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般纡尊下气,黛玉也不肯负今日喜兴,擦了泪渐渐回转过来:“王爷言重了。真论起来,妾应替亡父多谢王爷重义执言。”
水澜放下心,拿了桌上一碟子玫瑰酥递到她跟前,说道:“咱们是一家人,何言谢字?闹了一日,夫人必定饿乏了,鱼肉油腻对脾胃不好,本王吩咐厨房准备了些素油制的细点,好歹用几块垫饥,今夜便早些安置。”
及说出安置两个字,一抹薄红早跃上了面庞,黛玉又低着颈只管弄衣带,装作没听见。
水澜何等精明,大抵晓得黛玉的心思,有意觑着眼打量她半晌,见连耳朵尖儿一发红透了,方慢吞吞续道:“本王还有些俗务,夜里在聚墨斋歇息,安心睡吧。”
说完一径起身,黛玉忙跟着起来,水澜含笑按下她,掩门自便而去。
水澜走后,黛玉一时思念亡故的父母,一时想起和水澜谈话,千头万绪,辗转难寐。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面啦!
一直觉得黛玉对宝玉不是爱情,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唯有他对自己还算真心,才不知不觉当成了依靠,内心未必不知道这种希望的渺茫,因清醒所以痛苦。
但宝玉实非良人,林妹妹值得有更好的人来呵护。
第5章 第五回
成婚第二日黛玉起来,紫鹃和雪雁两个进屋伺候梳洗。
黛玉因问水澜是否起了,紫鹃正拿花替她簪在鬓上,笑道:“姑娘不知道呢,这朵芍药便是王爷亲手采下来的。王爷还说:可惜如今的月份没什么好花,前人推芍药为花相,才勉强能配得起夫人。”
黛玉原不爱戴这样明艳的花,此刻再揽镜自照,似乎也挺妥当。一旁的雪雁趁着高兴,飞快的接下去:“听说今儿本该进宫谢恩的,王爷都推了说明日再去,只嘱咐让姑娘好生休养。”
当下听说,黛玉便吃一大惊,忙转头问:“你说仔细些,什么本该进宫谢恩的?”
雪雁老实嘴夯,如实答道:“就去打水的功夫,正撞见管事问王爷要不要备车去宫里,王爷先问姑娘起了没,听回还歇着便挥手说算了,方管事原要再劝,王爷像也不当回事,我就回来了。”
黛玉想了一想,整理妥帖了衣裳,也没带丫鬟,一径出了三希堂,来至书房。
水澜正靠着酸枝木椅榻上看书,见她来了,颇为意外:“夫人有话不管叫谁来都罢了,何苦劳烦自己?”
说着放下书,笑眯眯地盯着黛玉的脸庞:“眼睛底下怎么添了两片乌青?看来昨夜休息得不好,要是睡不惯三希堂,聚墨斋的榻上还空了一半呢。”
这话里透着轻佻,黛玉红了脸,忙定了一回神,言简意赅道:“王爷,方才听婢女说,蒙皇恩浩荡赐婚,今日本该入宫谢恩的。”
水澜“嗯”了一声,一副漫然不上心的模样,只摆摆手:“我当什么大事。不过给上皇和当今问个安,再去听一大车劳什子的教诲,言之无物的,无聊透了。”
要说往常,宝玉算得秉性乖张叛道,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见到舅舅便是老鼠遇上猫。这位堂堂王爷却一点没藏着掖着,还将其宣之于口,光这份坦荡倒令人敬服。
水澜见她犹一脸的若有所思,因又道:“夫人不必忧心,本王早打发人去宫里回禀,就说昨日吃多了酒上头,恐御前失仪。”
磕绊了一下,随口又带出半句:“不过相看两生厌的,我倒不懂每回还让去跟前碍什么眼。真不放心,还跟从前一般囚起来不就完了。”
虽才听了一耳朵,黛玉总觉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淡淡的不屑来,一时却捉摸不透他话中深意。其实本来是怕因自己耽误了正事,不过他既有了成算,一时也无话了,黛玉便想着抽身回去。
话还未出口,却见水澜欠身站了起来,挪近到黛玉面前停住了,拿手在她发顶上比划了两下,不由莞尔:“正想说,夫人看着太小了些,个头才到本王胸口这儿。昨个儿盛妆还不显,今日卸了妆瞧着瘦得可怜,脸上拢共不剩几量肉了。”
两人此时挨得极近,只闻水澹身上一股浓郁的檀香气息,芬芳馥郁,经久不散。
黛玉一抬头恰好撞上他满脸的盛笑,禁不住面上作烧,脱口道:“我自来如此,饭一贯用得少,吃的药只怕比饭还多一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好歹都是命,便随它去。”
孰料,那水澜冷不防就敛了笑容,沉声道:“既进了王府,以后再不许说这样任性的话了。”
尽管水澜生的霁月光风,平日里又是言语若笑的样子,可一旦沉下脸来,就显得格外孤绝冷漠,叫人看着便心生畏惧。
说着,就唤他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秋晚来:“去问王妃带来的两位姑娘,平时常服什么药,发作时什么症候,记好了差人送到李太医那儿去,待看好再拿回来配药。”秋晚答个是,看没别的吩咐,方退出去办事。
黛玉因他还体贴着这些琐碎小事,自己怪不好意思的,忙笑着:“王爷费心了,妾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自会吃饭起就会吃药,请过多少名医,都不见效,不免颓丧了些。”
水澜听了,脸上才有了三分笑意,说道:“还有一事要嘱咐夫人。明日往宫里去必定要听太后的教诲,不论太后娘娘说什么,耳朵进出过道门儿,应个是就罢了。”黛玉虽不明就里,不过也点头称是。
才要回去,在穿堂远远看见王府的管事方孔朝这儿走,后面还跟着两个白面儒生,连忙转个弯回避了,改往两边的抄手游廊走。
尽管看得不真切,但回想刚才遥遥一望,黛玉便以为这两人瞧着不俗。虽布衣鄙服,到底举手投足,气象不同,带着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从容。
方进房,紫鹃迎上来问如何,黛玉将方才的对话说了一遍。
紫鹃低了一回头,说:“趁方才秋晚姑娘过来,我也同她叙了一会子。王爷身旁有四名贴身伺候的丫头,都是自小跟着的,如今剩下春晓和秋晚两人还在,其余两名似被王爷派了事,并不在京里。除此以外。阖府竟只有两名厨娘,仆役等皆是白净男子。”末了一句,是凑到黛玉耳边说的。
黛玉还只管听她说,并不懂弦外之音,因问:“我怎么听得越发糊涂了,到底要说什么?”
紫鹃见她尚未悟,自个儿也不好多嘴,便岔开了话:“我是想着,姑娘既当了王妃,总该多知道些关于王爷的事,譬如王爷寻常爱吃什么,喜欢作什么,使得惯哪些人。”
黛玉本欲拿她的话取笑,转念一想也有道理,况且虽则相处了两日,水澜对她多有关照,于是点头道:“你说得很是,不过咱们初来乍到,切不可毛躁行事,还是循序渐进为好。”
紫鹃答应着只管外间自便去了,黛玉一人在房内独坐,翻了几页书,看了些年少离别之语,自觉无味,拈着玉色帕子洒了几点泪。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她的脾性,先时还用话来安慰,后来常常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没人去理了,由她闷坐自泪。
过了许久,碰巧水澜信步路过,在窗下听见有啜泣之声,再看紫鹃等人都在外间不过并不理论,眸子便冷淡了下来。
紫鹃乍见他气色更迭,一慌神忙道缘故:“王爷有所不知。姑娘原在府上就是如此,每每思家忘情,都要枯坐垂泪许久,多劝也不见好。”
水澜听了,颇不以为然的挑眉,只是一个简单的细微表情,在他脸上却现得风采照人,灼灼其华。
紫鹃看了,竟不觉心跳脸热,匆忙之间忙稳住心神,便听他轻描淡写的讽笑:“罢了,从前就听说宁荣二府闹得不成气候,她一位娇怯怯的姑娘,又哪经得起蜚短谤身的磋磨。你们不多劝着,多维护,倒派了主子的一通不是,由此可见一斑。从今日起,我再听姑娘哭一声,便自去管事那里领罚。”
临末一句,冰珠一般迸出来,令紫鹃一时不敢相信竟是这位谪仙似的人物能说出的话。
谁知下一刻,他甫一跨过门槛子,立时换了一张温雅斯文的面皮,笑吟吟地望着林姑娘,仿佛方才的利害仅是一瞬的错觉,声调软得判若两人:“刚还同紫鹃姑娘说,怕唐突了夫人。偏听见夫人哭得动人,本王一时耐不住便进来了,要是打断了夫人雅兴,本王真是罪过罪过了。”
黛玉本以为四下无人,方暗自嗟叹,但闻水澜发现了自己失态,不觉粉面含羞,更忘了悲戚啼哭。
尤其听他说得诙谐,因而眼下尚挂着晶莹,仍将笑不笑的,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倒十分不好意思,垂下头不敢看他了。
水澜见她笑了,心情跟着好了些,走过来挨着坐在炕沿上,转首对着黛玉半是宽慰:“这就对了。既入了王府,以后莫要再哭,要是叫人听见,还以为廉王爷不成器倒算了,还有打媳妇的恶习,那本王无故吃了冤枉官司,去寻谁理论!”
一席话说得满室皆笑,黛玉则索性闭口不说,半嗔半恼的瞪了他一眼。
水澜见了,恍若被猫爪挠了一下似的,忽然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有一阵说不出的□□微麻,没有不适反而熨帖无比,不由大为骇异。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宝宝们的留言,居然第一次见面就要开车,你们太不矜持了!哼!
第6章 第六回
次早天刚蒙蒙亮,黛玉洗漱穿戴完毕,便坐上有王府徽号的马车。刚掀开一点帘子,里面就伸出来一只骨节深秀的手,轻轻用力已将她提了上来。
黛玉愣了片刻,才看见水澜坐在主位上。他今日仍旧轻袍缓带的打扮,不见丝毫隆重,只束了金冠,却现出了神采奕奕。
两人的手此时还拉在一块,一片触手的温暖润泽,黛玉急忙撤回了手,羞的呐呐道:“多谢王爷。”
水澜的眉梢眼角俱藏了两分笑意,口内说道:“以后咱们两人私下相对,把那些个王爷、妾身的称谓去了,都自在便宜些。”
车马一路颠簸许久,两人对坐均在闭目养神,到了朱雀门外换了软轿抬着,刚走了一箭之远,至一处巍峨的宫殿前,水澜扶着黛玉下了轿,随侍皆肃然退出。
有两个内监上来接待,往前引路:“陛下正在明德殿,王爷、王妃这边请。”
两人到明德殿前,有内监向里报知:“廉王携王妃觐见。”再听洪亮的“宣”字传来,另替换了一个年岁大些的内侍前导。
大殿里除两边侍立的宫娥,独永庆帝一人在,锁眉在阅奏折。
黛玉留神细看,原来还是一位年青公子,却瞧着一团孩气,与水澜之风采不可同日而语。
一见他们来了,永庆帝旋即展颜笑起来:“好久未见皇叔,侄儿还没道一声恭喜。”
水澜却有些不同寻常,脸上笑意淡淡的,跟纸糊上去似的,循礼叩拜,回道:“臣还要多谢陛下赐的美满姻缘,这位便是林氏。”转头又对黛玉柔声说:“快见过陛下。”
黛玉一进宫中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深恐丢了亡父林公和水澜的脸面,即使有所讶异,也只管跟着下拜。
永庆帝原本只瞧着水澜,听他一提随之掠过黛玉一眼,颔首不绝道:“果然才貌双全,与皇叔真乃一双璧人。”一面让人赐了定例的贺仪,黛玉忙接过还礼。
叔侄二人多少叙些常话,不过全是永庆帝在问长问短,水澜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但凭他怎么冷淡,永庆帝还是温存和气,黛玉只觉两人的身份调了个儿。
且之前曾听紫鹃讲,永庆帝厌极水澜,原来是这么个厌法儿?
永庆帝见水澜无甚兴致,又恐黛玉在傍没好意思的,便打发内侍去的德康宫:“皇叔难得来一次,也该和父皇见上一面。”
去了半日,有内监来回话,说:“上皇说身上不大好,就不见了,请廉王妃去太后那儿坐一坐。”
黛玉从明德殿出来,两个小太监引着往西拐弯,走过一条大甬路之后,上面仪门内大院落,不知比明德殿轩昂富丽多少,便是太后日常居坐的寿宁宫。
甫进殿,迎面看见两座三尺多高的赤金青龙古铜鼎,墙上悬着当朝名师的牡丹争艳墨画,东面摆四扇一组的掐丝金桂月围屏,转过屏风正中设着一张红漆刻丝贴金大炕,两边设一对紫檀雕螭的高几,几上炉瓶碗花具备,其余陈设无不精致奢靡,不必详赘。
太后双手交叠坐在上首,背靠着金心大红撒花引枕,面上殊无喜色,叫黛玉不由想起水澜的嘱咐,心里一跌。
太后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官,这女官长得与寺庙中的怒目金刚一般无二,又见她已蹙起额头,黛玉忙向太后款款下拜,口呼“万福金安”。
谁知这一拜,等了半刻仍不叫起。黛玉心想,当今对王爷倒十分斯文和气,这位太后却逞了好大的凤威,不知是何故。
黛玉既知有意刁难,越发的屏声敛气,姿态万芳。屋内静了一会,上首忽而传来一道宣起,说道:“原来是廉王家的来了,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黛玉应声抬眼瞥过,见太后肤色细白,华服堆翠,膝上覆着一条紫貂裘毯,自带一股养尊处优的傲慢,少不得低了头,恭敬道:“妾身林氏问太后安,祝太后福寿宁康。”
目光只打了个转,太后右手缓缓的捻过珠串,不咸不淡道:“廉王眼光不俗,果真生得个西施样子,怪招人疼的。”
黛玉默然应个是,垂着手置若罔闻,立在一旁当摆设应景。
又听太后喃喃自语,说:“廉王早年稚弱,还算有几分伶俐,先皇就什么都纵着他,如今大了更是行事无矩,目无尊长。你既为廉王妃,应时时规劝他谨守本份,莫要闹出些蜚短流长,折了皇室的尊贵。”
言毕,一面褪了手上的佛珠,对身边的女官懒懒的牵嘴:“去将这佛珠赏给王妃,年轻轻的合该庄重,多吃斋念佛才能凝神静心,收起些妖妖调调的心思。”
黛玉一听怫然变色,一时又不敢在人前造次,只得按住翻涌而上的恼怒。
却说此时,紧闭的殿门突然大开,凉风吹散了极浓的熏香,黛玉只觉精神一振,浑身的清爽,忍不住转过头,一看竟呆了。
外边携着清风走近一个人,却是水澜。后面还有一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急忙道:“王爷留步,这、这还没通报呢!”
“不必通报了,王嫂难道白睁着一双眼,还看不到人了?”
水澜冷冷一哼,嗔而似讽,怒而似笑,说的话又极刻薄,叫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憋得气滞胸闷。
太后的气色阴沉得似要洇水,朝那太监厉声斥责:“人都到跟前了,还通报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滚出去!”
话音刚落,一屋子人跪伏在地,骇得抖衣乱战,唯有水澜一人走上前,挡在黛玉身前。黛玉偷偷地望着他的背影,又是挺拔,又是魁伟,让人无端觉得安心。
水澜故作环视一圈,语中盈着不加掩饰的轻鄙:“许久不见,王嫂寿宁宫里用的熏香还是那么叫人恶心。”
太后的面庞上顿时阴云密布,身边的女官瞪着他,忙低呵道:“大胆!”
水澜寒着脸扫过去,那张桃花面上仿佛添了些什么,瞧着竟令这女官哆嗦了一下,悄然退至边角。
太后见状,愈加愤恨,戴着金甲套的手指刮在紫檀小几上,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响,讽刺道:“廉王还是那么个怜香惜玉的性子。本宫不过提点王妃两句,就这么火急火燎的闯进来,也不管犯了什么忌讳,好个伉俪情深!”
水澜听了,又疏离的笑了:“廉王府中自有规矩,本王的王妃就不劳烦王嫂教导了。王嫂若真有雅兴,不如好生替皇上斟酌一门姻缘,也不至于后位空悬,还要王嫂越俎代庖,掌管后宫了。”
说完,伸手扶着黛玉,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并无半个阻拦,气的太后抓起几上的茗碗瓷盏,在其身后砸个粉碎。
从出寿宁宫直到坐上马车,一路上两人仿佛有默契似的,皆是一言不发。
马车辘辘前行,但闻声息细细,水澜一眼掠过,身旁佳人外貌强作镇定,眼睫却恹恹的垂落下去,禁不住歉然道:“对不住。”
黛玉带着轻愕仰起脸,方回:“王爷说什么对不住?”
水澜瞅了黛玉半天,忽然拂开她薄湿的额发,声音透着温软:“看这一头的汗,太后必说了些刺耳的话。”
语意微顿,复又叹了一口气:“你既嫁我为妻,却受了这等委屈,是我没护着你周全,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