远便也就一边打零工,一边开了下去。
可现如今已经到了需要去大医院治疗的地步,杂货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收拾完行李,他在屋子里转了转。
其实加上退的房租押金和处理货的,他兜里的钱转院费用一扣,也就所剩无几了,一过去还得先拿一部分出来请个护工,好在工地上包住,他自己开销也少,能勉强撑下去。
他并没打这套房的主意。这房子虽说已经过户给了他,但这是远房亲戚为着那点微薄到几乎没有的血缘关系而给予他们的善意,法律上他可以随意将它怎么处理,道德情感上他却不愿意。
或许等夏丽的病治好了,他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
“远哥,走了吗?”
邻居小张正准备敲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便直接拉开进屋,“现在出发?”
“好。”夏安远拉起行李箱,“我们先去医院接我妈,等雨停一停就出发。”
“我来吧。”小张作势要帮夏安远拿行李,他是个很热心的年轻人,因为津口和林县两地相隔太远,医院的车没法来接夏丽,夏安远不得不带着夏丽包车过去,但一听夏丽是病人,没几个跑长途的愿意接单,小张听说了,便自告奋勇地要送他们去津口。他是开货车的,开长途很有经验。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夏安远对他笑笑,“本来就已经很麻烦你了。”
夏安远的眼镜雨淋湿后就一直揣在兜里,小张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戴那架笨重眼镜的模样,有些看傻了去,夏安远走到门口他才回过神来:“不麻烦不麻烦,我爸那车扔那儿多久没开了,我开出去挣点外快怎么了。再说了,哥你给的比外面的多多了。”
夏安远等他出来关上门,说:“谢谢你,小张,你帮了我个大忙,等过去了我请你吃大餐。”
小张嘿嘿一笑:“那倒不用了,你们用钱的地方多,我这人好打发得很,到时候你请我吃碗面就成,都说北方的面好吃,我还从没吃过呢。”
夏安远往楼下走,闻言,轻轻笑了笑。
“哎远哥,为啥非要今晚走啊。”小张赶紧跟上,“前几天你说要走,我都没想到能有这么快,你那铺子什么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夏安远点点头,搬出夏丽来挡他的问题,“我妈这个情况,肯定是能早点就早点了。”
这倒不是借口,夏丽的病确实拖不得了。
车刚到医院雨就停住了,夏天的雨,能从下午那会儿下到天黑已经算老天相当给面子的了,小张帮忙将夏丽扶到后座,夏安远将医院的东西放进后备箱,听医生嘱咐了几句,这才钻进后座。
“走吧。”他拍拍小张的肩。
车子应声而动。夏安远给昏睡的夏丽系上安全带,又将她额间垂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静静地看了会儿她。
许多年过去,生活与病痛早已将夏丽折磨得不成人样,两边脸颊瘦得凹下去,乍一看有些吓人,但认真去描摹,还是能轻易找得出她年轻时令人惊艳的模样,夏安远跟她像了八成。
调整好姿势,他把夏丽的脑袋轻轻靠到自己肩膀上。
为了照顾病人,小张开得并不快,夏安远打开一点窗户缝,让雨后潮湿的空气在车内流通,车窗外是他看了四年的小城风景,安静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单调的霓虹,这一切都随着夏安远的思绪往后飘去,逐渐褪了颜色,成为他记忆中定格的画面。
“远哥,”小张看了看后视镜中的夏安远,忽然觉得有点热,他问,“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夏安远凝眸望着窗外,随口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那你家的房子要租出去吗?”
夏安远看向他:“我贴上广告了,半个月都没人问过,估计不好租。”
小张立马移开眼神,认真地盯着前方:“咱们那儿的房都不太好租,本来外地人就少,环境又差,更就没人想要了,倒是旁边那条街的人不嫌弃,可咱们也嫌弃她们不是……没事,你放心去给夏姨看病吧,我在家有空就帮你找找租客,多少也是一笔收入嘛。”
夏安远闻言,有些疲惫地垂下眼帘:“租也租不了几个钱,太麻烦你了,随缘吧。”
见他疲倦,小张不说话了。林县城区很小,没多会儿车便驶上了高速。因为夏安远不大会开车,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小张一人开了下来,第二天下午才到达津口。期间夏丽一直没醒,到服务站时从洗手间回来,夏安远瞥见小张还偷偷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鼻息,却没说什么。
到了医院,小张帮忙把夏丽送进去,又前后帮着把一堆住院手续办完,夏安远兑现承诺,不仅带他找了个医院周围看起来最好的中餐店下馆子,还给了他双倍车费。
小张有些愣,说什么也不肯多收夏安远的钱,但夏安远无论如何是不会把掏出去的钱再收回来的。小张只得作罢,一边吃着菜一边说:“远哥你太客气了,我说吃碗面就成,你还来找这种馆子。”
说着说着他放低声音:“你不知道医院附近的馆子都很贵嘛,车站附近的也是!”
“吃吧。”夏安远笑了下,开了瓶啤酒对瓶吹,“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他咽下啤酒,冰凉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萦绕,他看着啤酒瓶里丰密的白色泡沫走神,心想那个人是不是这时候又去了杂货铺,要买一包白沙。
昨天看他离开的背影那么匆忙,是自觉姿态输给了自己,丢了他纪大公子的面子么?
当然,即使他还会再去,也找不到自己。
想到这里,夏安远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放心吧,不会缠着你。
第3章 老板呢?
千里之外的林县,多一人或是少一人都不影响人们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仿佛复制粘贴,昨天上演了什么,今天依旧出演,夏安远在这里的四年,亦是如此往复。
那辆迈巴赫驶入了这条小巷,比昨天的时间要晚一些,因为它的主人在换西装时犹豫了一下,搭上一块新表,又往手腕上喷了香水。
等香水味散得差不多,他才坐车出发。
老远就看到杂货铺门口堆了一堆东西,其中就有夏安远前几天拆下来的那个电风扇。
他正了正领带,车停稳几秒后才下车,像平常走向会议室那样,从容不迫地顶着烈日走向这个小杂货店。
“有人吗。”他清了清嗓子,忽略了右手边那堆等人来收的废品。
“来了来了。”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抱着一堆纸壳出来,将它们扔到门口的废品堆里。
“还真有这么一人。”她见到男人似乎挺高兴,扯着嗓子冲旁边凉菜铺喊,“老王,老王!是这人吧!”
老王早就露了脑袋在旁边看了,闻言急忙点点头,小声说:“是他是他。”
男人蹙眉,又问了一遍:“老板呢?”
妇人叉腰笑道:“我就是老板。你要一包白沙是吧?不巧,白沙卖没了,要不来几包中华?这最贵的烟了……”
男人双手撑上货柜,黑黝黝的眸子死盯在妇人脸上,深潭一般,里面像有凛冽的寒意,“我问,这儿的老板人呢。”
低沉的声音很有威慑力,意识到事情有变,他不再像刚才语气那般随和。其实他刻意收敛不少,但即使是这样,浑身仍然散发着久处上位发号施令惯的压迫感,在小县城生活了一辈子的妇人哪应对得来,她隐约察觉到眼前高个男人的怒意,不自觉地收起笑容,瑟缩道:“我不知道……你不买东西就算了……你问老王、你问老王……”
“你、你找安远啊……”老王也被这男人阴沉的脸色吓到,在这之前,他还满心以为他是个和气的有钱人,“他走啦,这店转给我亲戚啦……”
男人沉默地直起身来,从他紧绷的侧脸来看,像有愠怒,可他胸膛却几乎没有起伏,平静地如同暴雨将来的前夜。
良久,他突兀地轻笑了声,从西装里摸出一支烟来,站在店门口点燃,冰冷的视线在这条街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到被杂物压住的电扇网上。
“想玩捉迷藏?”他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好啊。”
“我陪你慢慢玩。”
“夏安远。夏安远!”
夏安远关掉手机,“来了。”
“你是夏安远啊。”工头上下打量他,露出点不满来,“看你也不像读书人,戴眼镜上工地?”
夏安远戴着黄色安全帽,脸颊被汗渍染花,皮肤晒得发红。他知道眼前这个个头魁梧的人名叫徐福,闻言,他立刻将眼镜取下来,架在指间晃了圈:“没度数,纯装逼用的。”
“……行,我听二炮说过了,你以前干过架子工是吧。”
“干过。”夏安远给徐福找了支烟,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干过一两年,这不家里人生病要照顾嘛,回了几年老家,没办法,才又出来的。”
徐福受用地咂了两口烟,态度放松下来:“你的情况呢,我也差不多都清楚了,这细皮嫩肉的,刚还以为你是个生手。这样吧,平常呢我这的架子工熟手都是五百一天,你要日结,那就得少一百,这个没问题吧?”
夏安远早有心理准备,对这价格还算满意,他点点头:“没问题,谢谢福哥!我会好好干,以后还请您多照顾照顾小弟。”
“行啦,”徐福一巴掌拍到夏安远肩膀上,他本来想拍安全帽的,手一伸够不着,“你先去宿舍把东西放了吧,待会儿去找老刘,就那个叫刘金贵的,让他带着你熟悉熟悉,要没有问题,工资就从今天起给你算。还有,咱这要买保险得自己掏,看你年轻,我得多提醒你两句,别为了挣钱不要命,保险上上,安全帽戴好,咱高高兴兴上工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夏安远沿着工地边缘没走多久,就找到了那排活动板房,宿舍还不错,空调浴室都齐备,前面几间已经住满了人,有一间是夫妻房,还有个空位,他看了眼直接略过,径直走到底,最里面那间只住了两个人。
他拉着行李箱进去,轮毂的声音吵醒了睡午觉的人。
“哟,这都开工多久了,才来啊?”
睡门口上铺那个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撑着脑袋往下看。另一个人睡在里面的下铺,没什么动静。
“嗯。”夏安远选了个最里面的上铺,把行李打开利索地收拾起来,其实也没几件,很快就被他拿出来放进了堪称简陋的衣柜,他铺好被子,站起身看了看这两个室友,“我叫夏安远。”
“夏安远……名儿挺好听。”上铺那个坐起来了,年纪约莫三四十,黑壮黑壮的,一脸憨相,“我叫刘金贵,你喊我老刘就行。”
他就是刘金贵,这倒省得找人了。
“刘哥你好。”夏安远对他露出个笑,“福哥让我跟着你熟悉熟悉。”
“别那么客气,叫我老刘就行,他们都这么叫。”刘金贵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走吧,带你去看看,是熟手吧?”
“嗯。”夏安远点点头,临走之前回过头看了眼里边下铺睡着那人,他知道那人是醒着的,但直到他们关上宿舍门,那人也没起身。
因为有经验,夏安远上手很快。午后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整片工地都被烤得炙热,夏安远接过钢管,隔着手套都感受得到钢管的热度,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那个“今天的砖格外烫手”的表情包,有些想笑。
把钢管送上去,他看见刘金贵坐在架子上,一边拧水平杆件的联结,一边跟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说话,见到夏安远来了,他蛮热情地打招呼:“安远,这是侯军,我们一个宿舍的,中午你来那会儿他在睡觉。”
侯军闻言转头看着夏安远,夏安远也看着他。
看起来十八九的年纪,脸上很干净,没有汗水和灰尘混合的痕迹,长相蛮清秀,但没什么记忆点,因为太瘦,显得有些尖嘴猴腮的。
“你好,我叫夏安远。”
夏安远扣上安全带,收获了侯军一个鄙夷的眼神:“你第一天干这个?这才几层,系什么安全带啊,不嫌麻烦。”
“打工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夏安远没所谓地对他一笑,“我是来挣钱的,没命了还怎么挣钱。”
刘金贵闻言,像是终于有人撑腰来了般底气十足:“人安远说的有道理,我天天叨叨,你系个安全带要死啊?出个意外怎么得了哦,你忘了你二舅了?那年……”
侯军“腾”地站起来,面色古怪地瞪了夏安远一眼,把他的工具包往身上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你小子!看脚下!注意安全!”刘金贵没喊住人,不好意思地冲夏安远笑道:“这是我兄弟的侄子,脾气有点大,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夏安远取下手套抹了把脸上的汗,这才想起眼镜早收了起来,但工地上干活戴个眼镜确实不方便,他也不打算戴了,把脸抹得脏兮兮的,掏出工具准备干活:“没事,还是小孩子嘛。”
徐福果然是个耿直的,见夏安远一下午干活卖力,刘金贵也对他赞不绝口,下工结钱时竟然真给了他一天的工钱。
夏安远换掉衣服,攥着钱往医院走,他们这个工地离夏丽的医院不算太远,坐公交车也就四十多分钟,以后他每天下工都来得及去看夏丽一会儿。
路过医院大厅,夏安远注意到休息椅上坐着一对依靠着抹泪的老年夫妻,手边放着一堆缴费通知,有人听到动静为他们停留了几秒,随即又匆匆离去。
这些年他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医院,比这更让人揪心的场景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一开始他还会掏些钱出来,哪怕只是杯水车薪的一两百,几十块,但很快,他连为他们递上纸巾的力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