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仰起头,露出微笑,自己新的征程就要从足下开始啦。“这阴沉沉的天空,倒让朕想起一个人。你听说过高渐离么?”
韩都尉沉默的点点头。
这昏昏暗暗惨惨淡淡的天色,的确像一位盲人无神的双目。
一阵沁人心脾的微风夹杂着花香吹了过来。
是花香,香美又诡异的花香。
“陛下请。”
嬴政拉住他的手臂:“韩都尉,请。朕看你有些面善,似曾相识。”
韩都尉什么都没有说。跟在后面的猜说:“人长得都差不多,鬼长得更差不多。”
韩都尉慢吞吞的说:“鬼的衣着相貌都可以随意改变。”
“说得有理。”秦始皇没有多问什么,暗暗的尝试调整衣着,他死的时候穿了一件便装,方便阅读每天几百斤的竹简,不好看。还是冕服好看,心念一动,就换了过来,瞧了瞧两肩的日月和衣服上的十二章纹,心下暗喜。
细细的询问:“朕的陵寝会变成房舍么?朕的陪葬品呢?这镇子不大,将来朕的子孙后代居住在何处呢?”
韩都尉指着眼前的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经被沟壑区分好了,这沟壑细的像是一个小孩用树枝在地上画棋盘。“这里是陛下的宅地。阴间没有边界,镇子可以无限扩大。有几件事好叫陛下知晓。”
“请讲。”
“阎君新政,所有人殉牲畜殉,全部查没。除此之外的陪葬品,只有陶瓷小屋被查没。”韩都尉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捏着一角抖了抖,绢帛化作飞灰似得光点,飘飘洒洒的飘向四方。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砰砰砰砰的声音,他的宅基地上堆满了各种陶俑。
秦始皇并不惊怒,只有狂喜:“历代天子也依此法么?”
“正是。我们正要派人查没所有殉葬人畜,押解去投胎。”
“甚妙!”嬴政心说:我让你们陪葬军队,哈哈哈哈哈哈!
妙极了!釜底抽薪,阎君真乃妙人。
没有将领和士兵,那些赢弱无力的天子越发不堪,即便是诸侯王,又有几人身强力壮呢!甚妙!
韩都尉又说:“阎君宽仁,特许皇后若是自愿,便能留下。”
嬴政冷笑摆手:“朕不需要。”
他生前不立皇后,死后也不希望有某一个女人留在自己身边。大臣不忠可杀,女人不忠亦可杀。大臣能征讨四方,才值得高官厚禄,女人与国家有何功劳?单凭美貌皮囊和能生孩子就要享受比文臣武将更好的待遇地位?这何其不公。
倘若立了皇后,到了朕身后,她再如赵姬行事…朕的儿子碍于身份则不能杀她…一如朕当年不得不原谅赵姬。
阿房宫中美人如云,他不爱任何一个,也不信任她们,更没有兴趣去宠爱和游乐。只拿来解决生理需求。
韩都尉说:“长子扶苏之母或胡亥之母也不”
嬴政冷笑:“她们能生育儿女,在于朕之辛劳。”
文臣能治国,武将能攻城略地,各自都有本事,朕只是重用他们。可是这些女人有什么本事?
要说有本事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巴寡妇清,那老太太很善于经营生意,又很贞洁。
众皆默然无语,陛下说的好有道理,这些女人能生孩子,确实是因为他和她们睡了。
韩都尉心说你现在不觉得寂寞,等听完第三条就会后悔了:“这镇子只有皇帝皇后能住在这里,无诏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陛下您可以取土伐木,自己盖房子住。”
行嘞,等着你儿子来陪你吧,度过接下来几千年的光棍时光吧。要是你儿子和儿媳妇的关系好呢,你就干瞪眼羡慕着人家夫妻恩爱,要是关系不好,你们就是一窝子大小光棍。
说完之后一挥手,和鬼吏们一起走了。
嬴政刚反应过来,都尉卷着鬼吏都飘到百丈之外了。他心下惊怒交加,飘起来追了过去:“且慢!”
这才知道那条线怎么能叫做墙,真是一道墙啊!飘不出去!
“好狡诈的阎君!”
他贴着这道墙飘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
镇子头前第一家就是自己的宅地,这里没有宅子,只是整整齐齐的堆满了自己陵墓里所有陪葬品。
全身穿着战袍的战士俑前后、左右成行,战车和步兵形成纵队。七千名兵马俑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这里,骑兵、战车、青铜戈兵、弩兵和将军俑排列的威风整齐,一个个等人高。
按照战阵摆列的兵马俑们依照原样被搬了过来,四周六十个立式弩兵俑,阵心有一百六十个蹲跪式弩兵俑,立、跪起伏轮番射击。
还有那六十八乘战车方阵,每列8乘,共有8列。车前驾有真马大小的陶马4匹,全都摆在这里。
嬴政过去寄希望于这些兵马俑会成为自己在阴间的军队,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没有变成军队,还是陶俑。但总好过一个都没有。另一个长方形战车阵俑人不同,骑士俑一手牵马缰,一手作拉弓状,就像是巡游天下时拱卫在旁的军队。
这些栩栩如生的士兵们和他生前拱卫宫闱的士兵们几乎没有区别,一样沉默,一样穿着色彩鲜艳的红色紫色蓝色的衣服(他看见的可没掉色),这倒是让始皇帝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他飘到自己特意陪葬的铜车马旁边,坐在车里开始思考。
“好一招釜底抽薪!”
嬴政咬牙切齿了一会,默默的安慰自己:“阎君知道朕不容小觑,过去的天子与诸侯不需重视,朕才是强敌。他们得了先机,先下手为强。”
他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宅基地,这里已经堆满了兵马俑,满满登登的。
不能坐在车里自怨自艾,应该做些什么。
眼前的问题太多了,一件件的依次解决。
嬴政坐在这里,把阿房宫的图纸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他的记忆力很好,记得很清楚,就连宫殿应该如何搭建也几乎都懂。
帝王的冕服又换做窄袖的常服。
他又把这镇子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一遍,地上的土抓起来一把,出现的小坑会迅速恢复填平,手里的土仍在。腐败的花会复生,掰断的竹木也会复生。河边长着芦苇和一些奇怪的水草。
一遍给自己的宅基地插一圈篱笆墙,一边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虽然知道匠人们如何搭建宫殿,可是自己不会,手头又没有趁手个工具。
这又不是‘我的世界’,不是对着树挠几下,就能得到木头块,也不能用木头块做一个工具台。
当然啦,插篱笆墙的时候往外扩张个几米,这很合理吧?
他试着搬运这些占满宅基地的兵马俑们,幸好这些看起来很结实坚固的东西,搬运起来轻若鸿毛。
把战车、骑兵、步兵和弓弩手按照合乎心意的方法摆在四面八方,将中央地区空出来,只留一辆铜车马搁在那里。
他这才发现陪葬的编钟,编钟的用处不大,闲极无聊时可以敲来听声。
倒是陪葬的九鼎和诸多礼器,以及礼器中的炖肉、酱肉、肉羹、炸小猪更叫人高兴。还有许多新鲜的瓜果蔬菜,以及猪牛羊三牲——都是死的。
嬴政忽然眼睛一亮,从兵马俑手中抽出青铜短剑,先切了肉,快若豆腐,又拿着剑跑去砍树。
小树应声而断,短剑刃却不曾卷刃。
他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一些,好极了,兵马俑手里有几万件兵器,朕有的用!
回去便搭弓射箭,对着墙壁一试,可惜这一箭又被那道丝线一样的光挡住了。
可他并不气馁,兴致勃勃的开始工作:“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等到朕的子孙都来到这里,人多了才好做事。
第3章 扶苏
阎君们围坐在三张拼起来的八仙桌旁,紧张的磕着瓜子,紧张的看着飘在半空中的圆光上显出的秦皇行容图。
嬴政正在挥舞着青铜剑,兢兢业业的砍树。小腿粗细的树木随手而断,被他拖到旁边,削掉枝叶树杈,只留下直挺挺光溜溜的树干,留着当建筑材料。
过不了几秒钟,原地就会刷新一颗树继续让他砍。
他现在需要的不多,只需要三间屋子,一间屋子做正厅,左右两边分别是书房和卧房。
不知道需要多少木料,估摸着需要几十根,做柱子房梁和墙壁。
始皇帝陛下已经把自己的生活所需降到最低,不要求威严赫赫,不要求楼台殿阁,只要有房顶有墙壁就行。他实在无法接受露天睡觉这种事。
整理陪葬品时才发现,有自己喜欢的以及记录生平历史的竹简也在其中,还有一些锦书,以后有书看。
陪葬的东西太多了,实在记不清楚都有什么。只可惜陪葬了竹简却没陪葬书架,现在得做几个书架,把这些竹简和锦书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才好。陪葬品中还有竹席与寝具,搭出卧室来,用土垒台,弄平夯实就可以铺上席子,或坐或卧,都很合意。
九鼎与礼器可以堆在正厅,假装在宴饮。编钟理应放在檐下。金玉珠宝玩器,从六国收集而来的昂贵宝物,数以百计的发簪可以罗列在卧房中……
嬴政一边机械性的重复砍树,一边想,如果闲极无聊,可以用发簪和玉壶做投壶的游戏。
他不知道自己到阴间有多久了,似乎是很久,看看做成的事,又似乎时间不长。他生前奋力工作,不知懈怠,也不想休息,现在有了漫长的时间休息,恨的牙根发痒,恨不得立刻有一份工作每天做十二个时辰。
为首的是一位白头发的阎君,轻轻敲了敲桌子:“自赢秦赵政继位以来,生死簿上浩劫已定,我等议来议去,议了十几年,等到他死去才草草拿出方案来,尔等岂不汗颜?”用的方案还是我十几年前拿出来的方案。
诸位阎君纷纷表示汗颜。
很汗颜,特别汗颜,可以走了吗?
“且慢,眼前正有一件为难事。”白发阎君皱着眉头,又说:“昔年帝辛刚死,成汤、武丁、妇好、帝辛率领士兵去砍姬昌,几乎攻入酆都城,我等派兵制止,又以其他商王为要挟,才使其退兵。”
说几乎攻入酆都城就是说着好听,实际上把都城大门给拆了。
姬昌机智的躲在阎君殿前求救,求到面前就不能不管,阎君们一面派兵御敌,一面派人抓了其他的商王带到城里来,又威胁他们如果再不收兵任命,就把他们押向天涯海角,让他们永世不得相见,这才让这些善于带兵打仗的商王咬牙切齿的接受了朝代更迭的悲惨现实。
武丁妇好这夫妻俩不仅恩爱,还特别能征善战,扛着陪葬的大钺冲锋在前,是两个祸害。帝辛不仅高大英俊,又善于言辞辩驳,又能力搏虎豹,也危害地府的和平和秩序,他如果不是恃才傲物、用兵用人不当,哪有周朝的事。不认命很正常,殴打篡权的臣子也很正常,到了阎君们面前还不客气那就不行了。
众阎君屏息凝神听他说话。
想来嬴政也是一样的人,能言善辩,智慧谋略超群,他有那么多善用计谋的大臣应该也学了不少。横扫六合一统八荒是何等的辉煌功勋,等他知道秦朝灭亡,肯定要疯。
阎君们无法预测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反正肯定不是小事。
“秦朝将亡。”白发阎君毫不客气的敲了敲桌子:“胡亥继位至今没干过一件人干的事,只要他始终如一,将来他的功过是非就容易下定论,可以扔到地狱里。秦皇无后,将来秦朝的皇帝留在镇子里的只有他一个,又没有妻儿相伴,孑然一身的人要发起疯来,何以威胁?难道对他说,我们要拆了他亲手搭建的房屋,毁去他的兵马俑,他就会为这些死物安分么?”
众阎君连气儿都不喘了。本来也不需要喘气。
“您有何高见?”
“给他留一个人。”白发阎君皱着眉头:“不论是妃妾还是儿女,必须给他留下一个。嬴政不算刻薄寡恩,总会有人愿意留下来陪伴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常年相伴左右,会有变化。”
年轻的阎君捧起生死簿翻了一会:“快了。都快死了。”
……
扶苏有些茫然的站在这里,眼前是高大威严的殿堂,如秦王宫一般,只是风格不大相同。一样高大巍峨,一样有披甲执戟的侍卫在门口守卫。
他想了想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呃,陛下的旨意,命自己自杀。
然后我就乖乖的自杀了。
“这里是陛下在阴间的宫殿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他最后一句话无意识的呢喃出来,旁边的侍卫答道:“这是阎君的宫殿,扶苏公子,你……真,真听话。”让你自杀你就自杀啊我的妈呀。
扶苏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温和的笑了笑,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他仍然笔直的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阎君们偷眼向外看,扶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高大健壮,头戴小冠,身穿一件褐黄色镶黑边的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