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空花玉容明净,淡淡道:“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今日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计无咎有机会踏入无量境,只要他不能破境,你们日后仍有战胜他的机会。”
她又看向李放,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算起来,在我的几个堂弟之中,你是最不像李家的一个,却也最称我的心意,李杭能选你作太子,总算是有眼光。”
李空花竟在这个时候同他叙起了姐弟之情,李放一怔,脱口而出道:“李阁主,我并不是……”
李家的血脉。
李空花止住了他的话头,微笑道:“又有什么关系,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你们两人岂非要错过一场大好的姻缘,当初在剑阁之时,我曾为难于你,也需对你说声抱歉。你们如今终成眷属,我很高兴……”
对卓天来的爱而不得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而阴差阳错之间,这一对有情人能摆脱与她相似的命运,云胡不喜呢。
***
魔宫前的祭坛之上升起无数高大的刑架,各大门派被生死楼俘虏之人皆被铁链锁住,仿佛待宰的羔羊,无数的黑衣杀手守在祭坛之前。而祭坛的中央之处,则是一具玄冰制成的棺材。
计无咎站在高大的祭台上,审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众。
真可惜,这些人的修为虽然不差,但大多数也只在八品九品之间,对于想要攀上无量境需要的海量真力而言,着实有些不够看。
忽然他的眼光一亮,落在一名身着灰色袈裟的老僧身上,高声道:“想不到无量寺也会来这里凑热闹,我记得我们生死楼与你们无量寺可没什么牵扯。”
无量寺在这波浩劫中,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波及的江湖门派。无量寺数百年传承,在江湖上拥有比南北剑宗更崇高的地位,却甚少主动参与江湖事务,因此计无咎也不愿意主动招惹。
那老僧正是无量寺主持了尘大师,他打了个稽首,道:“计施主难道忘了二十年前,死在稷都城外山洞的三十六名武僧了吗?他们被你吸干鲜血而死,此事致使我师弟摩诃业者含冤入罪,又怎能说毫无牵扯呢?”
众人心中一动。
场中大部分人都曾亲身参与稷都之战,对于摩诃业者含冤一事都有所了解,没想到此事竟然会与计无咎有关。不过,仔细想一想,当世修炼此等邪门功法者,江湖上除了计无咎亦再无别人了。
而陆万象听闻这个消息,更是大吃一惊,她并未参与稷都城的大战,并不知其中内情。她原以为计无咎修习魔功乃是落日关之后的事,只是没想到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当下愕然地望向计无咎。
计无咎面色冷淡,满不在乎地道:“呵,怪只怪他们刚好遇到了我心情不好——过去了二十年,无量寺终于想起这一桩公案了吗?”
那是卓天来成为鸣沙寨之主大约两个月之后,计无咎发现商无音有事无事总是喜欢往卓天来住的院子里跑。
初时,他还不以为异,因为卓天来性情任侠爽朗,鸣沙寨众多兄弟们都喜欢这个大哥,计无咎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有一次,他与魔教中人作战,受了伤回到鸣沙寨。以往他若受伤,商无音必定会亲自照顾,直到他痊愈,可是这次商无音只是简单帮他料理伤口,开了药方,就找了两个普通弟子帮他熬制汤药,并未如以往陪伴床前。虽然那时他受伤并不严重,但是少了倾慕的女子在眼前打转,总觉得落寞无比。
他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段时日自己的大哥卓天来因为不习惯漠北冬天的气候,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商无音大部分时候都在那边照顾。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知己好友与大哥产生了深深的嫉妒之心。
第二天早上,商无音照旧过来替他更换伤药。他忍不住问道:“商姑娘,从前我受伤,你总是亲身照顾。为何这次却很是冷淡,可是我做得有哪里不好,惹恼了商姑娘?”
商无音脾性温柔,她笑了笑回应道:“二寨主你的伤势并不严重,只要用了药,好生休养就好。可是卓大哥这次的病却是来势汹汹,高烧不退,我自然需多加照应。而且卓大哥武功高强,如今可是我们鸣沙寨的顶梁柱,短短两个月就让我们鸣沙寨名扬江湖,等他身体好了,我还盼着他能带着我们鸣沙寨更上一层楼呢……”
商无音的话如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在他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第一次想到,如果他有卓天来一般卓绝的武功,或许商无音便会高看他一眼。伤好之后,他一有空就修炼师门所传的刀法,还向大哥卓天来请教,不料卓天来皱眉道:“二弟虽然聪明勤恳,但是武骨所限,到九品已是巅峰,恐怕难以突破上境……”
他心中失意无比,整日醉生梦死,借口追寻魔教余孽为由,离开鸣沙寨,在稷都城外恰好遇到了当时正在搜寻摩诃业者的两名禅宗僧人,他鬼迷心窍地想起那本从魔教洞窟中寻得的无名功法——当时他尚不知道这本功法名为炼血大法——心想假如这本书的内容为真,他是不是可以突破武骨的局限,更上一层楼。
那处山洞本是他无意间所发现。他借口发现魔教巢穴,请两位僧人与自己一起进入山洞,用早已准备好的迷烟将他们迷倒,再依书中所言之法以其鲜血修炼,果然感到功力有所提升。
次日清醒之后,看到两名和尚尸体,意识到两人竟然死在自己手中,他心中万分惧怕与后悔,发誓再也不碰这邪门功法。可是三个月后,无量寺三十六武僧找到了他。
那时,鸣沙寨在江湖上已经声名鹊起,而他是鸣沙寨的二寨主,无量寺武僧虽然对他有所怀疑,心中对他仍然十分尊敬,私下向他求证此事。他这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一旦此事曝光,他必将身败名裂,而他那素来嫉恶如仇的大哥卓天来为了给佛门一个交代,定会亲自清理门户。思忖之后,他决定如法炮制,将这些武僧分批带到山洞之中。心中的恶魔种子再次发芽,这些武僧也成了他修炼的养料。
此事虽被无量寺翻了出来,但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是无量寺方丈又如何,只怕在不久之后亦会成为供自己修炼的“人牲”。他眼神桀骜,傲然道:“老和尚若是前来问罪的,想要替你那些门人报仇,尽管出手便是。”
见他一口承认,毫无悔过之意,倒是有恃无恐,了尘禅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虽然施主与本寺有这么一段冤仇,但此仇也并非不可化消……”
无量寺的和尚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计无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哦?愿闻其详。”
“自四十年前莫耶山一败,魔教败走柔然以后,我无量寺不再出面干涉武林之事。但是计施主此番在江湖上闹得动静颇大,私自学习魔教邪功,更打开莫耶山的封印,大有继承魔教衣钵之意。老衲虽然爱清静,却也不得不出面,来做个和事老。”
计无咎冷笑道:“和尚有意化解这场纷争?”
了尘大师道:“阿弥陀佛,计施主杀人为孽,难道不惧地狱十八般苦刑吗?老衲思及二十年前魔教东侵,计施主也曾积极抵御,更建立鸣沙寨,对江湖也算有过汗马功劳。计施主本心纯善,为何又要自蹈魔途。若是施主愿意就此袖手,从此跟随老衲回无量寺清修,忏悔已过。无量寺愿设下三个月的水陆道场,超度亡魂,让施主死后可以早登极乐,而不至于在地狱中受苦。”
计无咎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哈哈哈哈,你们无量寺果然是专出这种愚不可及的呆子。如今我占尽大好形势,马上就可以问鼎武道巅峰,你以为搬出死后下地狱的那一套歪理邪说,就可以让我束手就擒吗?只要我突破无量境,自然可证长生,又怎会往地狱受苦,真是可笑——”
了尘大师神色悲悯,合什道:“阿弥陀佛,世上不会有永远的胜者,施主如今仰高山之巅,岂不知爬的越高,摔的也会更深。”
计无咎面上寒意愈浓道:“老和尚若是想强出头,便请划下道来。若是说教,便可免了——”
了尘大师轻声一叹:“施主既然执迷不悟,老衲自然也不能坐视施主为恶。计楼主,指教了。”
了尘禅师一掌轰出,巨大的掌劲在空中化作如来掌印,重重击向前方的计无咎。正是无量寺的至高绝学梵圣如来掌。
此招李放曾见谢王臣用过,但了尘禅师根基深厚,此招使来,与当初的谢王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计无咎凌空而起,双手迅速结掌,一道火凤腾空而起,金色的烈焰仿佛空中飘落的火雨,向那如来掌印飞去。
场中有不少人识得此招,此时不由高声惊呼道:“这不是魔教教主商苍穹的灼阳掌吗,计无咎怎么会魔教的绝学?”
又有人道:“他既然连炼血大法都习得,会商苍穹的掌法又有什么稀奇……”
“一人独得魔门三大神功中的两种,计无咎这魔头可比魔教教主商苍穹更是可怕……”
第176章 龙渊再现
卓小星望向空中, 如来之掌几次想要将那只火凤捏碎,那火凤却极为难缠,几个闪躲之后, 扑腾着翅膀,狠狠啄向佛掌背面。佛掌竟被生生啄碎,与此同时,了尘禅师吐出了一口黑血。
众人一震, 没想到了尘禅师竟然一个照面之下便败在计无咎手中。
李放更是眉头紧皱, 低声道:“想不到计无咎的武功竟如此可怕,若非了尘禅师身怀金钟罩, 只怕就要重伤不起。”
了尘禅师面色惨白,他站起身来,转头望向不远之处的李空花,低咳道:“咳咳……老衲技不如人,有负阁主所托,深感愧疚……”
卓小星这才明白, 原来这位了尘禅师竟是李空花请来助拳的。
李空花对了尘大师行了一礼道:“大师能到此襄助, 李空花已感激不尽。若是真的事不可为, 还请大师能记得与我的约定。”
了尘大师面露慈悲,道:“无量寺自会守约。”
卓小星心中疑惑,她隐隐感觉李阁主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与这位无量寺的大和尚到底约定了什么, 又有何计划?
这时, 李空花已飘然落到祭台的最中央, 朗声道:“蜀山剑阁之主, 李空花, 请计楼主指教——”
计无咎脸上仍是目空一切的傲然:“李空花, 你早就是我的手下败将,难道还不死心吗?”
李空花玉容如水,并不答话,匣中宝剑出鞘——
正是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三的明镜秋霜。
此剑一出,剑气森然,剑鸣不已,如同阴风怒号,万鬼嚎哭,天色竟也暗淡了下来。在那片黯淡之中竟突然出现无数星光,犹如天上众星在列。接着每一道星光则化作一缕剑意,一起袭向计无咎,仿佛天上下起了流星雨。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奇妙又骇人的剑法,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样的剑法,本该是天外剑仙所使,又怎会出现在人间。
卓小星低声对李放道:“这剑法倒是与你的一瞬昙华颇有相似之处。”
而江秋枫却是神色一变,沉吟道:“剑门万鬼哭,星辰在森列。一剑轻生死,杜宇长啼血。这是蜀山剑法中最强的心法,历代只有掌门得其传承。但此剑招是与敌搏命的招式,此剑一出,轻则损伤根基,重则会危及性命。阁主这是……想要以命换命……”
看李梦白的神情,更是快要哭出来了,她低声哽咽道:“阁主……”
而场上众人的神色也更是凝重,李空花以损伤自身根基为代价与计无咎一战,一旦落败,天下间,还有谁能阻止计无咎呢?
计无咎遥望天上坠下的星辰,赞叹道:“果然不愧是蜀山剑阁最上乘的剑法,可惜,你以为用此招便能胜我,却是做梦。”他凭虚而立,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刀,用力斩向洒落的星子。
李空花亦是腾空而起,与计无咎缠斗在一起。
刀光与星光交织出璀璨的光芒,似乎是在星空下燃起无数道灿烂的烟花——
那烟花虽然璀璨,却十分短暂。
刀剑交接的一刹,只听得叮铃之声,无数的雪片飘飞而下。
那是已然碎裂的明镜秋霜。
这柄排名天下第三的名剑,此刻已碎成了一地碎屑。
李空花面色惨白,跪倒在地。长长的刀伤从她的右肩横贯到左腿,鲜血染红了一袭素衣。
没想到李空花如此强悍的一剑,仍然无法撼动计无咎。
卓小星忽然道:“不对,计无咎好像变得更强了——”
七日之前,在襄阳那座城主府的摘星楼之上,李空花尚且与计无咎缠斗了不少时间,最后伤在绿衣的蜂毒之下。
可是,如今使出星辰剑法的李空花比当日更强,却一招就败于计无咎之手。
现在的计无咎只怕已经到达了乘化境巅峰,甚至可能超过了当年的卓天来。
陆万象质疑道:“之前生死楼还有好几个上三境之上的高手,位居生死楼的十大令主。可是这次除了绿衣,其他人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见到。计无咎修炼炼血大法,如果想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提高,除非……”
她虽未明说,但是其中真相已呼之欲出。
那几位高手恐怕已经成为了计无咎的养料了。
盛天飏一怔道:“可是他们不都是计无咎的下属吗?他竟也也能下手……”
陆万象叹道:“大哥还是他的结拜兄弟,不也被他害死吗?你之前不是查到了消息,生死楼这些年接受的委托生意,很多人并非是被刀剑杀死,而是失去鲜血成为干尸。我想以计无咎的谋略,他当初将炼血大法教给那些生死楼的杀手,让他们以此法修炼,本意便是让他们成为替他储存功力的容器。如今他成功在即,那些人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祭坛之上,计无咎遥望着李空花,挑衅道:“再次败在我的手中,不知李阁主作何感想呢?”
李空花内伤严重,咳出一口鲜血,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计楼主如此看得起我,为了打败我,竟连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也不吝牺牲。”
计无咎脸色阴森,从牙缝中挤出几丝笑容:“当然,毕竟李阁主可是除我以外,这二十年间江湖上唯一一个突破乘化境的高手。今日之局,也是专门为李阁主而设。从乘化境到无量境,所需的鲜血之力众多。想必李阁主也知道,这些年江湖势微,高手实在算不上多,靠这些人帮我登顶无量之境,我总觉得不太有把握,但若是有李阁主这样的乘化境高手,我又多了两成的把握……”
“我知道不论是为了你蜀山剑阁的徒子徒孙,还是为了所谓的江湖大义,李阁主今日一定会来这里阻止我,我又怎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能成为本座基业之下的垫脚之石,想必也是李阁主的荣幸。他年本座千秋万代之时,一定会记得为李阁主立一座丰碑——”
在场众人俱是目瞪口呆,想不到计无咎做如此大的局,就是为了将李空花置于如斯之境,再以她之鲜血成就自身。不由心中暗骂此人果然是老奸巨猾,阴险狡诈。
计无咎一步一步向李空花走去,每走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尖之上。
而李空花眼下身受重伤、花容惨淡,又如何能反抗计无咎的作为。
若是像李空花这样的乘化境宗师都惨死在计无咎的邪功之下,偌大的中原武林还有希望吗?
计无咎右手就要按上李空花的手腕,众人都闭上双眼不忍再看。卓小星再也按捺不住,右手握上刀柄,打算出手。而李放与她早有默契,同样握住了腰间的软剑“莲粲”。
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两位施主请勿动手……”紧接着一股雄浑的力道竟然硬生生压制住了原本躁动不已的折月刀。
卓小星抬头一看,竟是无量寺了尘大师。
她急道:“大师为何拦我,李阁主她——”
了尘大师垂下头颅,面容悲悯,低声道:“今日之势已无可挽回。两位千金之躯,更干系天下命脉。老衲受李阁主所托,请两位现下与老衲一起离开。”
卓小星茫然道:“离开?”
当此之时,她又怎么能离开。
此时,祭坛之上,已再起变化。
就在计无咎的右手即将碰到李空花右腕之时,浑身是血的李空花竟重新站了起来,退开数步。她玉容如水,语气却是肃杀森然:“可惜,即使李空花殒命在此,背负万世骂名,也绝无可能让你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