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正是如此。
夜出妖邪,他昨天见到李凝正是日落月出,夜色弥漫之时,李凝又是一身素白内衬敛衣,绾发的首饰全被李澈拆下,面容如雪,长发如墨,虽则也美,却在月光映照下显出一种妖异的美,说是狐妖并不为过。
但如今秋阳高照,素白敛衣换成艳彩衫裙,墨发梳起,裙摆如蝶,怎么看都是光彩照人的牡丹花,朝他走过来一步,就把枯败的庭院映照得灿烂了一步。
李世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明明已经练了一个早上,但被她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觉得脚也不酸了,手也有力了,枪法更加炫目,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练了个什么东西。
李凝等了好一会儿,虽然明知道这会儿已经不是在宫里任由她发脾气的时候,但她还是觉得有些生气了。
有什么话叫她来赶紧说了就是,何必这样晾着她呢?
不怪李凝有这样的想法,她刚进宫还没什么名分的时候,曾经被皇后叫过去一次,那时皇后也是这样,端着杯茶闭着眼睛听人鼓乐,就让她在一旁站着,什么话也不跟她说,她张嘴想问就被骂没规矩,想走也被人摁着,最后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子批完奏折想起她来。
后来皇后解释说叫她来是给她说说宫里的规矩。
在李凝短短的十四年人生里,皇后可称得上第二讨厌的人了。
第一讨厌的是天子。
现在李世民有幸即将成为第三个了。
浑然不觉自己即将成为第三个的李世民练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什么枪法的枪法,直到内力震荡才停了下来,一转眼就见李凝坐在石桌旁半趴着,下巴枕在胳膊上,只露出一双美得惊人的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世民一滞。
李凝连忙说道:“你先别呆,告诉我让我来做什么?”
她一句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这里的人听不懂元京官话,也不知道是多偏远的地方,只好叹了一口气,也懒得比划了,就那么半趴着盯着李世民看。
别说,这个人个子高高的,眉眼也算俊朗,除了赤着上身露出的精壮身形令她讨厌之外,还算是个顺眼的人。
李世民有了昨晚的经验,这一次也就没呆多久,但目光总停在李凝的脸上,只觉得她长得没有一块地方不符合他的心意,就连左眼下一点不吉的泪痣都长进了他心里似的。
李凝看了李世民一会儿,手指点了点自己,说道:“李凝,李凝。”
两个词重复了一遍,复又指指自己。
李世民将那两个词念了一遍,虽则觉得头一个字很像李字的发音,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一想法,说出了官话音译:“凝音……”
只是把这两个词含在嘴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之感。
他弯了弯眼睛,也不管做起来多不规矩,指了指自己,说道:“李世民。”
李凝咕哝了一下,这三个字在她听来,就是“宁吃皮”。
这是人名?人怎么会起怎么奇怪的名字?
李世民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宁吃皮,和美人互换姓名之后,他也找回了几分门阀子弟的矜持,微微笑着对李凝说道:“过几日大军就要回城,外面不太平,你这几日可以在行宫里好好玩玩,等到了长安……”
明知她听不懂,李世民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父皇春秋鼎盛,当年就是睡了隋炀帝妃为人逼迫才不得已起兵造反,刚称帝就选了十几个民间秀女充入后宫,李家有鲜卑血统,并非纯正汉人,对伦理看得很轻,凝音生得如此容貌,又非他正室元妃,难保父皇不会起意,拿自己的女人去赌父子之情是最愚蠢的事情。
李凝确实没听懂,她和李世民鸡同鸭讲了一会儿就厌烦了,从石凳上起身,对他摆了摆手,就循着昨天的路去找李澈了。
李澈刚起。
比起李凝的待遇,他就简单得多了,既没有侍从伺候,也没有漂亮衣裳,只得到一套中号的士卒兵服,个头虽然合适,但腰身空空,裤管荡荡,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即便如此,也带出了三分不羁的美感。
李凝身后的侍女禁不住红了脸颊,李凝对此却是没什么感觉的。
看了同一张脸十几年了,能有感觉就怪了。
李澈昨夜并没有睡好。
他的眼里还带着几分青黑之色,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一颗心悬着不上不下,辗转半夜,到清晨才睡着,听见有人送衣裳来惊醒了,也就没再睡。
李凝把刚才见了李世民的事情和他说了,李澈想了想,问道:“他有没有说我们不能离开?”
李凝摇头,她又听不懂。
李澈便拍板道:“那就好,无缘无故给你这么贵的衣裳,还派这么多人伺候,肯定有图谋,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们今天就走。”
第4章 大唐两条龙(4)
李澈想得很对,奈何想得太晚。
李世民其实并没有派人把守,也没明确说过不允许他们离开,但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别说是秦王亲自从城外带回来的美人,就是已经被从宫殿里赶出来的两位薛小姐也没人敢放走,有的事并不是上面的人不说,底下的人就想不到的。
李澈听不懂那些镇守行宫的护卫们说的话,但他有眼睛会看,也认得那些明晃晃的刀枪。
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住这样一个大宅院的人定然不会贪图他们身上那一点首饰,此地偏远,连元京官话都没人听懂,更不可能是天子派人寻来,想来想去,也唯有那个最坏的解释成了真。
昨夜遇见的那个陌生将军,图的是他妹妹的人。
李澈把自己的猜测说给了李凝听,他的眉头紧锁,除了暴露身份,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李凝拨弄着手上的东珠手串,低着头说道:“我不想……”
她的声音很小,李澈却听得很清楚,鼻头就是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世人只道李妃一朝进宫占尽皇恩,妒他年纪轻轻封侯立爵,但若是有得选,别人他不知道,他是不愿意把妹妹送进宫里去的。
什么皇恩浩荡,六宫争羡,不过是让一个懵懂少女去独自面对一个对她抱有欲望的男人和一群抱着恶意的女人。
李凝的声音停了一下,忽而笑了笑,对李澈说道:“实在没有法子的话,跟他就跟他吧,我看他相貌堂堂,也不算坏了……我想出宫已经很久了。”
李澈握了握拳,说道:“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回元京城,别说丧气话,一定能找到机会出去的,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学会他们的方言。”
李凝眨了眨眼睛,不是很抱希望。
她从小语迟,到了五岁才学会说话,后来认的字都是卖艺之余随意跟李澈学的,进了宫之后又专门的女师教她琴棋诗文,个个看她就像看一头猪,她到如今字还认不全。
皇后说她空有皮囊,天子说她笨得可爱,唯有李澈这个傻哥哥,一心一意地觉得她聪明得很。
李澈回到寝殿,便找人比划着要了纸笔,写下一篇圆头圆脑的字,约有百十来个,都是常见字,他对着侍女指了指第一个字,示意她读出来。
侍女呆呆地摇头。
那上面的图形奇形怪状,古意盎然,但每个图形之间都似有某种特定规律,显然是用来和人沟通的字,但她一个都认不得。
李澈有些怔愣。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光说一口奇奇怪怪的话,连一千年前就已经大行于世的铜书都不认得?
难道是野人国?
李澈写下的铜书很快被呈到了李世民那里。
李世民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门阀子弟……他也不认得。
好在他麾下有更见多识广的裴寂和房玄龄。
裴寂将那篇圆头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递给房玄龄,口中只道:“自秦统一文字,六国文字已经湮灭多时,此篇虽不是裴某认知中的任何一国文字,但便于书写,有规律之美,甚至不亚于汉书,至少也该是曾经流通过的文字。”
房玄龄仔细辨别之后,说道:“和楚鼎铭文最像,但简略许多,其中甚至有几个原封未动,楚国崇巫,这应当是一种不对外流通的巫字。”
李世民惊道:“何为巫字?”
房玄龄捋了一把清须,笑道:“古时巫者自称上通天地,下通人鬼,却从不和凡人沟通,巫者内部之间自有一套语言和文字,称为巫言和巫字,巫言便是最早的咒语,巫字经过代代流传,就成了如今的符文,但符文传世极少,大多是从墓葬出土而来,加之巫者自秦汉之后便不再现世,巫言绝迹,便再也没人能懂巫字的含义了。”
裴寂也道:“秦州乃伏羲女娲诞生之地,又是黄帝故里,殿下得来些许巫字不足为奇,不知可否让裴某抄写一份,留做观瞻。”
裴寂当然不是见字心喜,他是觉得李世民派人去盗挖了墓葬,就像昔年曹孟德派人偷挖汉墓筹措军资,在替他圆话遮掩。
李世民压根就没听清裴寂说了什么,随意点点头,脸色沉重起来,听了房玄龄的话,他想起那自称凝音的绝代佳人,又想到那个随行的妖异少年,一时之间只觉得头晕目眩。
巫是什么?在愚民眼中是骗子,但他出身极高,生来便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他李家的先祖藏书之中便记载得很清楚,上古大巫有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之能,偶有部落得之,尊为神人。
秦汉之前的时代,便是大巫的时代,哪一方供奉的巫者更强,哪一方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传闻中天下至宝和氏璧便是一位大巫的法器。
甚至夏朝开国帝王大禹,他本身就是一位可操控风雨的大巫。
到手的天仙美人忽然成了得立刻供着的神像,是个人都无法接受。
好在他这个人天生意志力远超常人,即便经受如此打击,也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对房玄龄道:“实不相瞒先生,世民昨夜在秦州城外遇到了一位相貌极美的少女,她和一个妖异俊丽的少年同行,我见两人身无武功,就将他们带了回来,这两人之间交流无碍,但说的话无人能听懂,我本以为他们说的是别地方言,就没有在意,但这篇巫字,是那少年刚才令人交给我的。“
房玄龄当然不会觉得自家殿下带个美貌女子回来有什么不对,就事论事,他眉头一皱,发觉此事并不简单。
裴寂也是个饱学之士,闻言便道:“古书之中巫字便是由两人起舞的景象创造而来,单单是位姑娘也就罢了,竟还是一对少年少女……”
李世民受到的打击已经足够大,反倒平静了下来,问道:“可是有什么说法?”
裴寂道:“自然,巫者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巫从不同行,上古时但凡一方部落有了巫,便不会收容其他的巫,更有巫从不见其他巫者,见面则必要杀死其中一个,唯有一种情况才会有两巫同行。”
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裴兄说得没错,华胥氏生男为伏羲,生女为女娲,两巫并行,必是兄妹。”
李世民躁动的内心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问道:“可有辨别巫者的方法?毕竟他兄妹二人长得那般模样,想出此等办法保护自身,或是虽身为巫,但巫术并不如上古巫者那般精通也有可能。”
到了这会儿,李世民已经没什么绮念了,之所以要辨别李凝和李澈究竟是否是巫,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其他的打算。
房玄龄和裴寂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若是真能呼风唤雨,就算再没别的本领,战场之上,也是占尽天时了。
李世民派人去请李凝和李澈过来。
房玄龄和裴寂则是继续研究起那篇“巫字”来。
被请到行宫正殿的李澈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虽只是个刚满十七的少年,这一生的经历却也是大部分平民百姓不能比拟的,他连天子都不怕,更别说怕一个不知道什么小地方的将军。
李凝和李澈走在一起,虽然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她还是很难升起什么不安的情绪。
这也许是一种本能反应,毕竟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舍得伤害她的男人。
房玄龄起初被这疑似巫者的兄妹二人容色所摄,停顿片刻才醒觉过来,他这个人擅长观察细节,仔细看去,发觉两人行走不分先后,显然地位平等,兄长面如白玉,手和露出的脖颈处也同一色的白皙,掌心手背并不粗糙,唯有十指尖一点薄茧,妹妹并不像寻常绝色女子那般自矜容貌而显得傲气,周身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息。
这两人即便不是巫者,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房玄龄和裴寂对视一眼,裴寂展平“巫字”,对着李澈招了招手,指着上面的第一个字,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李澈看明白了,这是要他自己读出来。
他目露怀疑之色,看了看叫他们兄妹过来的李世民。
李世民虽则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李凝的身上,但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无所顾忌,见李澈看过来,还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澈只好把那篇铜书读了一遍。
事实上他满肚子的疑问,侍女不认识字正常,这两名一看就地位不低的中年人也不认识就很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