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贾敏就要怒发冲冠了,王熙凤连忙走上来拉住宝玉的手,细细的将“待字闺中”这些常识给贾宝玉讲了一遍。原本以为他会就此罢手了,没想到,他竟然横眉怒目的说道:“又是什么嫁人,我常说,好好的女儿家,嫁什么臭男人呢?没得玷辱了清白之躯。女儿家嫁人之前都是珍珠宝石,嫁了人之后,就变成了鱼眼珠了……”当下高声快语的,将他平时常说的那一套又搬了出来。
听着贾宝玉这些不知所谓的混账话,贾敏气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黛玉见母亲气得狠了,忙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母亲的手上,低声道:“母亲不要生气,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不值得。”贾敏朝着女儿看了一眼,见到她眼中的担忧之色,强自将心里的怒火压了下去。只是暗自决定,以后若非必要,再不来荣国府了。
见贾敏生气,王夫人垂下眼,藏住眼中的得意之色。气,活该气,气死了才好呢……她王婵娟哪里不如贾敏了?偏偏却过得不如她好。论长辈,自己头上一直压着一个贾母,几十岁了还要在她面前奉承,偌大府邸却不由自己完全做主,还得看着贾母的脸色行事。而贾敏头上却是公婆俱无,整个林家全由她一个人做主,不知道多自由自在。论丈夫,贾政一直做着个五品小官不挪窝,不得圣心也不得上官赏识。可那林如海不但为太上皇做事时在扬州手握重权,如今换了新皇她以为林如海一定就得沉寂下去了,却没料到,竟然来到京城做了二品大员,还是掌握实权的!天知道当她得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多么的嫉妒痛恨!论儿女,自己虽有宝玉这个衔玉而生的宝贝,可却失去了能力不凡的嫡长子。若说起真本事来,十个宝玉也不及一个珠儿……而贾敏如今却是儿女双全,膝下更无一个庶子女来碍眼,何等有幸?越想,王夫人心里就越不忿,牙关紧咬,直欲呕血。……等着吧贾敏,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我就不信,你能一直这么走运下去……王夫人的手指收紧,檀木佛珠被捏得咯吱响。幸好屋子里人声犹在,这一点声音还无法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有站在一旁的王熙凤有些诧异的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觉得姑妈周身萦绕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不由自主的,她朝一旁退开了一些,拉远了与王夫人之间的距离。
且不说王夫人心里如何深恶贾敏了,但说这边宝玉胡言乱语了一回之后,终于消停下去,又殷切的看向黛玉,问道:“妹妹可有玉没有?”
来了,黛玉心中暗自哂笑。前生黛玉因为回答了说没有玉,那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便令贾宝玉发了痴性,摔了那块宝玉。因为这件事,导致王夫人见她的第一面,就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可以说正是黛玉以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源头。可说到底,黛玉又有什么错呢?她的回答可以说是非常好了,点明了那块玉石的稀罕,小小的捧了贾宝玉一下。可谁叫她碰上贾宝玉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黛玉的悲剧,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由眼前这个金凤凰贾宝玉或直接或间接的造成的。他的手上,沾满了林黛玉的鲜血!
轻咳了一声,黛玉看向宝玉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亦曾有一块玉的。”
……众人没料到黛玉竟然会这么说,不由得都有些惊诧,纷纷看向了她。贾敏也看向自己的女儿,心里想到,玉儿这是打算作甚?不过这几年玉儿成长得很快,再不像小时候那样爱见月伤情见花落泪,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放心了许多。当下贾敏也并不阻止黛玉,在一旁安静的当个听众。
却见林黛玉端起一旁海棠式小几上搁着的绘蝶恋花茶盏抿了一小口之后,缓缓说道:“我的那块玉,虽不像宝二爷是从胎里带来的,来历却也有些不凡。因为我曾答应过别人不得随意透露,在这里也就不多说了。反正,也并不重要。我犹记得,那块玉的模样,与宝二爷这块玉,倒有六七分相似……”
听说这位神仙似的林妹妹曾有的玉与自己这块十分相像,贾宝玉很是高兴,忙凑得更近了些,侧耳细听林黛玉继续说下去:“却说我自从佩戴了那块玉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阴暗处盯着我。一日我洁面之时,无意中往水盆里看了一眼,却见背后暗处站着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阴森森的看着我。她衣裙上沾满了鲜血,脸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极为可怖。我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当时并没有在意。谁知道,不久之后对镜梳妆之时,又在镜子里见到了那白衣女子。她依旧站在我身后阴暗之处,血衣黑发,阴气森森的看着我……”
听到黛玉讲述的这些话,对面坐着的三春姐妹已经是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站在黛玉跟前的贾宝玉仿佛是呆了,一动不动,双眼发直。黛玉心里暗自笑了笑,又接着说了下去:“自从见到这个血衣女子之后,我便常常在无人处见到她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便在有一天夜里再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的时候,问道,你跟着我,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黛玉顿了顿,却见贾惜春忙看着她追问道:“后来呢,林姐姐,那女子是如何回答的?”
黛玉笑了笑,继续讲述道:“那女子依旧一身血衣,黑发遮面,缓缓走近,伸手指向我一直随身佩戴的那块玉,口中缓缓说了三个字。”
此时贾探春也忍不住扬声问道:“她说了哪三个字?”
黛玉将手里一直托着的茶盏放回到小几之上,在轻轻一声茶盏与小几接触时发出的响声之后说道:“她说,还给我。”
“啊——”一声惊叫响起,却是贾迎春被吓得叫了起来。见众人都看向她,她原本被吓得白了的脸色又红了起来,捏着衣襟垂下头去。坐在下首的贾惜春说道:“林姐姐,莫非,那女子是要你,将那块玉还给她?”
“正是如此。”黛玉回答道,“因为发生了这样的怪事,我们便请了一位扬州城里有名的大师进府,向她求教。大师说,这世上每一块不凡的宝玉,都是有来历的。你想啊,若非新开采出来的玉石,世上流传下来的每一块玉,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的手。这些人里面,难保或有人含冤屈而死,或有人心恋尘世不肯入轮回。所以,不知明确来历的玉石,最好不要常常佩戴在身上。若真是喜欢佩玉,就佩新玉好了。而经大师指点之后,我们将那块玉埋入到了土中,焚香烧纸,诚心致歉。从此以后,那个血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说到这里,黛玉淡淡的瞥向呆呆伫立着的贾宝玉,又道:“当然,宝二爷这块玉是从胎里带来的,绝不至于发生我说的那种事,放心便是。”
林黛玉的讲述算是全部完毕了,可屋子里大家的脸色都不甚好看。贾敏端起茶盏来,用衣袖遮住了自己微带笑意的嘴角。这玉儿,可真是越来越古灵精怪了。林曜懵懵懂懂的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姐姐,非常敏感的觉察到了此时屋子里众人的不对劲,乖乖的闭着嘴巴什么都没有说。贾母见贾宝玉杵在黛玉身前半晌不开口也不动弹,不禁忙开口喊道:“宝玉啊,可是吓着了?到老太太这里来,不要紧的,你妹妹是跟你开玩笑的。”说着,视线移到林黛玉身上,寒光一闪。
如果说老太太的表现还算含蓄的话,王夫人则就十分明显了。她恶狠狠的盯着林黛玉,眼中仿佛带着刀子,恨不得要剜下对方几块肉来。她的宝玉本来就秉性柔弱心思敏感,怎么禁得起死丫头这一吓?感觉到了王夫人不善的视线,贾敏放下茶盏,冷冷的朝着王夫人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交汇,王夫人的眼神闪了闪,终于还是移了开去。
见贾宝玉对于老太太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王熙凤忙走上前去,扶住他的胳膊说道:“宝玉,宝玉,跟嫂子走,到老太太那里去。”
被王熙凤接连唤了好几声,贾宝玉呆滞的眼珠终于开始缓缓转动起来。他抬头看了粉光脂艳的王熙凤一眼,傻傻的说道:“凤姐姐……”紧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似的,浑身颤抖起来。他脸色煞白的抖着手取下自己的那块宝玉,狠狠的掷到地上,哭着大喊道:“什么劳什子的鬼东西,我不要了,不要了……”
第12章 鱼儿你好啊
摔完了玉,贾宝玉疾步奔到老太太怀里,瑟瑟发抖:“老祖宗,我害怕……”说完,便哭了起来。
贾母心疼得不行,既心疼怀里的宝玉,亦心疼地上的宝玉。她一边连声叫人好生将那块玉收拾起来,一边柔声安慰怀里吓坏了的宝玉。还有空偶尔抬起眼来,朝着林黛玉送眼刀子。而站在一旁的王夫人见此情景,气得是七窍生烟,忍不住看向林黛玉厉声说道:“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王夫人一副想要撕破脸皮的模样,贾敏的脸也沉了下去,冷声说道:“二嫂,不要吓着了孩子。”
王夫人冷哼一声,道:“那她吓着了我的宝玉,这该怎么算?”
贾敏毫不客气的说道:“不过是讲个故事罢了,谁知道你们这位宝二爷胆子如此小,还不如几个女儿家?”说着,她朝着三春姐妹那边溜了一眼。果然,先前虽然三春被黛玉所讲的事吓住了,此时却已经缓了过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贾宝玉年纪比她们大,且又是个男儿,谁知道胆子竟如此小呢?
王夫人被贾敏的话气得口不择言,狠狠的朝三春那边看了一眼,急促的说道:“她们如何能与我的宝玉相比——”说到这里,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忙又改口道:“我是说,宝玉天生胆子就比其他人小一些。”
贾敏闻言,毫不放松的说道:“我们今日与宝玉侄儿是第一次见面,怎么知道他天生胆小呢?”说完,她眼带悲悯之色,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三春姐妹。听了王夫人的话,探春顿时色变,不过很快就掩饰住了,可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迎春还是一副木头样子,眼中却水光闪烁。惜春则是冷笑了一下,低下头吹了吹浮在茶盏水面上的茶叶沫子。虽然对于自己比不上贾宝玉这件事心知肚明,但是被这样明晃晃的打脸,谁又真的能毫不介意呢?心气最高的贾探春尤为不忿,心里恨得直欲喷火。对于贾宝玉这个人她心里隐藏得很好的轻视和愤恨,又深了一层。
见王夫人越说越不像话,贾母干咳了一声,道:“好了,闭嘴吧。”说完她看向林黛玉,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道:“玉儿啊,我们不是外人,所以才说实话。你这样可不行,女子当以贞静为主,怎么可以胡言乱语呢?”
听了贾母的话,贾敏眉峰一挑,就要开言,却被黛玉按住了手背。却见黛玉站起来走到贾母和宝玉面前,盈盈下拜施了一礼,说道:“都是黛玉的不是,在这里给宝二爷道歉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道个歉又不会真的损失什么,何乐而不为呢?
原以为这个看起来性子孤拐的林黛玉不会轻易道歉,却没料到她竟然这么快就服了软,贾母不禁呆了呆,而后方才反应过来,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不打紧,一家子亲戚,哪里来的隔夜仇呢?”心里还是不舒服的,否则就不会提起“仇”这个字眼了。
似乎领会了贾母的意思,贾敏的神情也淡淡的,一直到了吃饭的时候,方才好了一些。原本照规矩来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贾宝玉都这么大了,应该到外面去跟贾政及林如海他们坐一桌才对。但是贾母心疼他,哪里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自然是跟女眷们坐在了一起,贾母还笑着对贾敏说道:“从来便是如此,宝玉就喜欢跟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他心肠好性子软,姐妹们也喜欢他。”
贾敏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只觉得自从自己出嫁以后,娘家是越来越没有规矩可言了。
贾宝玉此时勉强好了一些,脸上有了些笑模样了,精神却还是有些恹恹的。见了他的样子,王夫人又将林黛玉和贾敏腹诽了一遭,恨不得在酒席里下点毒/药,弄死她们母女俩才好。
待到下午离开荣国府之后,来不及回家,贾敏便将在荣府发生的事对着林如海说了起来,心里十分不满。林如海听了也有些生气,但碍着那是贾敏的娘家,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暗自对贾家人有了意见,决定以后要远着他们一些。至于那竟然敢肖想自己女儿的贾宝玉?就别做白日梦了吧。
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带着些倦意看向车窗之外。车窗上糊着银红色的鲛绡纱,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将外面的街景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街上的人很少了。金红色的残阳懒洋洋的斜照在地,无端端透出一种人走茶凉的感觉。
行至一处拐角地之时,因为前面有其他车马经过,林家的马车停了下来。黛玉小小的打了个呵欠,举目往外看去。却见街角一颗枝叶繁茂的老榕树底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算命先生,手里举着一方蓝布招牌,上面写着“铁口直断”四个狂草大字。算命先生身穿半旧灰色长袍,身形一半隐在暗处,一半露在阳光底下。衣服似乎有些大了,被风洋洋洒洒的吹起,给人一种落拓的感觉。他模样生得极好,清雅洒脱,让人一见难忘。
黛玉正百无聊赖的打量着这个算命先生,忽然见他抬眼看了过来,嘴角微翘,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明明应该他是看不见车子里面的她的,可黛玉却偏偏感觉到,这人看见自己了。
两人隔着窗纱互相对视了半晌,突然黛玉见到那人张开嘴,用口型说了几个字:“鱼儿你好,鱼儿再见。”
当黛玉察觉到这人说了什么的时候,惊得坐起身来,差点就要下车去问个明白。可就在此时,马车再次开始行驶了。嗒嗒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算命先生微笑的脸。被马车抛在了身后。
惊诧了一回,很快,黛玉便将这个神秘人抛在了脑后。反正看起来这人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夜晚,荣国府贾母正院后方,贾宝玉的房间之中。
此时夜色已深,天空中高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洒落如水的月华。繁星布满墨蓝色的天空,时而有星子闪烁几下,仿佛美人羞怯的眼神。被月光笼罩着的荣国府,一洗白日的富贵热闹气象,终于安静下来。只有草丛中夜虫的喁喁鸣叫声,时不时的响起来。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在贾宝玉的房中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幕。紧跟着,烛光亮起,几个丫鬟匆匆起身,披着衣裳走到贾宝玉床前,将绣着百蝶穿花的杏子红床帐撩了起来。
“宝玉,宝玉你怎么了?”最得宝二爷喜爱的大丫鬟袭人,最先开口。她生着一张容长脸,乌鸦鸦一头好头发。姿色虽平平,却别有一种温柔缱绻的气质,属于女人不会讨厌男人更会喜爱的那种类型。
躺在大红色锦被里面的贾宝玉,紧闭双目,脸色煞白,额上更是渗出许多虚汗来。袭人见叫了几声叫不醒他,便伸出手去,轻轻推了他几下。
贾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随即紧紧抓住她的手,泣声说道:“好可怕,袭人姐姐,我好怕……”
袭人拍拍宝玉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那都是假的。”
贾宝玉此时哪里听得进她的安慰,兀自不断说着自己有多么害怕,几乎缩成了一团。白天林黛玉讲的故事犹自在耳际回响着,使得他坐立难安,噩梦连连。几个丫鬟只得陪着他,不断的安慰着。一直闹到了天亮,他方才又睡了过去。
得知宝玉几乎一夜没睡,贾母心里自然怪罪黛玉,王夫人更是恨得心里滴血。天色一亮,便闹着请太医,找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来受惊,直闹了整整一天。如此十来天后,宝玉才终于能够彻夜安眠了。经此一事,贾母和王夫人对于林黛玉的观感,简直跌到了谷底。但即便如此,贾母依然没有打消要娶林黛玉当宝二奶奶的念头。只是想着等黛玉进了门之后,要好好□□她一番。务必要使得她对于宝玉恭恭敬敬,不敢忤逆才好。王夫人更是想着,若实在拗不过贾母让那小蹄子进了门,她一定要拿出婆婆的威风来,好好整治对方,她方才晓得她王婵娟的厉害。至于薛宝钗,倒是可以给宝玉当个贵妾。毕竟薛家的财产,她也是很眼热的,怎么可以轻易放过呢?等薛宝钗当了宝玉的妾室,她再使个手段让那薛蟠出点事,比如翻出杀人旧案之类的。到时候薛家的所有财产,岂不是便稳稳的落在了宝玉手里?越想越是觉得可行,王夫人这些天一直阴沉沉的脸色,也终于好了起来。侍候她的丫鬟们见此情景,方才松了一口气,再不怕像前些天一样,动辄得咎了。
第13章 元春封贵妃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家在京城里彻底安定下来,贾敏也开始带着黛玉出去交际的时候,林如海告诉了她们一件关于荣国府的事。他说:“再过些日子,贾家的大姑娘就要封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林家一家四口正在暖阁里吃橙子。京城不比扬州温暖,还没入冬,就湿冷得不行。屋子的角落里放置着一只四足云纹铜火盆,里面的银霜炭燃烧得红红火火,时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来。暖和的炭气和甜甜的橙子香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家常的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
黛玉纤细白润的手拿着一把小刀子,破开圆滚滚的橙子,清新的汁水流淌出来,香气愈发浓郁。她说道:“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突然就从宫女变成贵妃了?真堪称一步登天。”
贾敏的脸上也没有什么与有荣焉的神情,淡淡的说道:“依我看,未必是好事。”事出反常,必有妖。
为自己的妻女头脑清醒而满意的点了点头,林如海道:“你们估计得没错,贾元春,不过是陛下与太上皇博弈的一颗棋子罢了。”
人老了就容易心软,即便勋贵们越来越尸位素餐越来越腐朽,太上皇念着从前的情谊,也不愿轻易处置了他们。陛下却不一样,他正年轻,想要改变这个逐渐变得暮气沉沉的帝国,想要做一些实事出来。因此对于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牌勋贵们,十分的看不顺眼。可是,他又不能强硬的无视太上皇的意思,以免弄出一个不孝的名声来。所以,只能徐徐图之。
贾元春的封妃,就是他与太上皇的一次博弈。
贾家,便是腐朽老牌勋贵的代表人家。林如海道:“看陛下的意思,迟早要处置了勋贵们。荣宁二府,恐怕首当其冲。江南甄家,亦不会长久了。夫人——”他看向贾敏,神情微带犹豫,省略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与林如海做了十几年夫妻了,贾敏本身也很聪慧,怎么会不明白丈夫的未尽之语呢?她点点头道:“夫君,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便是为了玉儿和曜儿着想,我们也该远着荣国府一些了。”
林如海心怀大慰,却又有些过意不去:“敏儿,非是为夫不肯相助荣国府,实在是因为,此事不可逆转了。况且,这些年来,他们的确是很做了一些不好的事。”陛下命暗探查出来的那些事,的确是令他感到有些惊心了。幸好幸好,从一开始敏儿就没打算将玉儿嫁进荣国府。否则,那不是亲手把独女往火坑里推吗?“虽然活罪难免,但死罪可饶。到时候,我们将岳母他们接出来好好奉养,也就是了。”林如海安慰贾敏道。反正的确无论如何,在各种原因之下,陛下都肯定不会治贾母的罪。他这样劝慰贾敏,也并没有说谎。
贾敏的兴致不高,但未免林如海担忧,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她笑了笑之后说道:“我都明白,夫君放心便是。”
黛玉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似在听父母叙话,心里却是在想着前世那些关于贾府的事。王夫人恶事做尽,却全部扣在了王熙凤头上,致使对方不得好死,她自己反倒逃脱了罪责。最后还有贾宝玉的遗腹子和贾兰这两个人在,想必她的结局不会很差。而这一次,姓王的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道了。
嘴角微翘,黛玉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容来。
致使林黛玉夭亡的两个最不可放过的凶手,一个是贾宝玉,一个便是王夫人。其他亦有推波助澜,看人下菜碟的,亦是间接的凶手。
负了林黛玉的,欺辱了林黛玉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如此,方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贾家吞了孤女林黛玉的百万家财,却又不想娶她进门,所以百般折辱她,活活的弄死了一个世间难得的女子。可以说,贾家知道此事,用了林家钱财的人,都不是无辜的人!但她也不是条滥杀的鱼,并不愿意担负起冥冥中的因果报应。因此,并不会大开杀戒。贾家败落是必然之事,也算是各得其所。但在这其中侥幸逃脱,没有得到应有惩罚的人,这一次就让她来替天行道吧。
想想前世黛玉在贾府过的日子吧,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何等的凄惶无助,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若不是受尽了磋磨,哪里会有这样悲凉的心态?王夫人最擅长的就是钝刀子杀人,一日一日慢慢的在各种小事上磋磨黛玉,使得她生不如死。还有那特意为黛玉制作的什么“人参养荣丸”,她真的很怀疑,那究竟是养身的补药,还是催命的毒/药?而那个贾宝玉,口口声声说什么只念着木石前盟,其实又做了什么呢?他在黛玉绝望时给了她希望,可以说,他是黛玉身处黑暗中的唯一的光明。而这片光明,不止照在林黛玉身上,还照在其他各色如花的女儿家身上。他是天生的情种,最爱怜香惜玉。爱着妹妹,念着姐姐,调戏着娇俏的丫鬟,过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可曾想过黛玉的心情?黛玉寄人篱下,本来就极度缺乏安全感,过得惶惶不可终日。而贾宝玉非但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反倒是常常给她雪上加霜。人都说黛玉尖酸刻薄爱使小性子心胸狭窄,可曾想过她为什么会如此?何况,她使小性子的对象,从来都只有贾宝玉一人而已。因为在乎,所以不能容忍。其他人,并没有资格责怪她,她又没有对你使小性子!说起嘴巴厉害不让人,谁能比得过史湘云?她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将黛玉这个官家小姐比作当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几乎算是跟娼/妓一个地位的戏子!不像现在演戏唱戏就是一门正当普通且还颇受人推崇尊敬的职业,那个时候的戏子,是没有什么地位可言的。史湘云却还如此说话,这是何等使人难堪的侮辱?结果,她还倒打一耙说黛玉看不起她,真正是贼喊捉贼,天理何在?
想起前世的种种悲惨遭遇,黛玉便觉得心胸里各种情绪翻滚。悲伤、愤怒、怨恨、寒冷……她知道,那其实是原主残留的情绪在作怪。啊呜一口咬下大半块橙子,狠狠的咀嚼着,像是在咀嚼仇人的血肉。
你们一个个的,且等着吧!
又过了一段时日之后,贾家元春姑娘封妃的旨意,果然下达了。与她同时晋封的,还有另外几个老牌勋贵世家的女儿。接到旨意的贾家,真正是欣喜若狂。当年将自家嫡长女送出去给人当奴才,不就是盼着有今日这般风光么?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贾琏和贾宝玉被人一口一个国舅爷的叫着,叫得他们本来就不重的骨头又轻了三分。而贾家那些惯会仗势欺人的奴才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愈发狗仗人势,好像做了皇帝小老婆的女子就是他们自家的女儿姐妹一般。种种劣行,堪称群魔乱舞。贾家原本就不好的名声,更是糟污。
这一日,贾敏正将黛玉带在身边,教她一些管家理事的东西,忽有下人来报,说是荣国府来人了,求见太太。
贾敏微微蹙眉,问道:“来的是谁?”
丫鬟垂首回道:“来的是一位夫家姓周的妈妈。”
贾敏手里拿着账册,指着一些数字给黛玉看,口中淡淡的说道:“且让她等着吧。”
当家主母,是一个奴婢想见就能见的吗?况且说是夫家姓周的妈妈,恐怕就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贾敏深恶此人,不是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根本就不想见她。
听到丫鬟的话,黛玉心里微微一动,想起了这个周瑞家的。上一世王夫人磋磨林黛玉之时,少不了此人在其中兴风作浪。林家的许多古董,都是经由她的手卖出去的,她自然少不了饱了自己的荷包。此人是王夫人的左膀右臂,最得用的走狗。
贾敏依旧拿着账册,慢慢的教了黛玉半晌,方才起身,与黛玉一起朝着屋子外面走去。待人接物,也是需要母亲言传身教的。
来到偏厅中,进门便看见一个身穿藕荷色裙袄的中年妇人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眼里却带着深深的不耐。见到贾敏和黛玉进来,她忙站起身,笑着屈膝施礼道:“姑太太/安好,大姑娘安好。”
贾敏脸上带着清淡疏远的笑意,对着周瑞家的点了点头之后,便携着黛玉来到上首坐了下去。寒暄了一回之后,周瑞家的便迫不及待的笑着说道:“不怕姑太太见笑,我们太太派我来求见姑太太,却是有事相求的。”
贾敏不动声色的端起一旁梅花式小几上搁着的甜白瓷茶盏,小小的啜饮了一口之后,方才曼声问道:“何事?”
周瑞家的仔细觑着贾敏的脸色,满脸堆笑:“我们大姑娘前不久不是得幸被封为贤德妃了吗?如今陛下又有恩旨降下,凡是家中有别院的,可令妃嫔回家省亲。今上如此恩德,我们岂可辜负?这不,家中商议了一回之后,便决定,为娘娘盖一座省亲园子。”
第14章 上门来要钱
闻听此言,贾敏心中不由得叹息。她看着茶碗上绘着的清淡的藕荷蝴蝶,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若有别院,便省一回亲也行。既无别院可省亲,又何必如此呢?”
贾敏这话说得周瑞家的万分不乐意:“可是,别的娘娘家里,都已经开始相看地方了啊,我们家的娘娘怎可落于人后呢?昨儿个老太太便说了,这省亲别院,可是一定要建的。”建造一个省亲别院,他们这些管事的不知道要中饱多少私囊,怎么可以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便是主子们不想修建,他们也是会百般撺掇的。贾敏这话,不是断人财路吗?周瑞家的神情不变,心里却把贾敏咒了一遍又一遍。
贾敏放下茶盏,淡淡的说了一声:“哦。”之后,便再不开言了。周瑞家的无法,只得继续说下去:“昨日老太太请了众人商议,宁国府的几位主子也极力赞成,愿意从账上挪出一大笔银子来。便是薛家姨妈,也出了好大一笔钱……”说着,她抬起眼皮,笑意盈盈的看向贾敏,其中含义,不言自明。贾家的其他亲戚都出了银钱,你这位贾家的姑奶奶,总不好例外吧?
贾敏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还是冷冷淡淡的。就在这时,忽然贾敏的大丫鬟湘蓝走了进来,站到贾敏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黛玉笑了笑,开口说道:“湘蓝姐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这位妈妈也不算是外人,不会笑话我们的。”黛玉和湘蓝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十分默契。湘蓝的眼底压着一丝笑意,说道:“奴婢是来回太太的,如今账上要支取银子添置一些家什,可家里的银钱已经不够了,就连下个月的月钱都成问题,这可如何是好呢?”
贾敏闻言,先是微微一愣,但随即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道:“能怎么办呢?我那箱子里还有一套不怎么戴的累丝红宝石金头面,再添上几只纯金镯子,统统拿出去当了吧。总之,先填补了眼前的窟窿再说。”
湘蓝露出一脸愁容:“可是太太,前些天我们便已经当了几套首饰。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现在还管什么名声呢,总之,先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吧。”贾敏脸上微微带着烦闷之色,看起来实在是情真意切极了。她看向坐在下方的周瑞家的,说道:“让妈妈见笑了。”
周瑞家的只得勉强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好些人家都是这样呢,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姑太太不必放在心上。”她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暗道晦气,只怕今日自己是白跑一趟了。
贾敏又喝了一口茶,叹道:“老爷做官向来是两袖清风的,我少不得为这个家多操些心。如今上了京城,跟在扬州时又大不一样。便是人情往来,就是一大笔花费了。再有这府里年久失修,少不得又要花钱修修补补。该添的家具,总要添吧?该摆放一些书画古董,总不能滥竽充数吧?唉,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头发都愁白了……”
她说得十分有理有据,周瑞家的原本是半信半疑的,现在却是完全相信了。要不是真没法子了,当家太太怎么会拿出自己的头面换钱呢?她又坐了一会子之后,便准备要起身告辞了,预备回去告诉二太太,再做计较。谁知刚刚要告辞的时候,贾敏却道:“妈妈稍等。”不多时湘蓝捧来一只黑漆小匣子,送到周瑞家的面前。
贾敏说道:“虽然家里十分困难,但既然娘娘大喜,我们怎能不表达一番心意呢?这匣子里有五万两银票,原是预备给玉儿打嫁妆的。但此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妈妈且带回去,算是我们林家的一番心意了。”
五万两实在是太少了,完全不是二太太的心理价位。她原本算计着,少说也要借此机会从林家弄个二十万两银子才算。可人家都将女儿的嫁妆银子拿出来了,她又能怎么说呢?周瑞家的心里暗自叫苦,心知这次回去在二太太面前可不好交代。但也无法,她只好收下银票,告辞而去了。
待周瑞家的离开之后,贾敏似笑非笑的看着湘蓝,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湘蓝慌忙跪下请罪,林黛玉却笑嘻嘻的说道:“母亲不要怪罪湘蓝姐姐,这原是女儿的意思。周瑞家的来得急,女儿不及跟母亲商量,事急从权之下想出了这个主意,便劳烦了湘蓝姐姐。母亲,不要生气好吗?”她趴在贾敏膝盖之上,抬起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十分惹人怜爱。
“你呀——”贾敏伸手轻轻戳了戳黛玉的额头,说道:“我并没有生气,这么做,也并没有做错。贾家的贵妃娘娘就是一个无底洞,多少银子填进去都不够的。我还有你,还有曜儿,怎能不为你们打算,反去替别人操心呢?”说着,便叫湘蓝起了身。
黛玉放下心来,又问道:“他们还会来要钱吗?”
贾敏道:“来不来,我都不会再出钱了。拿出去的钱,恐怕他们也并没有打算还。五万两银子,就算是将此事了结了。”贾敏心志坚定,主意极正。她说不会再出钱,就肯定不会再出了。黛玉听了母亲的话,也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