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丸里的刀剑男士们都知晓主君的至交好友夕雨去世了,这一段时间也格外安静听话,甚至是想尽办法来安慰她,逗她一笑。
时雨是没多少伤怀的,轮回了这么多世,不说奈绪的死了,连她自己都已经看淡轮回,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只是,有一点点想不通。
“神与人,当真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的吗?”
与小伙伴们一起喝茶聊天时,时雨有些沉重又带着些许飘忽地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个纠缠了她许多世,也仍然想不明白的问题。
求而不得的忘记,得而复失的伤情,一世又一世,不断的轮回不断的转生,他有时候也会动摇——是否要真的成神,才能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哦呀,是心有困惑吗?为父愿闻其详的。”小乌丸顶着少年的模样,神情慈祥,渺远的目光却不知晓落在何方,仿佛誊写着岁月沧桑的过往。
“倒也算不上困惑,只是有些不甘心吧。”时雨微微垂眸,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就好像知晓此理不可逆转,却仍执迷不悟一样。”
——就好像溯行军明知历史不可改变,却还执拗如往。
“或许吧。”莺丸笑着给时雨倒满了茶水,他说话音色柔美,顿挫如歌,“似乎并没有听说过有神明和人类之间的爱情能成为永恒的。”
爱情这种奢侈的东西只会属于人类,因为寿命短暂,是以能无所忌惮地挥霍这种炽烈的情感,疯狂地燃烧直到成灰化烬,便等来了自己的终局。
但是神明不同,他们生来强大,生来尊贵,生来便拥有近乎永恒的寿数,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估计岁月,炽热的爱情不过是一时的调剂,难以永远。
——唯有陪伴,才是永恒的相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最简单的寿命问题。”三日月宗近微笑着道,“哈哈哈就好像七老八十的老爷爷非要和妙龄少女谈恋爱一样古怪吧哈哈哈。”
时雨微微一囧,仔细想想,人类寿命不过百年,对于神明来说可能就是睡一觉的时间,可不就是老爷爷和妙龄少女之间的差距了吗?
“如果排除寿命问题呢?也不是没有人类通过修炼得到永生的。”轮回者最不值钱的东西便是寿命,时雨如此问道。
三日月宗近笑而不语,许久,他才从宽大的袖摆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时雨的脑袋:“傻孩子,神明的爱是不同的。”
“人类仰慕神明的强大,憧憬神明的美丽,于是不顾一切的燃烧自己,想要获得神明的爱情。”
“但是人类迟早会有把自己烧完的一天,到了那时,神明又该如何是好呢?”
烈酒与清水不可兼得,神明是寡情的,他们的爱便如清水,细水长流,天长日久,却又那样的淡,那样的凉,不如滚喉的烈酒那般会带来炽烈的疼痛。
“神明会守护人类,却绝不会迁就人类,因为一时的迁就,代表的可能是永恒的痛苦。”
“所以,如果神明说爱你,那定然都是真的。”
——他的眼中有星月,有天空,还有与你一同走向永远的尽头。
——那到底为什么,他要离开我呢?
时雨依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许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日子还是要继续的,她是最完美最尽责的审神者,随着时间的流逝,灵力的封印逐渐消去,她又成了最为强大的审神者。
每个本丸所在的空间坐标与时间线都有不同之处,新人换旧人,刀剑与溯行军的战斗却始终没有结果。
时雨却渐渐老了,她眼角开始长出皱纹了,乌发带上银丝了,她原本像是付丧神的姐姐,如今渐渐变成了真正的老奶奶了。
只是拥有灵力之人衰老总是比寻常人更为缓慢,她还是很美,岁月淡化了她容颜的青稚,略含沧桑的恬静反而相合了她的气质。
她本来就已经是老奶奶了啊。
前田藤四郎在为她梳头之时看见了白发,手一抖,梳子就掉到了榻榻米上。
有着棕色妹妹头的男孩顺着主君的发,忍了又忍,却终究还是掉下了泪来。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只是悄悄地藏起了那根白发,笑容如初,没有多说什么。
“主君。”他含泪带笑地从背后拥抱了跪地而坐的审神者,不愿让主君窥见他的难过,
“前田藤四郎,长长久久,侍奉于您。”
——人类真是讨厌,总是会随随便便死掉。
——总是留下刀,先走一步。
——为什么人类不能像刀一样被重铸出来呢?
短刀心性一如孩童,这样的疑问总是不停地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难以淡去。
到底怎么样,才能算得上长长久久的陪伴?
——人类不行,是不是神明就可以?
审神者手上拥有锻冶之神的神格,他们都清楚。
审神者的强大甚至随时都足以成神,他们也都清楚。
但是审神者为何不愿意成神?这个疑问堵在他们的心口,随着岁月的流逝,主君的苍老,逐渐地令人心焦。
他们不愿意强迫主君做出抉择,但是又不愿意看着她如人类一般走过那眨眼匆匆的数十年华。
直到有一天,审神者病了。
身负灵力的审神者向来身体健康,病邪不染,可是如今,她却病了。
付丧神们茫然回想,却忽而发现,审神者如今也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只是灵力留住了她的容貌,每一条皱纹都生得恰到好处,他们不曾想过,人类的寿命也已经快要到头了。
她要走了,要留下他们,走了。
“我不要!”今剑扑到被褥旁侧握住了时雨的手,嘶声痛哭道:“你快好起来啊!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他一生经历了无数劫难,由暗黑本丸中降临于世,之后回溯时间修行,却发现了自己不存在于过去的历史。
他早已将审神者视为此生唯一的偏执。
“你快好起来,跟我一起驰骋山野,我会一直守护你的……所以、所以,请不要消失好吗?”
孩童模样的小天狗哭得声泪俱下,哽咽难语,带着大厦将倾的悲伤。
“义经公,还有主君……其他审神者都不可信的,他们会伤害我们的,所以、所以……”
——所以,不要像义经公一样离开我,好吗?
“今剑。”时雨回握住男孩的手,目光也说不清是慈爱还是从容,“人都会死的。”
“人会死,那成神不就好了吗?”天狗打扮的男孩却如同被针刺了一般失声哭道,“您明明能成神的!”
“成神,和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我不会成神的,今剑。”
时雨勉力撑起虚弱的身体,拥抱了泣不成声的短刀。
“我会继续轮回转世,作为一个人类而活,若是有一天能够重逢,你们还愿意跟我走,我就带你们一起走好吗?”
想到主君那离奇的身世,今剑止住了眼泪,低声嗫嚅道:“真的吗?”
时雨浅浅一笑:“真的,我绝不骗你的。”
“我留一缕分灵予你们,不论哪个世界,不论何种光阴,只要有缘再聚……”
——那我,便不会再一次放手了。
时雨能感觉到自己寿命将至,她早已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倒也全然不会惊慌。
本丸里的孩子,只要愿意,可以追随新主,如果不愿意,则可以进入政府,成为里面的一员。
这事要是放在以前,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吧。
时雨与浅川奈绪曾经对弥生提出的代价,便是绝对的自主权利,本丸也不受政府掌控,可以自成一方世界。
这以灵魂为契的誓言,足够庇护本丸里的刀剑直到他们真正像一个人类一般活着。
他们在她的身边学习了如何为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染上了她的颜色,就如同他们曾经的主人,带上了属于她的痕迹。
——她爱他们,如同母亲爱着孩子。
知晓时雨可以轮回转世,大部分刀剑都平静地接受了她的离去,打算静心等待未来的重逢。
时雨与他们一一道别,她像是看着孩子长大即将离家的老母亲,欣慰却又满含感慨,面对死亡,她却比任何人都平静。
最后的最后,生命弥留之际,她等来了数珠丸恒次。
“恒次?”数十年的相处,早已抹掉了审神者和付丧神之间的隔阂,她此时笑容慈祥,容貌苍老,当真如母亲一般模样。
容貌未曾改变的佛刀跪坐在她身侧,面容清美如画,神情高洁虔诚,一如初见。
数珠丸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短短几日之间便因灵力流失而布满皱纹的手,久久沉默无言。
“时雨大人。”他轻声道,“许久不见。”
时雨微微一怔,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半晌,才回过了神来。
她目光平和,轻声道:“你想起来了?”
佛刀微微颔首,眉眼间却染上了悲色。
“当初看到你时,我就猜到,数珠丸恒次定然是我认识的那柄数珠丸恒次了。”
时雨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佛刀没有拒绝,反而轻轻覆盖住了她的手:“旧时曾有幸陪伴在两位大人身侧,点化灵智,垫筑神基,此等恩情,在下感激不尽。”
“只是……风神大人为何要抹去我的记忆?”
“莫要怪他,他也是逼不得已。”时雨微微放空了双目,似乎在回想当年,唇角也扯出了几分笑意,“若不是我情况特殊,只怕也是会被抹除了记忆。”
“他化身天道,便代表着过去与未来,都不再作为一个单独的神祗存在。你我作为当世唯二两个见过他的人,自然会被天道斩除这份缘分。”
“那时我和他在战场上捡到你,见你佛光深重,却沦落战场坟冢这等血腥之地,故而将你带在身侧。没有孩子,便将你当做了孩子。”
“从享宝年间到大正,让你消失在尘世足足两百年,没有这段岁月的传说,之后又不得不抹去你的记忆。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不怨的。”数珠丸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语,语气诚恳,道,“我不曾怨过。”
时雨听罢便笑:“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看到你化形的模样,听见你的声音,我便知晓你不曾怨过。”
她看着数珠丸,眼神里藏着缱绻的怀念。
面前的人,眉眼,声音,多像是那个人的孩子?
那个爱着苍生却又害怕寂寞的人,化身天道之后,可有人陪伴在他的身边?
“恕我直言。”数珠丸见她眉眼含笑,却已是大限将至之兆,不由得道,“轮回多世却始终不愿成神的缘由,可否告知于我?”
“不愿成神?是、是啊……我不愿成神呢。”时雨浅笑,却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一点点地剥离了躯体,浑浑噩噩的虚弱感,横生一股欲碎的脆弱。
她飘忽的,轻声的说道:
“他说过要守护我每一次轮回转世,我又怎能永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