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内里却是不同的人。
“天道说,他醒来之后,会带有楼渊与我们相处时的记忆。”
温泊雪有些怅然若失:“我——”
他不知道应当怎样说下去,迟疑闭了嘴。
韩啸行将意水扶起:“他神识受损,今夜应该醒不过来。我送他回房,你们也好好休息。”
他们一行人在圣域里受了伤,万幸,圣域之中皆乃神识,后来得了天道庇护,伤势恢复不少。
然而即便如此,谢星摇还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嗯。”
月梵看一眼窗外,夜色已深,夜幕幽幽:“时候不早了。发生这么多事……大家回房静一静吧。”
晏寒来一直守在她身边,没怎么说话,此刻低声开口:“我送你回去?”
谢星摇:“……嗯。”
楼渊死后,识海里的任务系统消失不见。
游戏是两个世界交叠时出现的意外,与楼渊无关,即便没有了任务系统,仍然存在于她的识海里头。
时至此刻,终于能告诉晏寒来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从山巅而下,走在僻静无人的山中小道。
谢星摇思绪如麻,轻言细语地说,晏寒来沉默无言,认认真真地听。
后来回到她的小院,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谢星摇终于说清了大概。
她如释重负:“就是这样了。我们并非身体原本的主人,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魂魄,所以我们有时会特意避开你——不是想要刻意疏远,而是不得不聚在一起,谈论我们的任务。”
晏寒来:“嗯”
听见这样天马行空的故事,谢星摇本以为能在他眼里见到几分惊讶的情绪。
然而抬眼看去,对方眸底无波无澜,毫无讶然之色,反而多出一些晦涩的暗色。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寒来何其敏锐,一定早就察觉了猫腻。
比如他们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性格,最初掐诀念咒生疏的动作,以及平日里古怪的、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言语。
他不傻,他只是从未点明。
谢星摇轻声笑笑:“真不给面子。你就不觉得吃惊?”
晏寒来安静对上她双眼,扯了下嘴角。
他说:“我不在乎。”
不等谢星摇好奇追问,又见他开口。
山野阒然,夜风拂动,带来悦耳少年音。
晏寒来低声道:“我遇上的,从来都是你。”
她初初来到修真界时,亦是与晏寒来的第一次相遇。
他从不在意她的身份,仙门弟子也好,山中精怪也罢,自始至终,在他眼底只有一个谢星摇。
谢星摇笑了下。
深夜将至,本应到了分别的时候。
沉默须臾,晏寒来忽然开口:“……闭眼。”
谢星摇:“嗯?”
他似是难以启齿,不动声色别开视线,生硬重复一遍:“闭上眼睛,别看。”
噢。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谢星摇还是下意识乖乖照做。双目合上,视野只剩下一片漆黑。
耳边拂过簌簌风响,半晌,晏寒来轻声道:“好了。”
于是她睁开双眼。
谢星摇一怔。
少年人颀长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他身子小,正稳稳当当站在石桌上,身后尾巴竖起,如同蓬松的毛球。
见她睁眼,晏寒来侧过脸去,耳朵一颤。
他定是觉得不好意思,耳尖浮起一抹薄红——
旋即当着她的面,摇了摇尾巴。
硕大的毛团好似随风摇摆的蒲公英,与此同时,狐狸伸出爪子,在脸上蹭了蹭。
像是一种极度笨拙的卖萌。
谢星摇顷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狐狸动作轻盈,转眼间飞快跃起,足尖轻点,降落在她肩头。
晏寒来垂头,用耳朵拂过她侧脸。
他在安慰她。
“你若是难受,”少年音清冷微哑,在她耳边响起,“就哭出来。”
与多日亲近的师父以这种方式分别,她始终佯装成平静接受的模样。
然而遇上这种事,有谁能真正地平静接受。
更何况,还是由她亲手使出了断心诀,用师父曾经耐心教授给她的术法,结束了这一段因果。
说到底,谢星摇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毛绒绒的耳朵柔柔透着热气,狐狸动作温柔,柔暖得如同梦境。
置身于一个浑然陌生的世界,发生这种事情,她只能习惯性地把情绪往心里咽,不向旁人表露分毫。
已经很久没人对她说,哭出来就好。
眼眶发酸发涩,谢星摇伸手,将狐狸抱在怀中。
晏寒来晃了晃耳朵。
曾经与意水真人度过的点点滴滴萦绕不休,她觉得茫然又难过,堵在心中的压抑终于宣泄而出,化作滚烫水珠涌向眼眶。
下一刻,鼻尖涌来熟悉皂香。
晏寒来恢复为人身的模样,小心翼翼揽她入怀。
少年人体息温热,将她笼罩其中。
谢星摇只觉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倾诉,胡乱开口,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们今天中午还在一起……他还教给我断心诀……”
晏寒来静静地听,生涩抬手,轻抚她后背。
动作简单,却令人安心。
不知过去多久,谢星摇啜泣着说得喉音发哑,眼泪流尽,只余下轻微抽泣。
晏寒来没出声,看她疲累低着脑袋,身形纤细,在抽泣下微微颤抖。
“谢谢。”
好一会儿,谢星摇退开些许:“……我好多了。”
她双目通红,说罢抿了唇,低头拭去眼角泪珠:“我只是……好像从来没人这样对过我。”
晏寒来一怔。
“这个世界的谢星摇有很多人喜欢,可我不是的。”
她声音很轻,竭力笑了笑:“爹娘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有时候在他们面前难过掉眼泪,会被训斥为什么只会哭。”
从那以后,她就学会强忍着不去掉眼泪。
没有亲密的伙伴,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她总是孤零零的。
谢星摇轻轻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谢谢你。”
少年同她四目相对,忽而长睫轻颤。
再眨眼,一根莹白细绳悄然浮现,驱散深夜暗色。
是结契绳。
猝不及防,谢星摇听他道:“我从未将它看作临时结契。”
她心口蓦地跳了跳。
“从那日递给你结契绳,我心中所想所念,便是缔结契约。”
晏寒来说:“谢姑娘可知,于妖族而言,结契的意义?”
谢星摇眨眨眼:“是……彼此之间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暗夜里,琥珀色的凤眼柔和散开微光,平日里冷冽的气焰消散殆尽。
少年沉默着低头,脸颊埋进她脖颈,开口时热气氤氲,生出丝丝缕缕的麻。
“结契代表,无论你是何人,无论发生何事——”
晏寒来说:“我只属于你。”
他习惯了出言讽刺,一向不擅安慰人。
这是他最为直白的倾诉,笃定得毋庸置疑。
心跳又是极重地一颤,谢星摇再度感到眼眶上的热潮。
在她眼前的是晏寒来。
性情别扭,却会在她伤心难过时,变成小狐狸摇尾巴。
自尊心强得厉害,却为她俯首,声称自己只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