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野看着容见叹气,看着他被晚间的冷风吹白了的脸,看着他垂下的袖口遮住了手腕上的痕迹。
明野移开了眼。
回到长乐殿后,容见摘下珠钗,卸了妆容,长及大腿的头发才费力地洗了,此时正堆在一边,乌发如云。
容见本来在思忖该如何将明天的课程蒙混过关,想着想着,不由回忆起今天的险境,差点人设大崩,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大作。
太可怕了。
容见摇了摇头,努力忘掉这件事,所以跳过了早晨,又想起午间发生的事。
总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
容见皱着眉,反复想那几个侍卫说的话,终于记起来了。
范瑞这个名字,他觉得耳熟。
《恶种》是一本很长的小说,虽然是爽文,但升级过程中反派众多,不计其数,容见看的是连载,除了重要的几个,其他人的名字压根记不清。
而范瑞是一个小反派。书中曾提到过这人,男主因与公主有关的意外被压入天牢,而后被这个人折磨,在下巴至侧脸的位置留下一道狭长的伤疤。
得知男主得势后,范瑞惴惴难安,千方百计想要杀死男主,最后被男主斩于刀下。
临死之际,范瑞才发现男主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想到明野那张英俊的脸,容见就觉得可惜。他不是古人,思想浅薄,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抱着欣赏的态度,没觉得脸上多了伤疤就有了男子气概,而是美玉有瑕。
既然如此,容见也不能不管。
他想,改变这样小小的剧情,也无伤大雅吧。
想到这里,容见起身研磨,提笔写了一封信,盖上了公主印,又叫了个小太监送给谢都事。信中说是几个侍卫对自己出言不逊,而为首之人范瑞最为可恶,行为不端,不宜再留在宫中,应该打发出去。
谢都事收到这封信时,也吃了一惊。
在他手下的侍卫妄议公主,这是治下不严,说出去不仅伤及公主名声,也与他这个都事有关。现在公主传信过来,明显是要他私下处理,他找了人来,罚了其余几人的月奉。只有范瑞被长公主指名道姓,必须严加处罚。
处置几个品阶低微的侍卫,在这深宫中也是什么大事,掀不起风浪。容见只派小太监去打听了,说是范瑞确实不在卫所,便很满意了。
容见又上了几天学,幸好那天四福说了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接下来的课程中,先生都很一致地跳过了他,让他过了几日轻松的学渣生活。
学堂每半月休沐一次,容见终于迎来了放假。
不用上学,不用演戏,不用假装自己什么都会,容见快乐地睡到日上三竿,连床也不想起,主要是懒得穿繁复的衣裙。
没料到巳时一刻,陈嬷嬷领着太后的懿旨前来,说是太后娘娘让他过去请安。
假期,卒。
周姑姑紧急为容见梳妆打扮一番,送他去了慈宁殿,但没被允许进门。
容见一人走进了慈宁殿。
陈嬷嬷推开沉重的房门,容见跟着她走了进去。
与长乐殿不同,慈宁殿更古朴雅致,连窗格都是檀木制成,上面由匠人精心雕满了佛偈。
太后已信奉佛教多年。
殿内盈满了佛香,但烧得多了,就显得呛人了。
容见忍住了咳嗽的冲动,找了个椅子坐下。
不一时,几个脚步声从暖阁内由远及近传来,而后便是落座的响动。
容见站了起来,福身为太后请安。
太后的声音自上座传来:“坐吧。”
太后如今已年近六十,鬓角满是白发,皱纹从侧脸蔓延至脖颈,但还是戴了满色的头面,她没什么笑颜,只是沉声问:“你的年纪也越发大了,不该再胡闹着读些不着调的书,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一块。”
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继续道:“哀家有个侄孙,近日准备上京贺寿。他与你一般大的年纪,人品相貌,自然不必多说,到时候你们小儿女待在一块,多多相处。”
太后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公主的年纪大了,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既然他的孩子是下一任皇帝,那这个孩子的父亲,也得有她的血脉,由她掌控。
容见的笑容一僵,如果不上学的代价是相亲,他宁愿上学,他爱上学。
他低着头,犹豫道:“祖母说得极是。但宁世斋学堂一事,本是祖父先在时定下的规矩,皇室子嗣必须以做表率,儿臣不敢违抗。”
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但也不能多说什么,也不耐烦和容见多说什么:“既然公主有如此孝心,今日也为哀家抄一卷经吧。”
这是太后一贯整治人的手段。
容见道:“谨遵祖母教诲。”
太后挥了挥手,陈嬷嬷领着容见去了一旁的花厅,靠窗的桌边早已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一旁摆着一本据说是经过大师加持过的金刚经。
很薄的一本,但要是以毛笔书写繁笔的簪花小楷,那可就要命了。
容见:救……
求人不如求己,不如自救。
按照原主的记忆,早写完早走,写不完太后最多等到月上中天,将要入寝的时候赶人。
既然写不完,不如摆烂。
容见不准备那么为难自己,他写几个字休息一会儿,不讲速度,只讲质量,一日下来,写得也不算少,但离抄完还早得很。
终于,到了晚上点灯后的一个时辰,陈嬷嬷领着他和他的经书,一起去了太后身前禀告。
太后还未发问,容见便装作诚心实意的样子:“儿臣每写一字,都要向菩萨感念祖母的恩德,是以写的这样慢。”
就像容见不能顶撞太后,太后也不能真拿他怎么样,只好放行。
容见和太后一番斗智斗勇,经历了一场身心上的折磨,累的要命,拒绝了陈嬷嬷“好心”说要送他回去的提议,终于从慈宁殿蔫了吧唧的走了出来。
殿外的灯都是暗的,太后年纪大了,夜里多梦易醒,周围的几处宫殿连灯在她安寝后都不能点,更何况是这里。
容见有些茫然,周围好像并没有人,他又不认识路,该如何回去呢?
周姑姑诸事繁多,不可能在外面等一整天,但总该给自己留个人吧。
“殿下。”
容见听到有人模糊地叫了一声,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转过身,只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而大约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容见夜盲得有点严重,直到近了,才能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的脸。
是明野。
他一只手提着没点亮的灯,低头看着容见,轻声道:“天黑路滑,烦请殿下抓紧臣的袖子。”
武官曳撒的袖口是束起的,明野扯下布条,袖口便散开来了。
容见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却在仓皇中不小心碰到明野的掌心。
是冷的。
好凉。是等了很久吗?
容见很快松开手,重新抓住了正确的位置,却不由地想了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见见:拒绝毁容,反派去死;我爱上学,拒绝相亲,达咩。
第8章 吃掉了
外面很黑,而只有走出慈宁殿附近,才能点灯。
容见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犹豫间还是拽住了明野的袖子。
他不太能看清路,如同盲人一般在黑夜中行走,难免会害怕跌跤,不自觉地拽紧唯一能够依靠的东西。明明没有肢体上的接触,却似乎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那个人身上。
但明野的脚步很沉稳,令容见感到安全。
穿过林子里的小路,容见终于看到一些亮起的灯光,他骤然松开手,前面的明野也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望向容见,将另一只手中的东西举高了些,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来竟是一道点心,糯米桂花红糖团子。
明野问:“殿下要吃吗?”
容见呆了一下,他的人设是口味清淡,不沾甜食荤腥,所以理智上应该拒绝。
但在慈宁殿待了一整天,又讲究苦修,只吃了几口素斋,饥肠辘辘的容见无法拒绝这样的热量炸弹。
他靠近了些,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神采,声音很软地说:“要。”
于是快乐地吃起了点心。
明野另一只手提着点亮了的灯笼。
容见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他饿得不轻,很难有这样完全吃饱的机会,虽然知道要注意吃相,不能太过夸张,但还是速度很快地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团子。
待到稍微缓下来一些,容见看到提着灯笼的明野,莫名有一种在白吃白喝的错觉。
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仗势欺人尚且做得不太好,更何况明野帮忙很多。
容见有点心虚地说:“我帮你提灯吧。”
明野没有拒绝,将灯递给他。
容见接过灯,举在自己面前,他们俩靠得不算远,容见看到跳跃的烛火间的、明野的面容。
明野忽然问:“殿下为什么要让谢都事处置那几个人?”
容见:“啊?”
他慢吞吞地眨了下眼,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吃了一口的团子还未下咽,左边脸颊鼓起一小半,看起来傻的可爱。
容见的心跳加快,不知道明野怎么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觉得不可思议,但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这辈子也不可能。
抓犯人还讲究一个现行犯呢。
容见装傻道:“什么人?什么谢都事?你们侍卫所的事,本宫不清楚。”
明野似乎并没有因为身份尊卑而轻易被糊弄过去,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长公主殿下,很好猜的。”
容见想问,怎么就很好猜了,他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周全。
明野“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出容见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中的缺漏之处。
“犯事的前一日,他们大多在宁世斋附近当值。”
“没有正式的处罚命令,大多只罚了俸禄。”
“谢都事特意告诫属下,不能再惹殿下不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