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塞西特想。
当初二人在地牢里意外相遇，之所以能够一起踏上前往切格诺皇宫的旅途，无非是伊缇太弱小、太脆弱，她需要一个能保护她的力量，他贪恋无边炼狱中垂下的一缕希望，仅此而已。
或许真如圣典里所说的那样，“蛊.惑.人.心”是深渊魔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即便当时没有他，伊缇说不定也能找到另一个想要靠近她的人类，或者别的什么——正如在二人失散的现在，她的身边多出了陌生的存在。
没有“塞西特”，伊缇一样可以活得如鱼得水。
而且在他于切格诺皇宫大闹一场之后，帝国与教廷原本在暗地里的通缉，已经转为明面，继续跟他一起行动，只会增大难度罢了。
再加上还有捉摸不透的亚瑟在旁虎视眈眈……那会是个□□烦。
塞西特试图给自己找到一个重新走到伊缇身边的借口，但是他失败了。
于是他决定杀掉阿克曼之后，就悄悄离开，还得想个办法，糊弄亚瑟……这个有点难度。或者单纯拖上一段时间，让那个人可以带伊缇离开卡美拉城就好。
他需要时间去准备这些。
——很好，虽然“重新走到伊缇身边”的借口失败了，可他又找到了“再多等一会儿”的理由。
塞西特拖到了第五天，亚瑟有若有所思地旁敲侧推的最后。
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支撑下去的理由了。
他原本是预定在阿克曼照例跟伊缇道完晚安，独自回到寝室之后再动手的。可那位轻.浮.浪.荡的绿.帽之王的举动，让骑士那根绷紧的弦彻底断裂。
轻佻妄言的无礼之徒！
阿克曼对伊缇的肆意妄为带来的凛然情绪，更甚于自己被导师背叛时的，那一瞬间的怒火点燃了理智，在大脑思考之前，他的剑已经对准了冒犯骑士荣耀、罪该万死之人。
“……塞西特，你……在堕落吗？”
可身后的魔族这样询问。
堕落？
或许吧。
不——这双从一开始就沾满鲜血的手，连清白都未曾有过，谈何堕落？他只是，他只是，连短暂拥有的“守护的权力”，都被自己弄丢了而已。
多荒诞滑稽的一生。
已经失去一切的骑士，只能死死握住手中仅剩的冰冷之物，像一尊由诅咒石化的雕像，艰难地、苦苦地维持最后一点点体面。
至少在她的面前。
可魔族完全不体谅人类这份自尊心。
见塞西特不会说，伊缇二话不说，掀开毯子，连鞋都懒得穿，就这么气鼓鼓地赤足跑到塞西特面前，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委屈到跳脚。
“可恶！不是说界门都关了好多年了吗！怎么竟然还有同行抢生意的？！塞西特你太过分了！你、你们人类搞见异思迁！你想堕落找我啊，你凭什么给别的魔族当业绩！”
像她这样的菜鸡魔族，好不容易捡漏一个能带回去给魔神陛下当土特产的圣骑士，怎么就这么被别的魔哄堕落了呢！！！
伊缇此刻的悲愤交加，宛如在外头勤勤恳恳打工一年回来，发现家里白菜被猪给拱了的老农民。
塞西特：……
塞西特：？
作者有话要说：塞西特：我觉得事情好像变得有点不太对劲.jpg
第093章
伊缇还在那里忿忿不平地嘀咕, 却忽然听见身前之人爆发出过于放肆爽朗的笑。
“……塞西特？”
她歪了歪脑袋，困惑地看向笑得双肩微微耸动, 用没持剑的空着的那只手, 半掩住的脸的圣骑士, 不明白空气中突然窜上的愉悦的甜味, 到底从何而来。
魔族心想, 人类的感情真是说变就变, 本来说得好好的, 要做她的小弟, 一失散, 扭头就被别的魔哄堕落了, 一点都没有原则。现在见面了, 她还气着呢, 人类又开始乱开心。渣男！
“我没有被其他魔族蛊.惑，也没有堕落，伊缇。”
似乎是笑得太过分了，塞西特的眼角沁出很不显眼的水珠。他弯起眼睛, 对伊缇轻声解释时, 那点掺杂在白光当中的暗色，也彻底如见了阳光便迅速融解的初雪，彻底没了踪迹。
属于光明的纯粹气息自塞西特蔓延开来，甚至浓郁到盖过了阿克曼心中，被魔药夸大数倍的“爱谷欠”。
抬起左手，看着白皙无染的掌心,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声音温和，一如既往。
“堕落者是无法再使用光明元素的神术的。我知道，这很奇怪，对吗？摈弃了对神的信仰，圣典里的条例我也早就违背，可我能感觉到，光明更青睐于我了。”
如果不是在切格诺皇宫那一夜，突然增幅的力量，他也不可能轻易突破重围，活着堵截亚瑟一行人。
“虽然不太明白，但我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不再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被死亡圈住脚踝，浑浑噩噩地苟活在这个世间，而是挣脱了一切，决心为此“活”过来的意义。
锁在脑海中，无数次重复地牢画面的噩梦世界，像是被从外部砸开了裂隙，绝望的情绪渐渐崩落，被光所取代。
却不是曾经的“光”了。
右手持剑令剑尖向下指在向面，塞西特单膝跪下，左手搭在膝头，无比温顺却郑重地低下了头颅。
他开口。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
“强敌当前，不畏不惧；忠耿正直，宁死不屈；保护弱者，不愧于心。”
——是圣骑士正式授勋的宣誓词。
早年为了装神职人员混口饭吃，直接把光明教廷的圣典倒背如流的伊缇，很轻易地注意到，塞西特将对“神”起誓的部分删掉了。
“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无辜之人。”
“我发誓，此生将效忠于我唯一的指引者、伊缇。将她的尊严视为我的尊严，将她的荣誉视为我的荣誉，捍卫她的一切，胜于己身的生命，直至死亡将我拥抱。”
……还加了奇奇怪怪的个性发挥。
塞西特抬起头，看向还懵懵懂懂模样的魔族，笑容柔和，竟当真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符合伊缇基于深渊的传言，对“光明神的小弟”的猜想。
甚至让她被隐隐勾起了在森林中，对卡洛斯惊鸿一瞥的记忆残片。
坚定、温和、正直、圣洁、严谨、禁.欲，如同一本教科书——和深渊魔族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的集合体。
但奇怪的是，这种气息跟她曾经远远见到过的教廷的高级神职人员不同，并不让魔讨厌。如果说前者是让人想惬意地打个哈欠的暖炉的话，那后者就是掺了开水的消毒液。
伊缇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光明元素的味道也会变？
而塞西特这边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宣誓。
“没有神明能够为我见证，我即是自己的见证人——此后，您的意志，便是塞西特剑之所指。”
他安静地凝视着伊缇的眼睛，等待回应。
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严肃的排场，也可能是这光明元素的白光太吓人了，伊缇咬住手指尖，有点不安。
深渊魔族讲究公平交易，捡漏的买卖不常有，有了也往往没有好下场，“使魔反噬菜鸡契主”的传闻并不罕见。
她犹豫了好半晌，才迟疑地问：“塞西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其实他已经得到了。
很多。
但为了安抚都快要炸毛的魔族，塞西特想了想，微笑着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请让我见到‘神’吧。我有很多问题，想要得到祂的回应。”
魔神陛下也是神，那四舍五入他们的目的就一致了！
这回伊缇极其痛快地同意了。
指尖抵上塞西特的眉心，伊缇一边输入魔力，一边亮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开始恐吓：“这个契约可是受魔神陛下庇护的，你要是敢乱来，我就把你吃掉！”
——其实并没有，主要是自己太菜了，得先声夺人，搞点气势出来，镇镇场子。
塞西特顺从地扬起脸。
一秒、二秒、三秒……时间渐渐流逝，但伊缇迟迟没有松开手，他才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询问性得看了对方一眼。
“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正式晋级成我伊缇的小弟了！”
面上稳得一批，伊缇不动声色地挪开，将微微颤抖的手藏在了身后。
……契约的小弟比自己强太多，导致契约盖不上章怎么办？在线等，特别急！
又是一个魅魔老师听了要杀魔的故事。
………………
…………
……
简单介绍了自己这段时间的奇妙之旅，强行把塞西特糊弄过去之后，伊缇看向了被五花大绑的阿克曼，又回头看看塞西特。
因为伊缇有点名说要去见亚瑟，询问界门钥匙的细节，那就不能翘班直接跑路了，塞西特推了推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出去等一下。
即便伊缇大概率不会在意，但他不想伊缇在这里。
血很脏……尤其是即将被他葬送之人的。
果不其然，伊缇毫不犹豫，立刻快快乐乐地往门外走，连多余的一眼，都没送给这段时间包吃包住的幸运大腿。
被白光所束缚的大法官，只能死死盯住她的背影，让“爱谷欠”与“贪婪”侵占的眼中，只剩下盲目的狂热，英俊不复。
“杀……杀……死！我爱………………啊！”
口鼻被捂住的阿克曼，连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只有只言片语漏了出来。而这也被随之紧闭的门所掩盖。
塞西特张开了沉默结界，隔去了所有罪孽与血.腥。
伊缇坐在院子里的树秋千上，不知何时到的伊格纳兹便站在她身边，那自她手臂延伸而出的半生植物，棘莱花，就这么一下下轻轻推动魔族摆动。
整个大法官府邸都陷入了深夜的寂静。
伊缇晃了晃没触到地的小腿，侧头看向精灵：“人类真的好难懂哦。塞西特变得奇奇怪怪了，还有还有，伊格纳兹，阿克曼说他‘爱’我，但是刚才又想杀掉我。这也是‘爱’吗？”
她手臂缠绕的棘莱花手环，正是伊格纳兹赠予她的防身之物，当察觉到杀意和危机时，便会自动张开藤蔓，将伊缇保护起来。
这也是精灵会让伊缇一个人呆在房间的原因。
同样不通情爱的精灵，唯一胜过魔族的，就在于读过的书比较多——指除了本子以外的那种。
伊格纳兹像是在背书。