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浅愣住了,正想要上前,忽然手腕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扣住,“别着急,不会有事,那是白帝君。”
耳旁响起的是黑无常的声音,夏安浅转头,一身黑袍的黑无常已经站在她身旁,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目中带着几分安抚的神色。
白帝君似乎十分喜欢安风,伸手摸了摸安风的头顶,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风眉开眼笑,十分不怕生地坐在了白帝君的肩膀上。
沉璧看着自己已经好几百年不曾见过的白帝君,慢悠悠说道:“几百年不见,师父依然年轻。”
白帝君笑眯眯的,目光落在沉璧身上,然后又落在了夏安浅身上,他笑叹着说道:“女娃娃就是不让人省心,为师年轻的是外表,内心早已被你们这些小崽子折腾得白发苍苍。”
沉璧看了看身旁的牡丹和芍药,她手中飞出了一个捆仙绳将牡丹捆住,顺手还给牡丹下了个失语咒省得她在白帝君等人面前丢人现眼,她淡声吩咐芍药:“带她去后山的反思谷,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半步。”
芍药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就带着走了。
思凡大师见芍药带着牡丹走了,朝沉璧微微颔首,“公主与帝君好好相聚,老衲去准备与诸位天女讲道。”
夏安浅见状,觉得自己应该也要带着安风走才对,可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又觉得自己应该要留在这里。
她抬眼,看了看白帝君,又看向眼前的黑无常。
黑无常望着她那有些茫然的神色,几乎想将她抱进怀里安慰几句,可考虑到时间地点都不太合适,还有个上古的白帝君在,还是别放肆地好。隐藏在宽袖之下的手掌正握着夏安浅的手腕,然后缓缓下移,跟夏安浅十指交缠。他望向夏安浅:“白帝君是阎君让我去请来的,跟你也有关系,别怕。”
夏安浅默了默,“我没怕。”
黑无常微微一笑,跟她说:“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
白帝君看着夏安浅和黑无常的模样,拍了拍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安风,叹息着说道:“不过是几百年的光景,本帝君的小青鸾再度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忘了师父。”
夏安浅微微一怔,清润的双目有些错愕地看向白帝君。
鸾鸟,龙女,白帝君。
在她的梦里,她是那只鸾鸟。被白帝君救起的小鸾鸟,曾经像如今的小安风那样,用两只爪子捉着白帝君的肩膀,在上面停留。白帝君如今看着一副清俊风流的模样,可在长留山的时候,惹得受伤的小鸾鸟不高兴的时候,小鸾鸟脾性一起,会用鸟爪在他的衣服上抓出一个个洞来,愣是弄得白帝君好似凡间的乞丐一般,衣服破破烂烂。
可在梦中,白帝君即使是乞丐,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乞丐。
大概是因为梦境的缘故,她对白帝君隐隐约约有些亲近的感觉,可并不强烈。
沉璧听到了白帝君的话,面无表情,“看来这几百年,师父也瞒了徒儿不少事情。”
白帝君闻言,瞥了沉璧一眼,“好徒儿,你确定是我要瞒你的?”
沉璧冷笑了一声,“这几百年来,我一直在静影园无法离开,对外界之事全然不知,师父,你要将徒儿困在这几幅壁画之中,困到何时?”她说着,伸手指向白帝君肩膀上的小安风,说道:“这个小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既然是衔烛神龙,小小年纪不在钟山待着,为何到了索龙山的芳华寺?难道在我当初受伤沉睡的那些年里,我的父亲又找到了神女为他孕育骨肉,生下了钟山衔烛神龙的传承吗?”
夏安浅听到沉璧的话,一脸懵的状态。
沉璧的话和她在思凡大师那里听到的故事版本实在太不一样了,到底谁的话才是真的?
白帝君看着沉璧,忽然又说:“你既然都知道他是衔烛神龙,不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到了这里来吗?你看到这个小家伙和他的姐姐,心中难道没有任何感觉?”
沉璧:“我该有什么感觉?”
白帝君笑了起来,“沉璧,若我此刻带你会钟山,你可愿意回去?”
沉璧眉头皱了下,“回去钟山做什么?他都直接让我在此当牢头了,我还回钟山做什么?”
白帝君徐徐叹了一口气,“沉璧,该醒了。”
他话一落,夏安浅等人甚至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带进了一个幻境当中。
沉璧看到自己坐着钟山的神官为她准备的车去赴宴,在路过一座高山时,却听到了一只小兽的低叫。她让人停了车,看着那只在草丛中低低呜咽的小兽,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那是一只饕餮,都说饕餮长得凶残,可沉璧看到那只小兽的时候,却觉得那只饕餮长得有些可爱。
饕餮看着她,眨巴了下眼睛。
沉璧见他那模样,干脆将身上的威压都放了出去。谁知那只饕餮感受到来自万龙之尊的威压,却并不害怕,反而在地上打滚讨她高兴。饕餮贪吃,虽然受伤了,可依然是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她见到他那模样,忍俊不禁,将他带回了钟山。
钟山之顶,有一棵高大的帝女桑。
她看到自己带回去的饕餮在帝女桑下化形,变成了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他又一双很清澈眼睛,五官的线条像是刀削般地冷硬,乍一看有些凶,他长得十分高大,她站在他的身旁,还显得十分娇小。
她为他取名子游。
云舒云卷,月沉日升。
她和子游在钟山之顶嬉戏,有时候在养龙池里打水仗,有时候打着打着就到了帝女桑下,她有时候也会带着子游一起到长留山。在长留山跟师父上课是时候,子游会在外面等她。日复一日的陪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顺理成章。他是灵兽,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们相互嬉戏,相互情不自禁,在帝女桑下,相互嬉戏着的男女情不自禁,抱在了一起。
可好景不长,听说当初在天帝的宴会上,青帝君的儿子横溪对她一见倾心。为此,横溪甚至还专门拜师到了长留山门下,她对此十分反感,却跟师父抗议。师父却说他早些年就答应过青帝君要收他的儿子为徒,只不过先前横溪并不是那么想要跟除了他父亲之外的神君学艺,才迟迟没到长留山。如今既然横溪要来,他也是没法子的。总不能,堂堂白帝君,要食言而肥。
沉璧对横溪的此举十分不满,可她的父亲钟山帝君对横溪却十分满意。
父亲说:“为仙为神者的岁月太长了,如今再浓烈的感情,也会淡。你早晚,会忘记对那只饕餮的感情。”
可为什么会忘记对子游的感情?她觉得她不会。
父亲嫌子游不够好,那她就带着子游远离父亲,远离钟山。
离开钟山的时候,父亲雷霆大怒:“走了就别再回来!从此以后,你不再是钟山衔烛神龙一族的龙公主!”
她看到自己听到父亲的声音时,脚步迟疑了一下,可她并没有停下,执着地带着子游离开了钟山,也离开了长留山。
下界几千年,她和子游一直在一起。后来,她有了身孕。
衔烛神龙怀孕的时候,体质会发生改变。万法无用的衔烛神龙在怀孕的时候会特别弱,似乎是所有的神力都用来了孕育骨肉,导致身上的灵气无法像从前一般收敛起来。
充沛缭绕的灵气引来下界妖族的觊觎,子游是为了保护她和腹中的骨肉,才被妖族害死。而子游被妖族害死之时,她的父亲钟山帝君便在云海之中,并不伸出援手。她不明白,父亲既然来找她,为何不愿意救子游?即使她腹中所孕育的,是钟山衔烛神龙一族的传承,可他的父亲,依然是子游。
她抱着一身血污的子游,看向眼前目光悲切的父亲。
她忍不住问:“为何不救他?”
可父亲却朝她伸出手:“沉璧,跟我回钟山。”
而在她怀里的子游握着她的手,他那双原本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睛,那一刻忽然又变得清澈起来。他朝她露出了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没能一直陪着你,对不起。”
她眼睁睁看着子游在她的怀里烟消云散,她的手好像只是虚虚作了一个环抱的姿势。她错愕地抬头对上父亲的目光,瞬息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第112章 画壁(十二)
她身上神力几乎都用在孕育腹中小龙,子游一死, 她除了要回钟山, 别无选择。
父亲并不喜欢子游, 子游对他来说, 或许说是灵兽都抬举了。在父亲的眼中, 饕餮不过是一只贪吃贪婪的凶兽,死不足惜。可对她来说,陪伴了她将近一万年的子游, 是她心中的爱侣。她寂寞的时候, 难过的时候, 他会陪在她的身边。听说她的祖父钟山神君是个痴情之人, 一生只爱她的祖母前任的望舒女神。祖父陨灭后, 祖母也紧随其后,两人好像是相约好了一般, 即使陨灭也不会留下任何一方。
可她的父亲钟山帝君,与祖父却截然不同。
在沉璧的印象中, 父亲十分宠爱她, 可父亲身边并无固定的伴侣。上古神族的衔烛神龙帝君,在一次做胎梦之后, 就找了一个愿意为他生下女儿的神女, 生下了沉璧。
父亲在感情之事上十分凉薄, 他总说为仙者活着的岁月太过漫长,长年累月地面对同一个人,即使再炙热的感情, 最终也会变得黯淡。沉璧不明白,她曾想伺候了父亲十几万年的老神官打听过,祖父和祖母分明都是鹣鲽情深的伴侣,为何他们孕育的父亲,却是这般的模样?
难道身边一直有人陪伴着不好?她自从有了子游陪伴之后,心中每天都觉得快活。苦恼难过的时候有人哄她高兴,寂寞的时候有人拥她入怀,快乐的时候有人与她一同放声大笑。
有人与她共进退,有人与她同呼吸,那种好似是骨肉相连一样的亲密,让她每每想起,心中都是暖烘烘的。
父亲为何不会眷恋这样的感觉?
老神官笑叹着摇头,说他那把老骨头伺候过老神君,如今伺候帝君,帝君和神君都是上界上好的资质,修为深不可测,可在为人处世当面却是截然相反。老神官停顿了下,又跟沉璧说,帝君这般性情,或许与父母无关,是他天生便是如此。
所以在父亲的眼中,只看得到衔烛神龙一族的传承。
钟山帝君看着满身血污的女儿,朝她伸出的手并未收回去,“沉璧,跟父亲回钟山。”
“我不!”
她愤怒地打掉了父亲的手,化出原形,在云海间翻腾。她的子游才死,他的身体已经化作清气,消逝在天地之间。可在她化出原形的时候,她感觉到一股清气在她身边缭绕,似是诉说着最后的眷恋。
她的子游,至死都没有说过一句遗憾后悔的话,只是跟她说没能一直陪着她,对不起。
他知道她怕自己一个人,她怕寂寞无法排解,她怕自己的快乐无人分享。这么懂她的子游,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在云海间翻腾,不顾父亲的呼唤,在子游烟消云散的地方盘桓几圈,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要的是衔烛神龙的传承,可她偏不给他。她曾在师父的藏书中看到过,在上古时期,上界神族与下界交战之时,有一处曾经埋葬了无数上界战将及下界妖物的地方,叫断愁海。断愁海中一片死气,任何神族妖族进去了,都将会在六界之中销声匿迹,谁也探寻不到,诡异得很。
可她不怕,她要去断愁海。
从此上天入地,父亲再也找不到她。他想要的钟山衔烛神龙的传承,永远也找不到。
埋葬了无数神族妖族的断愁海,一片漆黑,尽是浊气。衔烛神龙万法无用,她本也不怕这些浊气,可她怀有身孕,神力都用来孕育腹中骨肉,不比从前,渐渐被浊气侵蚀。她在断愁海待了三百年,腹中的小神龙出世之时,神力终于难以为继。
她想到了从前与她一同玩耍的小师妹,那只总是喜欢站在师父肩膀的小鸾鸟,被师父师兄们惯得天真烂漫。
小小的神龙只有巴掌那么大,蜷缩在一片黑暗的断愁海中。
可师妹是青鸾神鸟,到断愁海,会被浊气侵蚀。可沉璧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陨灭在即,小小的神龙却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她必须得找个信得过的人。
她吹出一口气,因为长期被浊气侵蚀,所幻化出来的仙鹤都是黑色的。她将身上的一面镜子挂在仙鹤的身上,让它摇摇晃晃地飞去了长留山。仙鹤离开之后 ,她在断愁海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小师妹。
那个天真烂漫地没心没肺的小青鸾果然是来了,一身浅碧色的衣服,见到她眼泪就吧嗒吧嗒掉,问师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啊,我带你回去长留山找师父,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
傻丫头,她竟然真的来了这片埋藏了无数神族的断愁海。沉璧觉得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她扯住师妹的衣袖,“不,我不行了,你别去找师父。”
青鸾直接在她的身旁盘腿坐下,瞪着眼睛看蜷缩成一团的小神龙。
沉璧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我和子游的孩子,可他是钟山的传承。”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师妹,子游死了。不对,灵兽是不会死的,他已经化作清气,消失在天地了。”
青鸾望着沉璧,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睛。
“子游是因为保护我和孩子而死,他被妖族围攻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在云海之中冷眼旁观。他想等子游死后,就将我带回钟山。可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不回去,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回去。”
而那只正在呼呼大睡的小神龙,无忧无虑,像只灰不溜的小泥鳅。
青鸾:“可、可他这么小,不是要养在钟山的养龙池里?”
沉璧面无表情:“不要。”
青鸾愣住,沉璧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师妹,这里浊气滚滚,你怎么就来了。”
“师姐让我来救你,又不愿意让别人来。如果我不来,就没有人理你了。”她说着,眼睛微弯,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这衣服还是我从师父那里偷来的,可以防止神力外泄。防止神力外泄和防止浊气侵蚀大概差不了多少吧?”
沉璧:“……”
她觉得不知道师父和两位师兄是怎么将师妹养成这样的,就连浊气入体这样的事情在她看来,好似都是儿戏之事一样。可如果师妹不是这样的性子,还会来断愁海吗?沉璧不愿意多想,她看到青鸾来,就放心了。
沉璧:“你帮我护法,我要将身上的神力倾注到小龙身上,让他化形。”
青鸾闻言,瞠目结舌,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姐你说什么?”
可沉璧并不是说笑,她在断愁海几百年,身上早就都是浊气。衔烛神龙在尚未化形的时候,都必须要在钟山的养龙池中养着,等到能化形和长出鳞片后才能出来。可她的小龙注定不能回钟山,师妹这样带着一只小龙在身边也太奇怪了,不说其他的,或许是一出去,就会被她的父亲知道。
沉璧望着小神龙,伸手摸了摸他的将来要长出龙角的地方,轻声说道:“师妹,帮他取个名字吧。”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记得自己的母亲,所以名字她也不起了,她并不是一个及格的母亲。
“安风好不好?”
“为什么是安风。”
“因为好听啊。”
沉璧将一身神力灌注在安风身上之后,就让青鸾带着安风离开断愁海。她不止将神力都给了安风,而且在安风化形后,又将安风身上的神龙之力封印了起来。
“这个地方他待着不会有事,你待不了多久就会被浊气侵蚀,师妹,别让将安风交给我父亲,否则你便是对不起我和子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