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纪驰那张冷冰的脸,夏安远就有些好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礼貌地将名片收起来,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虽是说了要还纪驰钱,却并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他要是不来找自己,自己也根本找不上他。
“赵助您好。”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道:“睡了两天,我得赶回来给老板说下情况,上午是走得太急,忘记找纪总要联系方式了,麻烦您来跑这一趟,您放心,医药费我会一分不差地补上的,还请您替我谢谢纪总这两天的关照。”
赵钦愣了下,似是并不知道医药费这一茬,但他并未多问,只是客气地问道:“夏先生现在是要回宿舍么?我刚好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KTV有睡觉的地方。”夏安远丝毫不讶异他们会如此清楚自己的工作生活。他摇摇头,“我这情况……这段时间大概率还是不要晚上在外面晃了。”
“夏先生晚上住在这里吗?”赵钦视线穿过夏安远,落到他身后两张约莫只有半米宽的简陋架子床上,他皱了皱眉,“你可以回宿舍,其他的不用担心,这片以后不会那么乱了。”
夏安远半晌没说话。
赵钦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看出来夏安远不愿别人随便插手自己的生活。
他想了想,没把那几个混混的下场告诉他,立马转了话头:“夏先生身体还没恢复,又要上夜班,晚上得好好休息休息,我就不多叨扰了。今后要遇上什么事情,扛不住了,别见外,直接联系这个号码就行。”
“麻烦您跑这一趟了。”夏安远目光晦暗不明地垂下,“谢谢您。”
赵钦笑了笑,心里却有些懊恼,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替老板看人呢,结果准备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
夏安远这人怪得很,不知道是耿直呢还是圆滑,像是对他有什么敌意,脸上却看不出来,就是聊起来没劲,跟他说不了两句自己就接不下去、无话可说了。别扭。
“我就是个跑腿的,谢我做什么。”赵钦临走前冲他摆摆手,“该谢我们纪总。”
谢谢他。谢谢一个被自己辜负的人么。
夏安远倒在那张狭窄的架子床上时还在想他这句话,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第二天早上起来往桌子上摸水瓶时,才看到上面的一沓钞票,连着自己的那两千块钱,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正好给了他一万。
噢,原来是谢谢他的钱啊。
他又感到另一种不是滋味了。
这钱最后他没能还上纪驰,赵钦给的那个号码压根就搜不到微信支付宝之类的账号。夏安远只得找了张卡存进去,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但差不多又快过去一个月,他脑袋上的伤都好全了,纪驰他们也没再来找过他。
以前在林县开小卖部的时候从没觉得时间这么快过。他有时候还会扳着手指头数,这年是自己离开京城的第几年了,偶尔还会想想纪驰最后有没有出国留学,有没有遇上合适的女孩,有没有变成他们那个圈子里那些人相同的模样。有没有,忘记自己。
这些一闪而过的想法在他数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中其实模糊得让人快要抓不着,隐藏在时间流失的缺陷处,伪装成被遗忘的碎片,如同白开水一样灌满瓶身。
直到他又见到纪驰,那些记忆和记忆中的记忆才又逐渐鲜活,在水中显出本来的颜色,不断往复沉浮,钝钝地割着夏安远的皮肉。
暑假时,KTV的生意竟然比平时更好了。
夏安远刚换好制服,就被狗哥急忙叫出去接待客人。来的又是一群大学生,想是他们暑假没回家,留在这边打暑假工,发了工资就呼朋唤友地到处玩。
挺羡慕的。夏安远其实没怎么跟朋友出去玩过,他也没什么朋友。
把这群闹得几乎要掀了天花板的小孩送进包厢,酒菜上齐,夏安远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回到吧台还麦克风。
今天是芬芬的夜班,见到夏安远,她老远就招呼:“远哥,怎么的了,几天不见跟个老头似的没精打采的。”
夏安远笑笑,有些敬佩芬芬的活力:“老了嘛,比不上你们这些小年轻。”
芬芬是知道夏安远一直白天晚上连轴转的,干得还都是体力活,她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我男朋友要是有你一半能拼就好了,整天就知道在家打游戏。”
“我这是没办法嘛。”夏安远准备趁这会儿有空找个地方抽支烟,“不然你以为我不想整天在家玩游戏啊?”
芬芬乐了:“什么时候给自己放个假吧,你看看你,这段日子晒黑了多少啊,要换其他人早成黑炭了,我都不乐意搭理,也就是你,越黑越有男人味,我这一见到啊,心就蹦蹦乱跳,差点就犯下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了。”
夏安远跟着她一起乐:“没想到您老人家审美还挺独特啊,喏。”他指指门口,“完美理想型就搁门口呢。”
芬芬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小麦色皮肤大晚上还穿一身黑戴一墨镜的男人,像个黑帮马仔,杵门口站一晚上了,不知道等着谁,她笑了声,手往吧台上一撑,作势要打夏安远,呼叫铃却突然响起来——
“188包厢。”她冲夏安远眨眨眼,“赶紧去吧,咱远哥要开酒可等不到明天。”
第16章 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
夏安远把刚摸出来的烟又揣了回去,笑骂:“去你的。”
敲过门,他正了正领结,推开包厢,偌大的包厢里却只在沙发中间窝着一个女生。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那女孩苍白着脸抬起头,瀑布般的长发披在胸前,在包厢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森凄惨:“来两打啤酒。”
夏安远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红肿的双眼:“请问小姐几位呢,啤酒是常温还是冰镇呢?是等都到齐了再上酒吗?”
女孩双目无神地看着夏安远,像是反应迟钝,过了好半晌才开口:“冰镇。就我一个,别废话,上酒。”
在这工作了这么久,夏安远碰到一个人来喝酒唱歌的情况也不算少了。但大晚上的,一个情绪明显不对劲的女孩,独自叫了整整两打酒,这让他不得不多分些注意力在她身上。
第四次从188包厢门口晃过去的时候,门从里面被打开,那女孩把夏安远叫了进去。
“陪我喝会儿吧。”
夏安远站在一边没动弹。她抬起头疑惑地问:“不是觉得我一个人点得太多了么?你替我多喝多少,我就少喝多少,提成你照样拿,这难道不合算么?坐。”
夏安远扫了眼桌上已经空了小半的酒瓶,在心底叹了口气,依她说的坐下,拿起一瓶开好的啤酒,分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默默地递到她面前。
“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就算我是服务员,也不应该这么掉以轻心。”
女孩呵呵笑了两声:“是么。”
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示意夏安远给她续上,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夏安远的动作:“你这人,倒挺有意思的。”
夏安远笑笑:“天地良心,我可不敢有什么意思,根正苗红好少年。”
“还好少年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女孩端起酒杯,塞到夏安远手中,用自己手上的跟他碰了一下:“喝。”
沉默着喝了几杯酒,女孩又开口了:“给我当个树洞吧,怎么样,给你拿小费。”
夏安远还没来得及出声,女孩晃了晃酒杯:“你先别忙着拒绝,听我讲个故事吧,除了你……我现在也找不到人可以说了。”
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并不长,甚至对夏安远来说,不用她仔细描述,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情节的发展走向。
来街头体验生活的富家小子看上了漂亮的打工少女,富家小子惯用的浪漫招数没哪个正值春心萌动的少女能够招架得住。
很快,他们陷入爱火,短短几个月时间,两人说完了世上最真挚的誓言,做完了世上最甜蜜的事情,就在少女准备将终生托付给富家小子的时候,他却忽然人间蒸发,如果不是他留下的那些生活痕迹,少女都快要以为富家小子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虚拟对象。
“今天,我看到他了。在新闻上。”女孩笑着流泪:“和门当户对的豪门千金喜结连理,评论里满屏的恭喜,说他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祝福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很俗套吧?以前看小说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剧情狗血,轮到自己了,竟然还上赶着做傻逼。”女孩摸了摸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来,“我其实也想像那些不服输的女主角一样,赶到婚礼现场,揭穿渣男的真面目,问问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都是信口胡诌,可是你看——我身上的钱,最多就只够来这喝一顿的,连去他那个城市的机票都买不起。”
女孩拿起酒瓶灌自己,满脸泪痕交错:“哈哈,我付出了所有,对他来说,不过就是玩玩而已。”
夏安远沉默地看着她,等到她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了,才将酒瓶都挪到另一张桌子上去。
“其实还好。”他对她笑了笑,“至少,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女孩有些愣。
“别介意,我不太会安慰人。”
“做起来虽然难,但我还是想说,你没必要把这些记忆看得那么痛苦。”
“玩过游戏吗?就当是在游戏里运气好,抽中了张体验卡,跟着体验了一把你所谓的狗血小说剧情,体验卡到期后,游戏加成当然也就没了,现在,你们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太阳还在东升西落,月亮也还有阴晴圆缺,世上一切都还是照旧,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化,为什么还要沉浸在这段小小的游戏之中过不去呢?”
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夏安远:“你是要我,把这一切当成游戏,当成从没真正发生过吗?这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这些事情,怎么可能忘得掉。”
“是啊,怎么可能忘得掉。”夏安远低头苦笑,“但像我们这种人,只有将它当成一个梦,一次虚拟的游戏体验,直面它,正视它,才会更有勇气、更有力量往前走。难不成真要傻到让这些事情毁掉自己的一生吗?而且说实在的,除了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啊。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机会,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需要你的人考虑考虑,可能等到你到我这个岁数了,将生活全都咂出滋味了,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亲人和钞票是最值得把握的,再回头看看这段经历,也只会淡淡一笑罢了。”
“小妹妹,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就别说是这么悬殊,又这么虚假的爱情了。”
夏安远站起身来,指了指显示屏,语气突然变得轻松:“嘿,这首歌我会!这样,我唱歌嘛还算过得去,今晚喝了你这么多酒,送你一首歌聊表谢意吧,听完这首歌,你就回家,睡个好觉,明天一起床,又是咱们崭新的穷光蛋的一天!”
女孩看着面前这个格外帅气的服务员,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明明是在安慰别人,他自己却好像反而陷入到一种低沉的情绪里。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来。
夏安远拿着麦坐到点歌台旁边,垂下头,盯着屏幕中央的渐渐消散的“高山低谷”四个字,等到前奏响完,淡淡开口。
时空仿佛凝滞在此刻,女孩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站在树林内/就如没氧气
在夕阳下/寂寥吧/没权利见你
早知高的山低的谷将你我分隔两地
失去人情味
你那贵族游戏/我的街角游记
天真到信真心/太儿戏
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
几多人位于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
渴望被成全/努力做人谁怕气喘
但那终点/挂在那天边
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
只适宜滞于山之谷整理我的凌乱
渴望大团圆/脚下路程难以削短
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我与你极远
粤语歌总有一种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魔力。旋律一响起,粤语语调的平平仄仄向听众将藏在歌词中的那些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娓娓道来,用只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去倾泻一盏情愫,讲述一种心境,描绘一个故事。
老派的愁苦与浪漫倘若雾丝,跟随夏安远微磁的嗓音,用音乐流动的方式,将所处之境悉数侵占,连空气都染成红红蓝蓝的霓虹颜色,让人恍然置身那个已经泛旧的摩登年代。
不知道是仍然没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还是被眼前这个深藏不漏的服务员惊艳到,歌曲都已经轮播到下一首了,女孩才懵懵懂懂回过神。
夏安远唱完,有些犯烟瘾,忍不住摸了摸裤兜里的烟盒。他在这里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再不出去狗哥他们得急疯。
他冲女孩摆摆手:“不能再在这儿待了,我得走了。这首歌挺应景的,你要还觉得难受呢,就在这自个儿好好哭一场,哭完了早点回家,从明天开始努力工作,争取到时候挣够了钱打个飞的去渣男那儿抽他两耳光泄愤。”
“再送你一句话吧——”开门前,夏安远脚步一顿,转头看着那个还在捏着手机发呆的女孩,笑了笑,“智者不入爱河,承包天下男模。加油,再见。”
用一种近乎傻气的方式跟她说了拜拜。夏安远出了包厢,靠到一旁,用手顺着倘若被千斤铁石压住的心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想到刚才自己过来人似的忠告方式,他捏了捏眉心,暗自苦笑。这种戏码太多太俗套,而天下人大多总前仆后继地落入这种俗套,不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是绝不肯撤退半步的。
何苦,又何必。
他疲乏地摸出烟盒来,又突然想起走廊上不允许抽烟,便捏着一支想要躲到就近的卫生间去,不料刚抬脚就被狗哥给叫住。
这一晚上的,想抽支烟是真难。
夏安远不得不又把刚掏出来的烟盒给揣回去,有些郁闷地转身。
走廊不远处站满了黑压压一片人,适才杵在门口的那位小麦肌墨镜小哥亦随行其中,和另外一位墨镜哥贴身保镖似的一左一右护在前方。
“夏安远,愣着干什么啊!”狗哥在人群后面疯狂给僵成木桩的夏安远使眼色,“赶紧过来招呼客人!”
夏安远没动,隔着几个包厢闷闷的鼓点声,与人群中被众星拱月的男人遥遥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