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力的睁开眼,她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里面。被褥都脏得发臭了,手边连一盏热茶都没有,可见处境艰难。
抬起手臂,她垂眸看了过去。却见皮色苍白泛青,瘦可见骨, 跟个鬼似的,难看极了。阖上眼帘,她整理起脑海里面的记忆来。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再一次的睁了开来。
果然, 麻烦得很啊!
这个时候, 尤二姐已经住进大观园里了。并且, 腹中胎儿已经被庸医打下来了。如果不是她来了, 约莫过不了多久,这个身体便会吞金自杀了。
拖着这样一个破败的身体,带着这般低/贱的身份,还想嫁一个比贾琏身份更高的人作为正妻。换了常人想来,简直无异于是天方夜谭。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完成不了这次任务。
越是艰难,她就越是有动力。
正思考着将来的方向,突然一阵叫骂声,从窗户外面传了进来。那尖利的女子声音,刻薄的骂道:“不过是小产了一次,就躺在床上几天不起身,真把自己当奶奶了吗?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我说,还不知道那个短命鬼儿流的是谁的血呢!爷竟然还哭了,真是不值得!哪怕那个短命鬼就是姓贾的种,那也未必是这个贾呢!自己是个什么轻浮下/贱的玩意儿,自己心里没点数,旁人却是清楚得很呢!也怪我们爷心肠软眼神不好,竟把这么个东西捧在手心里,捧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了!迟早我得给你点颜色看一看,你才认识我秋桐呢……”
虽然并不将秋桐这样的人放在眼中,但任由她这么骂下去,也烦人得很。苍蝇似的,要不了命,却败坏了心情。轻咳了一声,尤二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门口将门推开,便见到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妖娆的妇人。艳丽虽然艳丽,可却是俗艳。如同一碗油水太多的红烧肉,偶尔吃一次可以,长期对着,却不免腻烦。
秋桐正骂得高兴,却看见往日那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贱骨头竟然出门来了,不免有些诧异,便住了嘴。她横起眼来,朝着那人看去,一见之下,又是恨得牙痒痒的。那小贱/人明明才刚落了胎,小产之后又失于调养,照理说,该是丑得没法见人了才对。可今日这么一瞧,美人虽然憔悴了,却依旧还是美人。瘦瘦怯怯的,却更加惹人怜爱了。要是爷见了她这个样子,少不了,又得被勾过去……看着这风韵犹存的眼中钉肉中刺,秋桐的火气,又开始往外冒了:“哟,我道是谁来了呢,这不是我们的二奶奶吗?怎么,可是要训斥我这个做妾的了?哎哟哟,可吓坏我了……”她伸手拍了怕胸口,露出一副被吓到了的做作表情,看起来十分碍眼。
等对面的人安静下来了,尤二姐咳嗽了一声,勉强提起力气来轻声说道:“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你便将罪名先给我安上了,可是觉得我十分好欺负?虽然都是做妾的,可我毕竟比你先来,照道理讲,该比你尊贵一点点才是。你整日污言秽语的污蔑我,是谁给你的胆子?莫非,你背后有人主使?”她眼中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疑惑之色,抬起脚来又往前走了几步,愈发逼近了秋桐。
尤二姐最后一句话有些吓到了秋桐,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但随即便定住了。她眼珠一转,说道:“什么叫有人主使?我自己看你不顺眼不行吗?大家都是做妾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偏你整日做出一副自己是大家子奶奶的作态来,叫人哪个眼睛看得上?”
尤二姐觉得喉咙痒痒的,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咳完了,她便抬眼看向秋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满嘴胡言乱语,我也不屑与你辩驳。你且跟我一起去见奶奶,请她来评评理,我可有做错什么事?”说着,便要上前,拉了秋桐往外走。
秋桐原本理亏,哪里肯跟尤二姐走?当下便伸手将她的手打开了,还顺手推了她一把,口中说道:“别碰我!你都躺了好几天起不了身了,谁知道得了什么病?可不要传染给我了……”
秋桐推过来的那一下,尤二姐原本可以躲开的。但她眼角却瞥见院门口,穿着一身墨蓝色衣裳的贾琏悄无声息的走过来了。因为秋桐背对着院门,所以,她是看不见的。见此情景,尤二姐便没有躲开秋桐的手,反而顺势“唉哟”一声倒在了地上。她伸出一只手撑住青砖地面,将腰肢扭成一个诱人的弧度,满面凄切的看向秋桐,哀声说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使得你要处处针对我……”说着,两行清泪流淌下来,愈发显得如同雨中白荷,楚楚可怜。令男人见了心疼,女人见了厌恶。
秋桐往日便最讨厌尤二姐这幅模样,如今见到了,心中的厌恨更是浓重得难以弥散了。她一跳几尺高,指着地上的尤二姐大声骂道:“如今又没有男人在这里,你做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我呸!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哪怕是进了大家子的门,也改不了下/贱做派!像你这样的贱蹄子,活该保不住胎,活该!”
尤二姐闻言,眼泪更是如同断线珠子一般往下落。哭得虽然凄惨,样子却并不难看。只听她哀哀切切的说道:“你骂我便是了,何苦咒我那苦命的孩子?要是被爷听见了,也难免伤心……”
听到尤二姐提起贾琏,秋桐心中的火气更是旺盛。枉费她苦心孤诣的讨好贾琏,可是,在他心里,却还是比不上这个贱蹄子重要。她秋桐哪里就比尤二姐差了?虽说她之前就已经被贾赦收用过了,可这尤二姐,也不是清清白白的进的贾家的门啊!“你还有脸提爷?他又为何要伤心?你那孩子幸亏是掉了,否则,那是要爷替别人养孩子呢!”
尤二姐垂下眼帘,仿佛伤透了心的样子,嘴里说道:“你何苦这样咒爷?是不是他的孩子,他心里没有数吗?他一个当家做主的男子汉,绝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的。”
秋桐被火气冲昏了头脑,便索性连贾琏都骂起来了:“我们那个糊涂爷,真是脂油蒙了心,竟看上你这么个贱/人。他当家做主?谁不知道,二奶奶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一个!你指望着爷,真是瞎了眼,白费了心!”
尤二姐还没有回话,秋桐便听到耳边响起贾琏冷冰冰的声音:“依我看,你才是瞎了眼的那一个。”
闻言,秋桐一个激灵,瞠目结舌的转过脸,对上了贾琏铁青的脸。贾琏看着素日里还算喜欢的秋桐,像是看着一个死人,眼神冰冷得可怕:“我要不是亲耳听到,真不敢相信。原来在背地里,你竟然这样诋毁我,欺负二姐。你口口声声叫别人贱/人,难道竟不自知,你才是最下/贱的那一个吗?”
贾琏的话好像刀子一般的刺进秋桐的心中,使得她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拍着膝盖大哭起来:“原来爷竟是这样看我的,往日枕边衾里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不成?罢了罢了,我不活了便是……”
贾琏的神情一点儿都没有改变,无动于衷的看着撒泼起来的秋桐。见她哭得毫无美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眼中的厌恶更是藏都藏不住了。“你何苦还在这里挤兑我?既然不想留在我这里了,我照旧将你送还给老爷便是。”说完,看也不看愣住了的秋桐一眼,疾步走到尤二姐身边,弯腰将她扶了起来,道:“你啊,性子也太好了。她平日里竟然是如此欺辱你的,你怎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你杠得过琏二奶奶?尤二姐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借着贾琏的力她站了起来,一双秋水明眸深情款款的看着贾琏,柔声说道:“你平日里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叫我如何能够再拿这些琐碎小事去烦你?难道你累着了,我便是不会心疼的吗?”
王熙凤性子刚强,贾琏哪里受得起如此温言软语?当下心软得如同棉花一般,看着尤二姐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他见她站立不稳,索性将其一把抱了起来,径直走进了房中。
第66章 秋桐的下场
看着那两人仿佛连为一体的背影,秋桐的脸色愈发显得煞白。她惶惶不安的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见贾琏久久不出来, 便也只好趔趄着脚儿离开了。
屋子里, 贾琏看着那些简陋的家什,肮脏的床铺, 皱起了眉头来。“伺候你的丫头呢?竟然敢如此慢待于你,太放肆了!”
尤二姐扶着桌子慢慢的坐下来, 轻描淡写的说道:“理她们做什么呢?她们不来,我倒还清净些。”
贾琏也在她对面坐了下去,觉得口有些渴,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一摸,里面的茶水是冷冰冰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换了。他的脸色越发难看,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你现在身子还弱得很,不能没有人伺候。——这样吧,若是这里的下人不好, 我去给二奶奶说说,叫她替你采买几个丫鬟婆子进来,如何?”
尤二姐微微启唇,正要说话, 忽然屋子外面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还有声音遥遥的传了过来, 十分不耐烦的说道:“姨娘, 我给你送饭来了。”听声音,却是凤姐派来伺候尤二姐的丫鬟善姐儿。
那善姐儿迈步走进了屋子,看见贾琏也在里面,不由得愣了愣,顿时举步不定起来。贾琏看向她,说道:“愣着做什么?把饭端过来。”
善姐听了,无法推脱,只得将手中端着的红漆托盘拿了过去。贾琏往托盘里一看,里面放着二菜一汤,还有一碗粗使下人吃的糙米饭。那东西黄乎乎刺喇喇,府中稍有地位的丫鬟婆子,都是不肯吃的,如今却堂而皇之的端到了尤二姐面前。再看那两样菜,却是一碟子油渣莲白,一碟子白水煮萝卜,十分粗陋,且还散发着一股异味。似乎,像是剩菜的模样。唯一稍稍好些的便是那碗汤了,虽然只是青菜豆腐煮的,好在看起来还算新鲜。
见了这些菜色,贾琏一时间也面如菜色了。他伸手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二姐的?怨不得竟将好好一个人伺候成这般模样了!谁给你的胆子,拿这些残羹剩菜来给二姐?”
谁给她的胆子,这贾琏不是明知故问吗?尤二姐心中冷笑。说得倒是比唱的还好听,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罢了。他到底怕不怕王熙凤,全府上下,谁不知道?
果然不出尤二姐所料,贾琏许诺的给她重新买几个奴婢的事,再也没有被他提起过。想来,是在王熙凤那里碰了壁了。她所用的饮食也并没有得到改善,依旧是那些狗都不吃的东西。每日原封不动的端上来,再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当然,尤二姐也并不会饿着自己。她拿了银钱给小厨房,每日都吃小灶。虽然小厨房的势利眼们看不上她这个先奸后娶的,但看在银钱的面子上,还是不会将这种好事往外推脱的。只不过是,别人拿一吊钱可以吃到的菜肴,尤二姐得花双倍的钱罢了。反正这样的日子她并不打算长长久久的过下去,被人暂时当做冤大头,也就无所谓了。
奈何不了王熙凤,贾琏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便只好挑个软柿子下手了。这一日善姐儿过来送饭的时候,神情复杂的看着气色一天比一天更好的尤二姐,说道:“姨娘可知,秋桐走了。”
“哦,去哪里了?”尤二姐坐在梳妆台前,拿着黄杨木梳缓缓的梳理着还稍嫌毛糙的长发,开口问道。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的脸,是弧度柔和的鹅蛋形状。皮肤还稍微有些苍白粗糙,但想来若是再继续将养一段时间,也就会逐渐好起来的。眼睛分得稍微有些开,却更显风情。眼珠子又大又黑,微微一动,便是一副欲语还休的娇俏模样。鼻子和嘴唇的形状都很不错,算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了。可是,还是不够。因为原主想要的,可是比王熙凤更高的身份,嫁一个比贾琏更好的男人。如此的话,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来说,除了加强美貌,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吗?没有。
善姐儿放下手里的托盘,走到尤二姐身后,说道:“昨日琏二爷有位朋友到府里来做客,不知怎么的看上了秋桐。我们那位爷竟也大方得很,二话不说,便将秋桐送了出去。秋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强拉了出去。听说被拖走的时候她伸手用力扒拉着地面,将十个指甲都掀翻了。”
反抗得如此激烈,想来那个客人很不堪了?尤二姐如此想到,也就顺口问了出来。善姐儿说道:“听说,那位客人性子有些古怪,最爱在姬妾身上使蜡烛鞭子什么的,还曾经弄死过一位小妾。这样的人,谁能愿意跟着?秋桐也是命不好……”说着,她掀起眼皮,偷偷觑着镜子里尤二姐的神情。比起从前,她对她似乎多了一丝忌惮。
似乎察觉到了善姐的心思,尤二姐对着镜子里面的她,极其娇媚的笑了一笑,笑得对方遍体生寒。打了个哆嗦之后,善姐连忙找个理由退了出去。想来以后,她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怠慢尤二姐了。
等到屋子里面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尤二姐开始在心中召唤起系统来。叫唤了半天,才听到系统有气无力懒洋洋的声音:“干嘛?”
尤二姐一脸的跃跃欲试:“快快快,赶快给我发布任务,我急着要用那个如花似玉丸。”
系统似乎打了个饱嗝,慢吞吞的说道:“暂时没了。”
“什么叫暂时没了?”尤二姐不依了,“那我需要用如花似玉丸,该怎么办?你怎么这么不靠谱啊!”
系统回答道:“上次那个世界你的任务完成得太好太多,我还没消化完呢!现在已经饱和了,需要一段时间处理吸收能量。等又可以发布任务了,我会告诉你的。”
尤二姐又跟系统讨价还价了一番,系统咬死不松口,她也只得罢休了。等就等吧,横竖系统说了,不会让她等太久的。趁着这段时间她可以先把这具身体养得好一些,如此吸收起那如花似玉丸来,可以事半功倍,将药效完全发挥出来。
下午的阳光暖融融的从窗户上糊着的褪色绿纱上照进来,映出一片浅绿色的光影。光影里坐着百无聊赖的尤二姐,将手撑在下颌上坐着,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具身体小产之后便从李纨的稻香村里搬了出来,住在这一片僻静的房屋里。里头除了最基本的家具之外,连一本书都找不到,十分无聊。
眼皮渐渐的重了,眼看她就快要睡着,突然一阵娇笑声传了过来,一道神采飞扬的声音说道:“我来看妹妹了,这段时间不见,妹妹竟还是如此美貌,将我们都比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了……”
听着是王熙凤的声音,尤二姐睁开眼,站起身来朝着门那边看去。却见王熙凤穿着一身精致到了十分的大红衣裙,头上戴着亮晃晃的嵌羊脂玉镶红蓝宝石的蝶恋花金累丝步摇,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装扮素雅的平儿,面上带着淡淡微笑,朝着尤二姐看了过来。
尤二姐走上前去,福身下拜道:“姐姐来了,真是贵足踏贱地了。”
王熙凤伸出双手,非常亲热的将她扶了起来,道:“妹妹还是如此多礼,我早说了,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弄得生分了呢?”
尤二姐道:“那是姐姐仁慈,我却是不敢那样的。到底,身份不同。”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便走到椅榻边坐了下来。王熙凤对着尤二姐一番嘘寒问暖,样样关心。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她有多关心尤二姐呢。
尤二姐知道王熙凤这次过来的目的,无非是因为秋桐那事,前来探听一下她的虚实。看一看,是不是她小产后性情改变,陡然变得厉害起来了。果然,寒暄了几句之后,王熙凤叹了一口气,说起了秋桐的事:“我们那位爷也真是的,秋桐刚来那阵,他也是拿着她稀罕得不行,连平儿都要退后了。可是现在呢,竟然说送人,就把她给送人了。男子的心肠,也真是硬。妹妹,身为女人,我们也都是苦命之人啊……”说着,握住尤二姐的手,长吁短叹起来。又取出袖口掖着的绯红色绣鸳鸯戏水的丝帕,假惺惺的擦了擦眼睛。可是细看起来,那眼眶却连一星儿红色都看不见。眼底深处,涌动着冰冷的暗流,还有难以抑制的喜悦。
秋桐落得如此下场,不能不说,正合了王熙凤的心意。虽然等她用完了秋桐这把刀之后,自然也会想法子处理掉她。但此事由贾琏来动手,倒是省了她费一番手脚,岂不便宜?再说了,如此一来,说不定亦会寒了尤二姐的心。简直是一举两得。
第67章 设法离荣府
看着王熙凤做作的表情,尤二姐垂下眼皮, 开口说道:“那也没法子, 身为姬妾, 便如同蒲柳一般,身不由己。奶奶却不必伤心, 你自然与我们这等人不同的。”说完,她的视线朝着平儿那边斜了一下, 见她眼神闪烁,神情微带悲哀,心中便笑了一笑。
平儿这个通房大丫鬟,却是有些意思。在荣宁二府中,人人皆知她是她们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十分有脸面。世人都知晓王熙凤是个厉害要强的,却又世人皆知平儿姑娘是个心慈手软,分外好说话的人。却没有人想到,平儿这是踩着王熙凤的脸面和名声树立她自己的形象啊!就说尤二姐自己吧,明明众人都知道王熙凤将她弄进府来是要收拾她的。可平儿这个她手底下的第一丫鬟是怎么做的呢?瞒着王熙凤, 偷偷给尤二姐送吃食,暗地里帮助她。这真的不算是背主吗?她可并不真的以为平儿是同情自己才这么做的,作为贾琏暗地里偷纳的外室,平儿这个家里的美妾, 应该跟王熙凤一样痛恨她, 才是正常人的心态。那么问题来了, 莫非平儿真的是圣母转世, 才对敌人伸出援手吗?自然不是,她这么做,不过是又一次借着踩王熙凤的名声,抬高自己的形象罢了。王熙凤当年嫁进荣国府的时候,身边可是有四个大丫鬟陪嫁的。到了现在,竟然只剩下了平儿这一根独苗苗。稍想便知,平儿可能是善茬吗?
好个有心计的丫头!王熙凤说是精明,其实却被王夫人和这个平儿耍得团团转,为他人作嫁衣裳。到头来,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熙凤坐在榻上,一边与尤二姐闲话,一边暗自套着她的话。观察了半晌,觉得这个尤二姐却是滴水不漏,什么都看不出来。你说她变了吧,似乎还是从前那副柔柔弱弱小白花的模样儿,令人见了就生气,恨不得抓花她那张似乎专为勾引男人而生的脸。你说她没变吧,但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似乎又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就好像,身上突然多了一层光芒似的,让人移不开眼。明明心中深恨着她,却又情不自禁的觉得她这样的女人,就该被男人喜欢着。人的想法,有时候还真是矛盾得很……
日头逐渐西斜,王熙凤也慢慢的不耐烦了。随口又敷衍了几句之后,便站起身来告辞了。尤二姐一直将她们送到了院门外,方才转身回去。有礼有节,任谁都挑不出一点子毛病来。
王熙凤带着平儿往回走,一路若有所思,走得十分慢。走出大观园之后,她对平儿说道:“看出来什么了吗?”
平儿道:“这……好像跟从前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啊……”若非要说有,那便是,似乎尤二姐变得更加吸引人了。但这话说了,难免惹二奶奶生气,因此倒还不如不说。
王熙凤闻言冷笑:“你向来是同情她的,自然不会说她的坏话。”
平儿听了这话,深深的低下头去,不敢再发一言。王熙凤斜睨了她一眼,看她满面羞红的样子,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了。她只以为平儿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心善,从没有往旁的地方去想,也是心大。
想来贾琏因为答应了二姐的事情没有做到,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因此,这一向也不见个人影,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他不到跟前来,尤二姐倒也落得个清净。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琢磨着,该想个什么法子,拿到放妾书,名正言顺的离开荣国府才好。当初尤二姐要死要活的非要跟着贾琏,又是王熙凤亲自接进府中来的,世人皆知。如今想要离开,还非得好好想个妥当的法子不可。
该想个什么样的法子呢……
这一日,吃完了小厨房送来的小灶之后,尤二姐叫善姐给她泡了一壶新茶来,一边品茶,一边坐在小院子里观赏风景。自从发生了秋桐那桩事之后,善姐服管教了许多。如今,轻易不会驳斥她的合理要求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是有道理的警句。
大观园花了林家几代积攒起来的大笔银钱,还真是修建得非常不错,处处皆是风景。尤二姐住的小院子位置虽然偏僻,但坐在院门口望出去,视野所及处,亦有鲜花嫩柳,溪水潺潺,十分怡人。尤二姐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看起来十分的悠闲,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尽管在旁人看来,她身如浮萍,无依无靠,只看王熙凤什么时候彻底收拾了她便是了。
你同情我,我还同情你呢!在红楼梦魇小世界里活了好几世了,尤二姐自然知晓这些人的结局,几乎就没有几个能好好的活到终老的。而那些各有所长风姿各异的姑娘们,则更是可怜可叹了。还真是到头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壶茶喝下去半壶之后,青石小径的那一边,走来了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的人。还没走近时,尤二姐还以为这是园子里的哪位姑娘,穿得这般艳丽。待到来人走近了一看,却原来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却见他穿着红艳艳的二色金百蝶穿花箭袖,腰上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足蹬黑底蓝缎小朝靴。人还没走近,就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美玉一般的人儿,面上带着殷勤的笑意,对着尤二姐说道:“今儿个风甚是寒冷,你坐在这风口上,仔细吹病了。”
不愧是最知女儿心的宝二爷,一出口,就是暖人心的话语。不适合当情郎,却很适合当闺蜜。尤二姐看着他白皙俊俏的脸,笑道:“多谢关心,我现在身子好多了,不会吹一吹风便病倒了。宝二爷却是从哪里来?”
“我听晴雯说昨个儿夜里林妹妹又没有睡好,一夜之间醒来了好几次,且又对着窗外竹林垂泪了半宿。因此我心里担忧得很,一早便去了潇湘馆,到了这个时候才出来。走到路上想起了你,便过来瞧一瞧。”宝玉走到尤二姐身边,看着这花为肚肠雪做肌肤的女子,心中暗暗赞叹,又道:“你身子可完全好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告诉我,我想法子给你弄去。”
虽然知道他并没有其他意思,就只是纯粹的关心而已。但这话说的……真不怕贾琏知道了生气?到底,尤二姐现在还算是他的人。她心中哂笑,嘴上说道:“我如今身子已是大好了,园子里的饮食也很是不错,没有什么要麻烦宝二爷的地方。”
快走吧,别耽误了我晒太阳……然而贾宝玉听不到尤二姐心里的话,反而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又道:“你在这里的境遇,我也听说过一些……你且不要生凤姐姐的气,她也是难为。偌大的府邸要管着,整日忙里忙外的,却陡然听说琏二哥哥在外面有了你……如此一来,心中怎么能不起火?你自管好好过你的日子,待到时间久了,凤姐姐明白你的为人了,依我看,你们必定能好得跟亲姐妹一样。”
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竟然如此的天真!尤二姐心中暗自吐槽,嘴上却回答道:“我自省得的,多谢你费心了……”
越是想他走,他就越是不走。数日不见,尤二姐的姿色似乎更胜往昔,贾宝玉见了心里痒酥酥的,哪里舍得就此离开?当下便温言软语的,与她闲话了起来。神情温柔,语气殷切,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尤二姐虽然不胜其烦,却也只得耐下性子,敷衍起来。远远的被人看见了,还当他们相处得有多好呢!
远处廊下拐弯处,贾琏站在那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匹花色新颖的缎子,此时侵染了他的手汗,那一块浅淡的粉红已经变成了海棠红了。看着那边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样子,贾琏心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走过去发火吗?这种事闹开了,丢脸的却是他自己。更何况,以贾宝玉的受宠程度,老太太一定会帮着他说话的。就算是王熙凤,也不见得会为他这个夫君出言得罪老太太和二太太。怎么现在这么一想来,自己竟有种孤家寡人的味道呢……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转过身,将手里原本准备拿来讨好二姐的缎子扬手扔进了溪流之中,然后自己大踏步的离开了。
也许,本来就不应该将她弄到手里来。到底是做姑娘时候就风流惯了的,指望她改变性情,哪里是容易的事呢?
贾琏离开之后不久,贾宝玉在前来寻找他的袭人的催促之下,也不得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尤二姐朝着贾琏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
第68章 跟你撕破脸
第二日,有在园子里看门的小丫鬟来告诉尤二姐, 说她的母亲来看她来了。尤二姐问道:“琏二奶奶知道了吗?”
穿着青缎掐牙背心的小丫鬟回答道:“已经禀报过二奶奶了, 二奶奶说了, 现下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且叫尤家老人自己进来见你。”
“那便烦你请我母亲进来吧。”说着, 尤二姐返身进屋,从妆匣里取出一串大钱, 给了小丫鬟。那小丫头接过钱,欢欢喜喜的去了。不多时,尤家老娘便颤颤巍巍的来到了此处。自从尤三姐去世之后,她便显得十分苍老了。
两人进屋,坐定之后开始饮茶叙话起来。尤老娘抹着眼泪说道:“为娘也真是命苦,好不容易将你们姐儿俩拉扯大,偏生三姐糊涂,竟是丢下我们去了。如今指望着你能好好的,可你却又丢了孩子……唉,人都说小产伤了身子的女子很难再有身孕, 也不知道,你以后……如今我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外孙子……”
看着尤老娘垂垂老矣的面容, 尤二姐心中一动, 不由得开口说道:“母亲, 从前也是我太过天真, 将琏二爷哄我的话当了真,才自甘下贱做了他的外室,还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扶正。如今进了府,我才知道,他往日说的那些话,不过都是在哄我呢!说什么二奶奶病得快死了,岂知她不过就是前段时间身子有些失于调养,因而面皮黄瘦而已,哪里就能危及性命了?且她为人十分厉害,什么借刀杀人,说一套做一套,隔岸观火,那都是做熟了的功夫。女儿的性子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哪里能是她的对手呢?再继续留在这里,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从前尤老娘虽然也是两只富贵眼一颗势利心,否则也不会放任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他们歪缠了。但事到如今尤三姐去了之后,她的性子却是改了许多。盼着一家人安好的心愿,强烈了不少。现在听到二姐儿这话,不由得吓住了,连连说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莫非我没有了三姐儿,等以后又要没了你吗……”说着说着,便泪如雨下起来。
尤二姐安慰了尤老娘一番,末了又道:“女儿这几日心中想着,该趁着现在身子还没彻底毁掉的时候,离了这虎狼窝才好。如此一来,或者可以捡回一条性命。等到将来遇见了合适的人,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过上清净的日子。如此一来,亦可为母亲养老送终。母亲觉得,我这主意如何呢?”
闻言,尤老娘面色犹疑起来,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看着她的样子,尤二姐便又给她加了一把火,说道:“有件事情,女儿不曾告诉过母亲,还请母亲莫怪。跟了琏二之后,有一日门前路过一位算命先生,曾给女儿看了一回相。他道此地非女儿最终归宿,良人却另有其人。又道,若是女儿执迷不悟的话,不但祸及儿孙,且自身亦性命难保。母亲你看,事情岂不真的便如他所说的了?后来那位先生又说道,若女儿懂得回头是岸,自有戴珠冠的机会。”
听到这里,尤老娘不由得眼中露出一丝喜色,道:“戴珠冠?这不是说,你以后还有做诰命夫人的机会吗?”
尤二姐笑道:“看那先生话中意思,正是如此。”
尤老娘一生最为骄傲的事,便是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她们年纪尚小的时候,便打上了以后靠女婿过上好日子的主意。可是现在,尤三姐已去,只剩下尤二姐一个人。若是她也性命不保,别说是过上好日子,就算是养老送终,都没有人了。现在,又听二姐儿说她将来或许有做诰命的机会,她的心思,不由得便活动了起来。眼看荣国府已是狼窝虎穴,再将女儿陷在此地,恐怕将来会后悔莫及。倒不如拼上一把,或者以后尚且大有可为……思及此,她便将心一横,道:“便依了二姐儿你的意思,咱们想个法子,离了此处才好。”
“多谢母亲为女儿着想。”尤二姐说着,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张望了一下。见四顾无人,她方才又走回去,与尤老娘计议了一番,定下对策。尤老娘来时忧心忡忡,走时却是面带喜色。守门的婆子丫鬟见了,不由得心中嗤笑。互相议论道,怕是尤老娘在尤二姐那里得了不少好处,才如此的喜上眉梢。男人就是容易被美色所迷,琏二爷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子私房钱,怕是要都便宜了外人呢……
又过了数日之后,一个朝霞漫天的清晨。尤二姐拾掇已定,行至琏二夫妻住的院落之外,对着守门的丫鬟说道:“烦请你进去禀报一下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就说,我有事相求。”
看门小丫鬟带着满脸的疑惑不解之色,走到院子里面,跟平儿说了此事。平儿想了想,并没有去禀报王熙凤,而是自己走到院子外面,迎上尤二姐,说道:“二姐儿,你有何事要见奶奶?此时奶奶正要去伺候老太太和二太太他们,时间紧得很。不如你将事情先告诉我,待到奶奶不忙的时候,我再细细的告诉她,岂不便宜?”
尤二姐面带微笑,却十分坚持:“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面见二爷和二奶奶。烦请平姑娘,替我通报一声,不胜感激。”
闻言,平儿定定的看了尤二姐两眼,不动声色的转身进屋去了。见了王熙凤,她便将尤二姐的话转述了一遍。此时王熙凤正在用早膳,琏二则还没起身。她端坐在红木圆桌旁边,手里捏着兰花纹白瓷小勺子,慢慢的搅动着碗里的碧粳米粥。那米粥淡淡的暖香,随着她的手势一阵阵直往上扑,牵引起人的食欲来。搅了半晌,她方才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咽下去之后开口说道:“且不去管她,让她等着吧。我们先去老太太那里,迟了却是不好。”
知道王熙凤有心晾一晾尤二姐,平儿便也不再多说。服侍着王熙凤用过早膳,拾掇了一番之后,主仆两人悄无声息的从后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