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慢慢地说道:“我、我原本,就想、想去慈航静斋。”
师妃暄有些意外,但又想起这里是净念禅院,也明白过来,她笑了笑,说道:“那倒是我平白又吓了阿凝一场。”
李凝连忙摇摇头,说道:“总不能、不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师妃暄越发觉得李凝合她心意,她自小就被当成下一代斋主教养,责任心极重,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待我洛阳事了,就来带你回慈航静斋。”
李凝并不问她去洛阳有什么事情,只是乖乖地点头。
师妃暄走后,快到中午的时候李澈才起床,李凝把先前师妃暄说过的话跟他说了一遍,眼里带着动人的光彩,“师姐姐说最短一个月,最迟三个月,就会来带我走,她还说我的根骨很好,很适合学武。”
李澈摸了摸鼻子,到那个时候,他大约已经是个光头和尚了。
昨天带他们进来的了尘和尚在中午的时候又来了一趟,替李澈录了个名,至于剃度,则要再过上几日,据说禅院里的武僧除了各处轮值的人手,几乎都聚集到了演武广场上,守卫小铜殿。
至于到底要守卫什么东西,了尘没有说,李澈也不在意,比起这个,他望了望天,总觉得要下雨了。
天色灰暗,乌云密布,却诡异地没有一丝雨前风,李澈把瑶琴拿回屋里,原本是想放回原处的,但不知不觉手又按上了琴弦。
天阴欲雨,风云不动,有瑶琴仙乐不知从何处传来,飞鸟羽翼开合的簌簌声响在小铜殿顶一掠而过。
和氏璧周遭的气机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与先前近乎暴戾的躁动相比,宛如风雨后,天初晴。
了空睁开了双眼,复又闭上,他知道自己刚从和氏璧的影响中脱离出来,一个无心的眼神,足以要人性命。
和氏璧引动天道,虽可助禅道中人修行佛法,却也令人如履薄冰。
武功越高,越容易被和氏璧影响。
即便眼睛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被自己引动的和氏璧力量正在蔓延出去,不多时便将覆盖整个演武广场,和氏璧气机诡异难测,如今温柔如泉,下一刻便可能催人入魔。
了空近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收拢好和氏璧,自小铜殿顶飞掠而出,朝着最无人烟的禅院南角而去。
越近南角,那道平复了和氏璧暴戾气机的琴声越近。
越近,越能感觉到和氏璧在隐隐应和这道琴声。
了空立在禅房门口,静静地听完了一整首琴曲,袖中的和氏璧慢慢收敛力量,最终停在了只能影响方寸之间的地步。
李澈放开瑶琴,朝窗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要下雨了,阿凝,快跟我去收衣服!”
也不知是不是他乌鸦嘴,几乎是话音才落,便有雨水敲在屋檐瓦片上,发出轻响。
收的当然不是他们的衣服,南角由于长期无人居住,地方又空旷,时常被僧人们用来晾晒衣物,李凝和李澈的禅房外面挂了不少正在晾晒的僧衣。
李凝在屋内应了一声。
了空恰在此时睁眼,掠到窗前,想窥一眼弹琴之人是何模样,以他的武功,足以在里面的人不曾察觉的时候离开。
提着裙角的李凝就那么不早不晚地跑了出来,一抬头,撞进了空仍带三分天道余韵的眸子里。
云层中雷霆响彻,忽有狂风四起,席卷八方。
第11章 大唐两条龙(11)
了空原本不该察觉不到隔壁禅房内还有一道气息。
只是和氏璧的力量扭曲了他的感知,人在风眼,自然无法察觉飓风之外的动荡。
第一眼见到那宛如仙灵的少女时,了空心头就是一沉,这时机来得太过恰巧,他还未能从天道的影响中完全脱离出来,所见景象无不扭曲了他原本对天地的认知,恰在此时遇到一个大约本就美貌绝伦的少女,简直可算得上灾难。
了空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佛有八十一劫,情劫最难渡,佛有八十一难,情难最可怖。
好在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李凝怔怔地看着立在窗前的陌生和尚,只觉得从未见过那么有魅力的双眼,仿佛晴日见深潭,幽深中带着无尽的光彩,只是看他一眼,就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冲动。
她脑子嗡嗡作响,眼里似乎只能容得下那双眼睛,再无其他。
了空轻轻叹气,开口便是一道温柔宽厚的声音,“闭上眼,什么都不要想。”
李凝不知眼前的和尚轻飘飘一句话便破了修行多年的闭口禅,只觉得这道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随即被一指点在眉心,顿时失去了意识。
了空稳稳地将她扶住。
李澈推门出来的时候,刚好见到这一幕,他瞪圆眼睛,立刻就要冲上来,口中道:“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妹妹!”
了空等李澈扶住了李凝,这才后退了一步,轻轻叹道:“此事说来有些惭愧。”
雨下了两个时辰。
雨滴敲在屋檐的瓦片上,禅房外挂着的僧衣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了空和他七十岁的师兄了尘一起被赶了出来,两人站在廊下。
了尘的花白胡子都差点揪秃了,了空也没好到哪里去,年轻俊秀的脸庞上多了几个红印,身上的僧衣被扯掉了两个结,看着有些狼狈。
一个是白道龙头净念禅院的禅主,一个是隐世多年的四大圣僧之一,任何一个拿出去都不比宁道奇逊色,却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撕扯成这个样子。
了尘摸着自己被揪秃的下巴,瞅了瞅连累自己的师弟,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糟心。
他问道:“你怎么就那么恰好在那个关头让人家见到你的眼睛?待在小铜殿身上长虱子怎么着?”
了空道:“是我命中该遇这一劫。”
却并不解释其他。
了尘只觉得一光头的热汗,不由得叹道:“现在好了,闭口禅破了,色心也起了,你都五十岁的人了,还真能去和人家小女孩,小女孩……”
他说着都替自家师弟害臊。
了空低声道:“只是破了闭口禅,并没有起色心。”
了尘一噎,说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了空道:“我误借天道之力影响了那位女檀越的心智,虽是阴差阳错,却不能因此推卸责任,倘若那位女檀越就此失去心智,我只能辞去净念禅院禅主之职,照顾她一生一世。”
如果发生的不是这样的事情,这个认错的态度其实很不错了。
了尘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是个很灵气的小姑娘,生得又美,失去心智确实十分可惜,但要照顾她,也不必辞去禅主之职,你要是走了,谁又能担得起净念禅院的担子?”
了空道:“我意已决。”
了尘便不再劝他,又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悲观,兴许再过几年,她自己也就好了。”
了空也这么想过,但可能性很低,一个毫无武功的普通人很难经受得住天道的影响,若是性格坚毅的江湖一流高手,尚有几分可能。
李澈在屋内听见他们说话,只觉得满心悲愤,忍不住抄起茶盏朝着门口砸去。
茶盏砸上门板,碎了一地。
外间两个和尚的说话声也停了。
李凝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过往的记忆有大半混杂在一起,前因搭别的后果,头疼得厉害,一眼见到李澈,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声。
李澈连忙给她倒水,问道:“阿凝,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李凝喝了两口水,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
她习惯对李澈说没事。
李澈自然也是不信的,那个和尚说了一大堆话,话里话外都是妹妹醒来可能会失心疯,他差点吓得要提刀砍人,如今这个眉头紧锁的模样比他预想的要好一些,但并不像没事的样子。
脑子乱哄哄的感觉过去之后,就是一阵一阵的头疼,疼得十分厉害,李凝原本不想在李澈面前表现出来,但她脸色忽然苍白起来,额头冒出冷汗,尽管低着头不吭声,也立刻被李澈察觉出来。
李澈咬牙,对着外面叫道:“你们……进来!”
了空推开门走了进来。
说来奇怪,只是看了他一眼,李凝就觉得头疼好了不少,她怔怔地看着走进来的和尚,只觉得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和尚。
了尘看了自家师弟和床榻上的李凝一眼,更觉得糟心了。
虽然如今这世道夫妻结发大多也都是十三四岁,但人家小姑娘十三四岁,也该配个十六七岁的夫君啊,他师弟给人家做爹都嫌老。
李凝却不觉得,她觉得自己现在好极了。
见到这个分明还很陌生的和尚,除了头不再疼,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眷恋之感。
李凝确实比了空预想的要好得多,除了对他生情之外,她的心智几乎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小姑娘痴望了他一会儿,反应过来,还害羞起来。
了空有些头疼。
正面被天道之力冲撞,能保持心智不失着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唯一不幸的怕就是对他生情这一桩后遗症了。
倘若他心境不曾有裂缝,他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但他同被天道之力影响,本就略微动情,如今还要面对一个对他生了情的动情之人,当真是……难以言说。
假如可以,他愿意拿自己惹祸的双眼去换事情不曾发生。
了空在禅房呆了一个时辰。
李澈用看采花贼的眼神在一旁盯着他。
直到天色渐晚,了空才起身告辞。
李凝起初虽然略有失望,但并没有感觉到不对劲,直到又过了一会儿,疼痛席卷而来,这一次比先前还要疼。
一夜暴雨,一夜惊雷。
第12章 大唐两条龙(12)
晨起雨声稍歇,雷鸣也停了,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用内气蒸干身上衣物,却不免觉得自己闻起来怪馊的。
他们一行三人来到净念禅院,正是准备盗取和氏璧。
更准确点来说,是寇仲要来盗和氏璧,徐子陵和跋锋寒不过是为兄弟义气和他一道。
盗这个字说起来不好听,但寇仲认为和氏璧本就无主,慈航静斋拳头大,故而得之,如今那帮婆娘准备用一块破石头遴选天下共主,还大张旗鼓请来各路高手造势,难道还要怪隋末群雄不肯配合?
见过脸大的,还没见过这么脸大的。
寇仲此来一是昨日听徐子陵说,师妃暄已经见过李世民,并对他很有几分欣赏,他立刻明白自己想得到师妃暄的支持无异于做白日梦,他把这事回去和王世充一说,王世充也很支持他盗取和氏璧。
寇仲明面上说等盗取和氏璧就回来交给王世充,但心里已经做好了其他打算。
徐子陵武功要比寇仲高出一线,对和氏璧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知,他们两人借长生诀的心法,能在武功数倍于他们的敌人面前隐匿自身气息,跋锋寒也有独门秘术,故而三人借此藏身山顶,俯瞰净念禅院,却在昨天白日的时候亲眼见到满院武僧肃立广场,又见禅主了空携和氏璧而出的场景,立刻判断自己一行三人加起来也不够这大和尚揍。
说起来心酸,但打不过已经成了寇仲徐子陵闯荡江湖以来的常态,借着长生诀,他们无数次在敌人手下逃出生天,这次应也不会例外。
江湖从来就是一个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地方。
寇仲决定趁夜下手,和氏璧不能在人身上待太久,大和尚用和氏璧来练禅功也不至于练到夜里不去睡觉,到时候大和尚一走,在那几百号武僧并四大金刚手底下逃生,他们有六成把握。
结果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和尚静坐在小铜殿里,整整一夜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