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那名宠妃临产前夕,这件事还是走漏了风声,她悲痛过度,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有保住。
此事过后,兴宗再也未曾涉足过后宫一步,并且下令封锁了仪光宫。
这座宫殿中一直有闹鬼的传闻,如今又经历了四朝的皇帝,还是一直空置,仿佛在昭示着帝王之爱的无奈与凉薄。
此处不常来人,地方又大,很有可能藏匿叛党,池簌便令人打开宫门进去搜查。
因着当初建造者的喜好,宫中喜用沉水香木,因此虽然宫殿空置多年,沉重的大门打开之后,还是能够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池簌站在门口,又一次隐隐感到了些微头痛,而从进宫以来那种若有若无的内力失控之感,也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他微微凝起眉心。
难道是这沉水香有什么问题?但除了他以外,其他闻到这香气的人都安然无恙,说明其中肯定是无毒的。
而且就算是有毒,池簌内力深厚,已经将他这门功法修炼到了最为精湛的一层,早已百毒不侵,按理说不该受到任何影响才对。
内息断断续续,时强时弱,池簌正打算运气查探个究竟,忽然听见殿内有几人同时惊呼。
“教主,小心!”
随着这声惊呼,一道黑影从内殿扑了出来,直向着池簌攻去。
仓促之间,池簌甚至来不及拔剑,但他丝毫不慌,连剑带鞘地向上一提,顿时有股真气从剑鞘上震出,“轰”一声将那道黑影逼退。
但这一回,池簌竟然也脚下微退半步。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
同时,太庙大殿之内。
那个被应翩翩叫破的人由阴影中走到了光明里,果然便是胡臻。
他听到应翩翩叫出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愕,旋即微笑:“看来即使我将左丹木的身世真相禀报给陛下,后续又没有向他透露出任何陛下的行动,还是不能取得你的信任。”
应翩翩没有接他的话,只仿佛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此言一出,周围的气氛微微一沉,应翩翩知道,胡臻肯定很疑惑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凶手是他的。
但他绝对想不到,就是那天他在谏言应翩翩提防七合教的时候,曾经献上了一只作为证据的瓷瓶,而在他向上抬起的掌心中,赫然有着一道深深的,陈年的勒痕,横断整只手掌而过。
这痕迹,只能是紧握着某种极为坚韧的丝线猛力拉扯时留下的。
仇恨在心中熊熊燃烧,反倒让人保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冷静。
应翩翩等待着胡臻的答案,片刻后,只听对方说道:“他娶了我爱的女人,这个理由还不够?”
应翩翩闻言哈哈大笑:“照你这般说,西戎王也娶了你爱的女人,当初怎么不去杀了西戎王将她救出来?”
他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对方的伪装:“胡臻,你用尽了下作手段,偷袭我父以致长雄关被西戎攻破,
把左丹木送到太后面前,害死黎慎礼,挑拨穆国与北狄之间的关系……若非如此,我母亲也根本不会在流亡的路上遭难,若她地下有知你这份喜欢,怕是也要骂上一句恶心!你才是个猪狗不如,阴险无耻的卑鄙小人!”
胡臻厉声喝道:“住口!”
他呵斥了这一句之后,却又缓了脸色,无奈轻叹:“我那时也是没有法子,所以自请为雍州知州,想要寻机将她救出来,没想到却听闻了她的死讯。我痛不欲生,可委实未曾想到,她竟是逃了出来,嫁给了应钧,心甘情愿地与他忍受边关苦寒,甚至不顾名分身份……”
“可应钧他凭什么?说什么将军战神,最后还不是死在我的手下,为什么她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应翩翩微一抬眼,那个瞬间,目光冷凝,有若寒刃。
胡臻喃喃道:“而你,也是一样。她给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我多看一眼就觉得刺眼睛,我忍到如今,就是为了让你坐一坐这把椅子,让你活到你最留恋这个世间的一刻,然后再杀了你。让你尝尝,什么叫求而不得,什么叫毕生憾恨!”
伴随着胡臻的话,殿中忽然“呼”地一声起了风。
原来是殿外打斗时的箭弩刺穿了一扇窗纸,外面徘徊的寒风便透过窟窿闯了进来,顿时吹熄了堂上明烛。
这场意外令胡臻和应翩翩的面容同时一暗,半掩进了已经到来的夜色中。
随即,胡臻猛然将手抬起,五指骤然收拢!
应钧已去世了将近十六年,胡臻这门暗器功夫越发精进了,他站在应翩翩的对面,那条铜线却是从后方绕过应翩翩的脖颈,勒在了他的咽喉上,随时都有可能将气管割断。
所以从胡臻出现之后,应翩翩一直没动。
此时胡臻一抬起手来,他方才看到,胡臻双手上臂处的衣袖都是以厚厚的皮革制成,上面如同铁甲一般密密麻麻地缠满了极长的特制铜线,可以随着他的内力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地对人发动袭击。
这武器一定不好练,但练成之后也绝对不容小觑,尤其是若提前没有防备,只怕根本不可能躲过去。
胡臻已经伺机良久,无非是也想让应钧的儿子体会一番那种从成功的喜悦中坠落深渊,含着无限不甘死去的感觉。
如今应翩翩坐上皇位,也知道了杀死他父亲的正是自己,一定十分怨愤,十分不甘,时机已到,胡
臻也不想再让时间拖延下去了。
于是胡臻将指间的铜线一收,就要把应翩翩割喉而死。
但就在此刻,他忽然看见黑暗中寒光一闪,竟是从应翩翩手中飞出一道银白色的薄刃,准确无误地向上斜飞而出,削断了缠在他脖颈上的铜线。
胡臻手中绷着的力道骤然一松,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面露惊异之色,不禁轻“噫”了一声。
这铜线难防,一方面是因为无影无踪,一方面是因为细而锋利,勒入皮肉中很难割断,应翩翩看不见自己的脖颈,却一刀将铜线挑断,委实出乎胡臻意料。
“杀父之仇,应玦一直铭记于心,不过还是感谢提醒。”
应翩翩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脖颈处一道伤痕中有血珠渗出,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艳红。
他却不以为意,步步走下金阶。“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你我能单独说了这么久的话,又为什么外面的侍卫们都不进来?因为——”
应翩翩反手抽剑,剑锋前指:“朕今日要亲手杀你。”
胡臻筹谋良久,要在今日动手,想必就算应翩翩身边守卫云集,对方也已经想好了将那些人除掉的毒计。
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枉送性命,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举引蛇出洞。
胡臻的唇角古怪地一弯,露出一个略带诡异的笑容,说道:“来吧。”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已经高高跃起,快如残影般朝着应翩翩趋近。
应翩翩看见过很多次胡臻上阵杀敌,但这是他头一回见证对方的真正武功,虽然知道必定不低,但没想到可以做到这般气魄雄伟,快若闪电。
应翩翩的武功不弱,但与他的其他才干相比,不算顶尖,他也一向不喜欢与人靠武力硬拼。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就如同胡臻冒着暴露的风险,蛰伏等待着他坐上龙椅之后再一举出手一样,应翩翩也要让胡臻死的心存不甘,死的痛苦无比。
胡臻打心里认为应钧不如他,就算他不偷袭,也一样可以赢过应钧,这种坚信支撑着他度过了多年。
而今天,应翩翩就是要用自己的剑锋,亲自饮下胡臻的血。
这对于一年前的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在边关的风沙中,在无数次日夜不停的苦练下,所有的应对之策都已经深深烙印在了血肉中,几乎不假思索就能够把招式使出。
池簌曾经很多回心疼劝说,他却倔强地不肯有一日放弃。
应翩翩脚下旋步,双手握剑,横刃直斩!
他这一剑没有斩向胡臻,而是斩向了看似虚无的半空,只听一声刺破空气的高昂剑啸骤然响起,剑光飞掠,刹那满室生光!
这一剑凌厉、迅疾、倔强,一如应翩翩这个用剑的人。
胡臻的眉头猛然一紧,应翩翩只攻不守,他却突然不能继续向前,仓促之间竟生生将身形在半空中一定,而后向后倒翻了出去。
他人尚未落地,那方才已经暗中激射而出的铜线已然被剑气斩中,爆响瞬间从剑刃前端传至四方,跟着响彻大殿,震荡不绝!
应翩翩这一剑,顿时将铜线断去大半,破开胡臻的包围网。
黑暗中,他的声音冷若冰雪:“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来。”
胡臻的神情一冷,眼看应翩翩剑势未绝,紧接着已向自己当头斩来。
他人还在半空,猛然将身子一沉,单膝跪地落下,同时手腕横翻,拔出腰畔长刀。
刀剑相撞,溅起无数星火。
应翩翩脚步微拧,剑意一转,转过胡臻的刀刃,将他的刀锋向上一挑。
剑光划过的弧度优美而雅致,如日落月升,沧海回澜,心无旁骛,义无返顾。
胡臻一直在计划杀了应翩翩,可他的计划中,考虑到了池簌,考虑到了侍卫,也考虑到了应翩翩的敏锐机警,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动手时会有可能输给对方。
可应翩翩的剑,看似轻灵快捷,力量单薄,真正与他剑锋相触的时候,感受却全然不同。
他的剑下,有一股剽悍的韧性。
这股韧性,
像是坚冰下涌动的水波,冻土中酝酿的新芽,又如跌足的落花凌风而动时最后一次绽放,雨滴归化大海之前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有多少苦处,就有多少不屈。
那般脆弱却又生机勃勃,于是世间无难可畏。
只是应翩翩不怕,胡臻却发现,自己的心乱了。
当无法躲在暗处将所有的事情一一算计妥当,当成功不再是势在必得,他就首先生出了畏惧之意。
他怕输,因为他不能被应钧的儿子打败。
绝对不行!
胡臻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脸上的轻松之色已经逐渐敛去,忽然间,他将足尖在地上一点,飞速倒掠后退。
胡臻的身形几乎要在黑沉沉的大殿中化作一团形状古怪的黑影,随着后退的动作,他猛然将全身的内力向外震出,所有暗中缠绕隐藏的铜线全部向外崩开,向着对手袭去。
只是他快,应翩翩更快,他的剑刃如同一道迅疾而明亮的月影,“唰”地一声横扫而出,剑气与周围徘徊的风融在了一起。
空气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也被这股力道卷起,以极快的速度扑在脸上,冰冷中生出隐约的同感。
——“下雪了。”
两人心中同时掠过了这个念头。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又被北风透过破窗,吹进了大殿之中。
胡臻几乎一直退到了殿门口才站定,并且感受到了自己微微地喘息,刚才猛然爆出内力的一瞬,对于他的身体来说产生了很大的负担,因为他正在逐渐地衰老。
而昔日稚弱无依的孩童已经长大。
隔着黑暗中徘徊的飞雪,胡臻看见应翩翩缓缓将剑锋垂落,点在地上,雪亮的剑刃上赫然有一串血珠缓缓滑落。
胡臻盯着那串血珠,猛然回手,按上了自己的侧脸,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按了满手鲜血。
应翩翩凝立不动,看着他的动作,唇角一点点地翘了起来,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无声却又灿烂的笑容,此时此刻,却显得森寒无比。
“很惊讶吗?”
应翩翩手腕一振,那串血珠被被甩落在地,只听他轻飘飘地说道:“看不起我,觉得我伤不了你是吧?”
胡臻咬牙道:“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